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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骤雨不终日

    杵在原地良久的陆长安,跑向雨幕中,将那柄交换来的雨伞捡起,重新再跑回堂前。

    一来一回,连少年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裤腿已经湿了大半,其上免不了沾染了不少的黄泥。

    屋檐下,陆长安将手中这柄油纸伞缓缓撑开。

    华美精妙是少年心中蹦出的第一个字眼。

    以龟甲竹为选材,再辅用上好的金丝线串联,仅仅是凭借伞的骨架就已经能够在小城中置办一套不错的房产了。

    更别提伞面的用料了,细腻的触感是这位从小生长在惊蝉巷的泥腿子这辈子都无法触及的昂贵。

    此外伞面之上的彩绘也是不同凡响,几处飘云仿佛被人摘在其上一般,栩栩如生。

    少年自伞下抬头望去,只见在伞面的内胆处,有几行用小篆刻成的字句。

    青山白头,春野竞晚。

    鸳尾墨文,万象离生。

    陆长安似懂非懂地读出声,朦胧恍惚间仿佛在一片天旋地转中望见一盏天灯,盈盈火光。

    在那片如混沌模糊的天地中,有一柄如芥子光亮般的油纸伞,倒悬云央。

    这一刻,少年郎眼前,顿时浮现出春兰夏竹秋菊冬梅,春秋四季光景。

    天灯的点点星光逐渐亮起,周围那片混沌也在刹那间被点燃殆尽,

    醒黛的人间芳菲,古希的庙宇香火,明镜的王朝乾坤,倒映在最中央处,是一位似曾相识的男子身形,一袭宽袍大袖,挥甩间,雨落人间大地。

    神游天外的陆长安,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家半掩的院门被一个火急火燎的少年一肩膀撞开。

    直到那个突然而至的少年一把攥住陆长安胳膊,才将他从梦幻中拉回到现实。

    还不等反应过来的陆长安开口说话,来人便已经将他的重重拽回屋子里,压低嗓音开口道:“我有要紧事和你说!”

    陆长安没拗不过这个看上去纤瘦实际上力大如牛的少年,只得无奈地摇摇头,将手中的雨伞搁置在一旁,随后走上前掩上了房门。

    这个比陆长安还要大上一岁的少年,在后者关上房门后,便找到一张木椅,坐了上去,大口喘着粗气。

    陆长安面露疑惑,好奇地问道:“李道一,你这么急让我关门干嘛?”

    喘着粗气,似乎一路疾驰过来的少年,对于陆长安的问话置若罔闻。

    约摸一炷香后,李道一才将脸上的涨红色退了下去,恢复了正常。

    李道一,是城南一座老字号药店铺子掌柜的关门弟子。虽说具陆长安所知,平日里的李道一也都是干一些药店杂役般鸡毛蒜皮的小事,但是那个药店掌柜楚老头可是真正喝过李道一的敬师茶的。在当地,如果徒弟不曾献过敬师茶,亦或者师父未曾喝过那杯茶,就等于没有师徒名分。

    在李道一搬至城南药铺居住前,他和陆长安也算是半个邻居,祖宅相距不是太远,因此凡是需要照应的地方,两人也都会有个商量。虽然自打陆长安去了酒肆,李道一到了药铺,两人的交往愈发的罕见起来,但是他们俩人从小相识的情分却是不见得半分少的。

    屁大点大小的时候,小城里来了个游方术士。

    那时候的他和差不多大小的李道一在那棵参天槐树下与这位神秘的术士碰了面。仿佛身负神通绝学的游方术士在槐树下支起了摊子,自小孤苦无依的俩人也就自然而然被吸引住了。

    术士对每个孩子都一一摸骨,看手相。

    那时候的林端阳陈若渝之流还有爹娘在上面管着,脱不开身,至于叶庆之似乎从小就对这种江湖术士的把戏嗤之以鼻,自然是远远躲开的。所以围着术士转的那群孩子中,陆长安只同李道一关系不错。

    陆长安记得,也就是那次围观,李道一才被城南的楚掌柜带回了药铺,没过几天就听说被收为了关门弟子。

    面色红润的李道一开口道:“陆长安,刚才那个撑伞的男人进你家门了?”

    说话间,李道一双目死死地盯着陆长安的连,仿佛少年随后的作答极其重要。

    不明所以的陆长安点了点头,回答道:“那人自称是城西董家的,想要跟我要槐树下那些鹅卵石。”

    陆长安一头雾水,旋即又反问道:“这有什么关系吗?”

    李道一闻言,微微蹙眉,眼珠微微一转,几次欲言又止都被他咽了下去。

    约摸沉默了半炷香之久,李道一才缓缓从椅子上站起,极其郑重道:“那人是直接抢的,还是用什么和你交换做买卖的?”

    话刚出口,似乎意识到自己措辞不妥的李道一又赶忙道:“那人有没有给你什么东西?”

    闻言,陆长安心中的疑惑更甚,随后用眼光示意李道一看向那柄精致的油纸伞,轻声道:“就是这柄伞,他说要用这柄伞来换我那些鹅卵石,有什么问题吗?”

    李道一顺着目光,仔细打量起那柄油纸伞,随后挠了挠脑袋,脸上疑惑之色尽数显现无疑,最末用一种告诫的语气肃穆道:“陆长安,这柄伞你一定要好好存着,千万不能借给任何人,哪怕是林端阳也不可以!”

