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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低徊愧人子

    某处福地洞天内,一双有着神仙眷侣的仙家眷侣,眼下正如一对苦命的鸳鸯般,狼狈不堪。

    古语曾言,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

    现如今,已然深陷囫囵困境的师兄妹二人,竟是连半分出逃的余地都不曾剩下。

    一道宛若青峰般粗壮的黑影,吐着蛇信子,匍匐到他们身前。

    不出意外的话,那位一甲子后便可接替青岳剑池宗主之位的仗剑青年,此刻全身上下均是沾满了血泥,甚至有几处穴位处已经是血肉模糊的惨淡模样,隐约调息间,丹田脉络处也被眼前那头返虚境畜牲打到龟裂。

    眼下,仗剑青年双目中血丝弥漫,身子微微颤抖,惨笑不止,余光处瞥向了身后被其护住的师妹,只觉得自己这一生有愧于收养他的师父与爱慕的师妹。

    这位先前拼死使出后手仍旧落败的仗剑青年,目光中逐渐裹上一圈妥协与绝望。

    一头返虚境的大妖,根本不是自己一个小小结丹境修士可以相抵抗的,若非今日碰巧遇上这头畜牲化形渡劫的虚弱期,恐怕自己和师妹连它十招都走不过。

    更何况蛇性阴冷,嗜好淫乱,他不敢想象若是自己倒了下去,那么身后的师妹又将遭受到何种非人蹂躏......

    相比于这位剑池继承人的复杂情绪,在他身后的师妹反而要比他更为冷静,此刻正紧紧握着师兄的手,搀扶起他的身子,低声道:“羽师兄,别怕,就算是死,我也会和你在一起!”

    仗剑青年闻言,身子骨微微一颤,他与师妹两情相悦本就是宗门内秘而不宣但人人皆知的往事了,只是如今真正落到这种地步,他才明白,原来书上说的生则同衾,死则同穴,是多么的苍白无助。

    没有任何一对恩爱的眷侣不希望长长久久,但世事无常,或许那一句死则同穴便是读书人最后的牵强眷恋。

    以真身姿态现世的大蟒,望着眼前似乎准备好慷慨赴死的这对鸳鸯,那道本该径直落在二人身上的重击并未如期到来。

    外边的世界如今早已是雪白一片的初春,但此处福地洞天内仍是有一轮炙热的大日笼罩四野,令此时此地的两人一妖如同置身炎炎夏日。

    即将褪去肉体凡胎的蟒蛇轻吐蛇信子,倒三角般的鲜红眼眸则是将目光从那对重伤的男女身上,转移至了那轮突然升起的惶惶大日。

    或许这轮大日在他人眼中看不出丝毫端倪,但是对于他这么一位返虚境的大妖来说,却是极其显眼,甚至可以说是堂而皇之的警戒!

    蟒千年化为蛟,蛟千年为龙,龙千年为应龙。

    许多坊间传闻中,蟒欲化龙,除了要修行道行千年外,还得度过天地人三劫,天劫便是雷劫,蛟化龙,须得登天,承受天雷焚身之苦,承受得住,即可化龙翱翔于天际,承受不住,便灰飞烟灭,千年道行毁于一旦,地劫便是走蛟之劫,鱼鳖蟒蛇之类可在江河之中化蛟,然蛟化龙却非在海中不可,于是蛟便会在道行圆满之际,自河道或江道之中顺流而下,入海化龙,但由于蛟龙自带三尺浪,所以一路上会卷起千层巨浪,很容易造成江河决堤,所以百姓便会在江河的桥梁上悬挂一把刀剑,蛟龙走江最忌刀兵之气。

    在大蟒那双倒三角的瞳孔中,大日逐渐幻化做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一道不属于任何妖兽所能拥有的讥讽,似乎扭曲在了这头被人特意豢养的莽蛟脸上。

    下一刻,这具原本还硕大如小山的身躯轰然倒地,仿佛无声无息间被人以大法力灭杀。

    “师妹别怕,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那轮大日或许就是典籍中所记载用于镇杀蛟龙一脉的刀剑,眼下这头大蟒恐怕已经被彻底灭杀了。”

    仗剑青年嘴中咳血,眉宇间的蹙峰有了些许舒展。

    不过还不等这对师兄妹感到劫后余生的庆幸时,一道黑影自大蟒身躯卷起的茫茫尘土中缓缓爬出。

    一位模样极其俊美,甚至颇有几分妖异的少年。

    待到飞扬的尘土逐渐消散而去,原本将心中的石头坠地的师兄妹二人,此刻又是不约而同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只因那是一位人首蛇身的少年,在其额头太阳穴两侧,隐约有异物凸起的迹象,甚至在他那张俊美妖异的脸上还有独属于蛟龙一裔的鳞片痕迹!