    陆长安皱了皱眉,不满地嘟囔道:“李道一,你发什么疯?这伞有什么古怪你直接说不就好了?干嘛要这么神神叨叨的?”

    “什么叫连林端阳也不能外借?”

    李道一望向疑惑不解的陆长安,摆了摆手,示意后者不要再说了,随后上下打量了屋内的摆设,开口问道:“屋里的东西都还是原来的吧?没有借出去送出去吧?”

    “没有。”

    陆长安顺口回答,旋即不解道:“到底发生什么了?你怎么说话稀奇古怪的.......”

    李道一置若罔闻,只是似是慰藉般点了点头。

    “陆长安,你只需要记住我说的话,家里的东西和这柄伞你都要好好保存,一样都不能少了。

    陆长安刚要言语,只见淅淅沥沥的雨幕深处,隐约有沉重闷雷声响起,似乎上天将要降下罪罚。

    被打断了开口的陆长安抬头从窗户向天边望去,身旁的李道一也是一并望去。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早早闭了门户的药铺后院中,一位躺在藤椅上歇息的老人疲倦的抬了抬眼皮,轻轻甩了甩手后又沉沉地睡去。

    云端深处那股闷雷,仿佛收到某种天道压胜的敕令般,顿时偃旗息鼓,还来一片清明。

    目睹这一切的李道一,紧抿嘴唇,心中已然知晓自己犯了禁忌,随即开口道:“先不提这些了,我这次来还有一桩好事要和你说。”

    陆长安扭起头。

    李道一得意洋洋道:“我师父待的城南那边,听说有一户富贵人家要差人挖口井,原本谈好的人手这几天脱不开身了,需要喊人搭把手,我就向他们提了你一嘴,说是有个玩伴力气凑合,多少也能帮上点忙。主家也同意了,让我特意来吱会你一声。”

    陆长安站起身,正要道声感谢。

    只见李道一抬起一只手掌轻轻按下,“打住打住!你我之间用不着这么矫情,真要谢谢我的话以后再说吧。”

    陆长安龇牙咧嘴笑了笑。

    这种话他已经在李道一口中听了无数遍了,可又有哪次李道一真的来找自己帮忙了?

    说完这一切后,李道一再次环顾四周,墙角斜放着一根鱼竿,床上躺着一副弹弓,墙壁上挂着木棍,纤瘦少年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忍住没开口。

    最后他拍了拍手上的灰尘,跨过门槛。

    陆长安看着那个似乎也没长高多少的纤瘦背影,眼帘低垂,舔了舔干涸的嘴角。

    李道一突然转过身,面对门槛内的陆长安,纤瘦少年忽然开口道:“师父教了我不少的本事,以后你如果遇到什么麻烦,可以来城南找我,虽说暂时还不能带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但是我李道一保证,只要有我一口饭吃,绝对不会饿了你。”

    见陆长安一动不动,李道一似乎觉得是自己不够明显,随即凝聚起全部的心神,将一身修为灌注到双手之中,而后猛地向屋外雨幕甩去,肉眼可见中滴落的雨水被截断了一大片。

    虽然仅仅只是一瞬,但是这种手段在陆长安眼中已然是仙人神通。

    似乎是终于见到陆长安瞠目结舌的模样,李道一咧开嘴笑道:“这回相信我说的了吧?”

    陆长安仍沦陷在惊讶中,呆若木鸡地点了点头。

    敛起笑意的李道一伸出拇指指了指自己,傲然道:“我师父夸我是百年难得一遇的练气种子,还说过几日要将我送出城,去一处山上宗门拜师学艺。到时候我去和我师父说说情,把你一起带走,如何?”

    陆长安心神微动,最后还是摇了摇手拒绝,对于他来说倘若真的有朝一日出了小城,想必也会第一时间去寻自己的父亲。

    见陆长安神情坚定,李道一便不再多言,随口说道:“对了,方才我经过城门口的时候,那边多了很多外乡人,都是生面孔,酒肆里的生意好像旺了不少,可能需要你去搭把手了。”

    陆长安点了点头,他原本就准备在雨停之后前往酒肆忙活。

    李道一说完,转身撑起伞离开了惊蝉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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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畔学塾处,

    一位双鬓挂了白霜的中年儒士,缓缓从蒲团上坐起。

    在这位学塾先生面前,是一位同样儒生打扮的青年。

    曾出现在过铁匠铺子里的读书人,默默地望着这位可以称之为先贤的先生独自一人走到窗边,仰望天边。

    为情所困,画地为牢一甲子。

    这些都是这位号称有望在文庙香火中再添神像的读书人,在翻阅典籍中得知的。

    向来自诩可追至圣先师的他,第一次那么渴望与眼前这位儒家圣人手谈一局。

    凭栏远眺的上官先生望向天边一处龟裂不大的裂缝。

    那是一种压胜封印碎裂前的预兆。

    白头尚作书痴在,剩乞朱黄与校雠。

    对于一位坐镇此处甲子岁月的主人来说,身后这位儒家晚生的传闻自然是了如指掌。

    号称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的神童,却有着一个极不相符的名号,痴书匠。

    春雨淅沥地点落在窗边支开的棚户上,留下劈里啪啦的声响。

    洞悉小城所有动向的白鬓儒生,微微叹息,轻声一语。

    “贾生何在?”

    身后,盘坐在蒲团之上的青年读书人,这位号称痴书匠的年轻书院君子,微微一怔,随即站起身双手作揖,恭恭敬敬回答,全然没有先前在铁匠铺里的锋利锐气。

    “学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