    这位身上有着蛟龙特征的少年似乎有着洁癖,在走出那片尘埃后,先是打量了自己一番,随后便随意挥手,平地间肆意卷起一阵狂风。

    “哈哈哈!五百年了,终于来了几个大点的蝼蚁......”

    少年置身风眼中,妖异的面容上流露出享受陶醉的模样。

    “不容易,不容易啊......

    闻言,仗剑青年顿时如临大敌,方才经过调养的脉络心弦在此刻也是骤然紧绷,其掉落在一旁的佩剑也是一柄震鸣不止。

    本就出生于大宗门的他,对于世间诸多古怪的异事大都有过些了解,抑或是听闻师门长辈谈起过,因此在第一次见到此处福地洞天有如此大妖后,他便明白了有势力在豢养此畜牲,不然一头本该数千年才能够有化蛟迹象的大蟒,又怎么会只有短短数百载岁月。

    当时的他只当是某个王朝权贵欲施展蟒蛟吞龙的手段,虽说这等逆天行径是不被书院中那些夫子所容许的,但他所在的剑池终归是个纯粹的山上势力,没有多余的闲情逸致去插手山下王朝间的尔虞我诈,所以一开始他也只想悄无声息撤去即可,毕竟井水不犯河水。

    只是现如今看来,似乎并不是简单的蟒蛟吞龙......

    想到这里,仗剑青年不由自主地惊出一身冷汗,下一刻,他似乎又联想到了如今自己的处境,无力又无奈般朝着身后正躲在自己身后的师妹苦笑道:“师妹,是师兄对不起你,让你涉险同我前来了,如果一会有机会,你还是逃命要紧!”

    说完,仗剑青年又自嘲般抿了抿嘴,怆然若失。

    如果真的如自己猜测的那般,他们二人又岂会又一丝一毫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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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清峰离开槐柳巷何家之后,随四处溜达起来。

    既然跟随他到来的苏稚已然同他作了君子协定,那么他自然也不好将后者时时刻刻留在身边,哪怕他深知如今的小城可谓是鱼龙混杂,稍不留心便会消失的无声无息。

    王清峰感受着久违的故乡气息,望着城南某处不可观望之地,感慨道:“各自有各自的命,救不了执意寻死的人。”

    独自一人行走在大街小巷,这位挂着和煦笑容的大奉贩书郎,外人自然是不知他的显赫身份,反而是他倒是能跟谁都寒暄上几句。

    听闻城北城门处又停留了几辆车马,这位大丰贩书郎都是笑呵呵地应着,偶然间听人感慨几句坟头冒青烟的羡慕话,也是会乐盈盈的笑骂几句,丝毫没有先前在酒肆与何家时的嚣张气焰,宛若一位富家翁作派。

    千年以前,当初三教圣人所行之事,虽说是各怀鬼胎各有私心的同力合谋,但终归也是延缓了天地间再添一头只进不出的饕餮。或许在寻常人眼中,这间明显是合力围剿一位无辜修士的不堪之举,但是落在他们这群最受裨益的食客眼中,反倒成了一桩足足受益数个甲子的美事。

    也正是从那时候开始,三合城中土生土长的百姓或多或少沾染了那位兵家大修士因果的同时,也多多少少窃取了一些看似乐见其成的气运机缘。

    王清峰一路上边走边看,偶有几位上来搭话的小城百姓,他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不知不觉间便走到了城东,来到了一处记忆中的惊蝉巷。

    这位好似一个久归故土,扑通一声就要跪下的富家翁,久久停留在一栋房门紧闭数十年之久的砖瓦老屋前,久久不敢动身。

    初春的雨总是那么不守规矩,淅淅沥沥,不期而至,说下就下,越下越大。

    其实无论是在大奉还是那处古老宗门内,所有人都知晓这位健谈但孤僻的贩书郎最为讨厌雨幕,常常会驱使本名飞剑截断一处晴朗。

    只是这一次,重归故乡,重新站在老宅前的王清峰,并没有这么做,一种盘桓在喉间的复杂情绪,使他连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没有出手。

    半晌,逐渐被雨幕湿润了了肩膀的王清峰,这位名震大奉朝野的贩书郎,这位已经敢于直面暗中势力的化神境巅峰剑修,终于抬起了手,像一位入京赶考少年般无力,也似长游远方今归乡的游子般无助。

    “咚...咚...咚...”

    一位衣锦还乡的游子,敲响了那扇明摆着紧闭至死的房门。

    望着明知不会有回应的房门,这位大奉贩书郎破天荒地笑骂,喉咙中似乎有异物翻滚:“去他妈的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笑声怒骂中,王清峰的余光瞥见一位穿着草鞋的单薄少年探头探脑地从不远处的房门中探出半个脑袋。

    在雨幕中淋雨的他,给这位似乎有些困惑不解的少年回去了一个和煦的微笑,继而便是轻推开并未上锁的房门,踱步踏入其中。

    关于这位萍水相逢的少年,王清峰其实并未在意,修为到了他如今的境界,仅是是先前的微微一瞥,大抵就能断言少年此生的尽头。

    少年的天资不算平庸,偶有可圈可点之处,若是放在外头的世界里,恐怕怎么着也能被一些修士收为弟子,好好教习一番,将来混个结丹修士自然是不难的,但恐怕结丹也将是其一生的桎梏,就如同那位龙虎山天师断言王清峰止步于半步返虚。

    但是在如此一个受天道眷顾,又享有那位大修士香火遗留的小城里,像少年这般天资之人,其实并不少见,甚至如过江之鲤,多如牛毛。

    此番返乡之旅,这位大奉贩书郎也并不介意去收取一位资质尚可的徒弟,效仿当年那位带他上山的师父。

    “收取弟子,传承衣钵终归还是要凭缘分,强求不得......”

    抽出一把布满了灰尘蛛网的木椅,一向如王清峰这般爱干净的性格,竟也是破天荒的微微一拂便了事,随后一屁股坐在堂前。

    不再去想着收徒一事的他,就这样静静地一个人独坐在大堂,听着耳边淅淅沥沥的春雨,缓缓闭上了双眼。

    院落内,寓意着传承与兴旺的香火小人早已在当初就被人打散。

    贩书郎的家,如今就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宅了。

    雨水顺着房檐辗转而下,无形之中也算是给落魄的宅院平增了一抹生机。

    王清峰睁开眼,望着井水旁石桌上的瓷碗,一方受过日晒雨淋而龟裂的破碗,脑海中不禁回忆起那段尘封良久的记忆。

    当初,家水井早在搬来前便早已干涸,而娘亲饱受病痛摧残的身躯以无力去数里外的槐柳下打水,不足四五岁大小的他自然也没有能力去担起这份重任。

    因此每每到了下雨的时候,娘亲就会将从屋里拿出几个瓷碗,放在井边的石桌上,以雨水取代井水。

    想到这里,这位贩书郎脸上泛起苦笑,连他自己都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下雨,又是从何时怨恨上雨水。

    王清峰突然起身,径直地走到水井旁石桌前,一屁股坐在湿漉漉的桌上,拿起那碗雨水。

    春雨淅淅沥沥,好一会功夫后,望着装了小半碗雨水的瓷碗,王清峰喝了口,咂了咂嘴后就立即洒进一旁的水井中,笑骂道:“味道都和小时候不一样了......”

    话刚出口,王清峰就叹了口气,望着眼前的瓷碗,看向其中的雨水,怔怔出神。

    最后这位大奉贩书郎就这样端着瓷碗,猛地回首望去。

    此刻已经染了尘土蛛网的屋舍内,好似瞬间焕然一新,有一位双鬓挂了白霜的妇人正在清扫屋内,下一刻,又像是这位拖着病体的娘亲停下了手中的动作,就这样安静地站在堂前,笑呵呵地望向屋外水井旁的儿子。

    那一眼关怀的目光中,有殷殷期盼,有担忧发愁,但更多的则是欣慰。

    子欲养而亲不待,似乎作娘亲的从来都不是为了享福而养育了子女,仿佛只要看到了子女出息了,这辈子除去她之后有了依靠,她便能安然睡去......

    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娘亲,从不曾为她自己牟取半分。

    这位享尽人间荣华富贵,堪比人间帝王的贩书郎,已经记不得多久不曾如此伤感过了,泪眼朦胧,嗓音哽咽,轻声唤道:“娘亲呦,我的傻娘亲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