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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前尘往事流水去

    将近黄昏的时候,街上的流动商贩已经早早占据位置。云州坐在酒楼窗边,颇有兴趣地看着这人间盛景。

    是日元宵,早有官府之人排好诸项事宜,制定章程规矩。沿街布设的彩灯逐一点亮,街边的民户也皆是扎起灯栅,都要赛挂好灯。亦是看见不少山棚,摆放五色屏风炮灯,四边都挂名人画片并奇异古董玩器之物(注)。

    商贩戏班手上的物件就更是五花八门,各色灯具争奇艳,松雪笼团浮元宵,一字藏机争相问,龙腾狮舞自在来。

    云州喝了三盅黄酒,看着月上柳梢,街上行人熙熙攘攘,这才闭了窗门,走下楼去,融进了人群中。

    他是不曾经历过这样的节日的。山中无历日,平时的修行就已经占据了绝大部分时间,民间的热闹都隔在了遥远的群山之外。

    只是会在打坐醒来时掐指一算,才知又是多久过去,然后处理好这段时间累积的杂务,便继续枯燥而漫长的修行。

    他们一脉守着藏经阁,平日间还有经文卷帙为伴,已是好上不少。修行之人耳聪目明,云州七岁之前,师父只是助他锤炼体质,并不对修行多做约束,他就借着闲时,看完了数千卷书。

    正传野史,荤素不忌。师父也不阻拦,助他解惑足矣。

    自年幼起就在在山中直到师父离去,学的除了道法,也就是这些许行事道理了。

    然而提及过去,总是避免不了一个人。

    小师叔的年纪仅比他大了十岁有余。此人说是不喜读书,然而经史逸闻,天象地势,无所不知,连师父都自愧弗如。

    据说她早年行事无拘,曾给一位师兄算过命数,过于离奇以至于被关了一年多禁闭。自那之后已是收敛很多。

    云州认识她的时候已经是十岁之后,周师叔的离去似乎对她的性情造成了一些影响,自那时起,得闲便到藏经阁里看书。非是哀怨而寄情于书,倒像是年岁已到而知天命的淡然。

    那时的云州还不理解算透一人的命数是何等恐怖的存在,只觉得这师叔甚是好看,令人亲近且无所不能。

    也是后来才知道,小师叔和她夫君,正是那个时代寻仙之人的领袖,无畏无惧,为天地斩灾厄,辟仙道。

    云州被人撞了一下,思绪从记忆中回到眼前。一个眉眼如画的少女目光躲闪,像是小鹿般惴惴不安又不敢开口。

    云州施礼道:“我方才思及故人,不想冲撞了……”

    话没说完,却是那少女急忙致歉:“不怪公子,是小女子走路急切,打扰了公子思绪。”她明明心中忐忑,但言语中礼数周全,“恰好我手上还有荷灯一盏,就送予公子寄思故人,还望公子谅解。”

    离此地不远的楼台上,亦有几个妙龄女子见到了云州,只是看见已经和他说上话的少女,低低地啐了一口:“被抢先了一步。”

    云州并未察觉到危险,故而思绪回返有些缓慢,接过荷灯看了几眼,问道:“这是何物?”

    “公子未曾见过?”少女见他肯定的答复,说道,“它名荷灯,公子可点燃烛火默念心意,放于河面由它随水而去,思念祝愿便都可灵验。”

    云州顿时明白了这是民间凡人的美好祝愿。他本觉得无用,但再行想来,对于那些遥不可及的故人,用这种方式却是最适合慰藉自己的心灵。

    “我该在哪里放灯?”

    “公子若不嫌弃,可随我来。”

    她面上是温和的微笑,容颜柔美俊俏,姿态中自有一分矜重暗藏。此时盈盈地站在对面,和云州隔着合适的空隙,分开却不疏离,花灯影绰,如玉如梦。

    云州欣喜,说道:“多谢姑娘。”

    “无妨,我也正要往那边去。不过说来,公子并非渝州人士?”

    “我一路游学,近日才到的渝州。”云州现在用起这个借口来得心应手。

    “可是为考取功名?”

    “先考曾名列头甲,正是为继承遗志。”先考就是指已逝的父亲。

    少女连忙道歉道:“小女子不知尊府已逝,一时孟浪,还望恕罪。”

    云州见她的模样,说道:“无妨。我早已接受他的离去,并不会对此固执。”

    他嘴上应付着,心里突然有些愧疚。这女子诚心以待,稍有不慎便战战兢兢,而他却满口胡言,存心欺骗。

    不过也算不得全是谎话。云州记忆里父母是不曾出现过的,他自幼被师父带到宗门,如今还记着最早的画面已是师兄在教自己习字。而能担得起他以父亲之礼相待的,就只有他的师父。

    也是神奇,那个宗门的记忆明明清晰如昨,但时光里已经是百千万年连名字都不曾留下的历史尘埃。

    少女见他真没有生气,方继续说道道:“公子不若就在这渝州城中住下,再过一月便是会试,各地举子都会赶来渝州,到时以文会友,不也是一桩美事。不过说来,还不知公子名讳?”

    “我姓云,单名一个州字。多谢姑娘好意,我改日寻家牙行先问一问。”云州回礼道。

    少女不再提及定居之事,说道:“小女子姓文,父亲赐名拂堇。云公子,到了,就在这河边。只需点燃烛火,心中默念祝福,再把荷灯放于水面上即可。”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河边,云州拿着荷灯和文拂堇道谢:“今夜多谢文姑娘好意,来日如有机会,再行拜谢。我观姑娘方才行路匆匆,可是还有要事?可先行离去。”

    文拂堇抿嘴轻笑,眉目清婉,只那微露的喜意,美不胜收:“今晚本就是拂堇冲撞在先,公子不必如此客气。拂堇确实还有些许小事,先行告退。云公子日后若是有事,可至东福酒楼,与掌柜的言说即可。”

    不过三两话语,面面俱到。既表达了本身动机,也言明事情不急,定性了事情的合理性;而后才是约定了后续联系方式,算是补偿?留下了更多可能。

    云州亦微笑拜别:“文姑娘慢走。”

    文拂堇屈身一礼,转而离去,体态轻盈。

    直至转过一处墙角,她这才不再压抑心中的紧张以及欢喜,身体微微颤抖。

    一直跟在身后不远的丫鬟连忙上前扶住她:“姑娘?”

    她拉着丫鬟渐渐平缓下来,说道:“没事,不过是有些紧张罢了。歇一会儿就好。”

    丫鬟脸上担心之情不减:“姑娘下次不要再这么莽撞了。你不知道我有多担心。”

    文拂堇拍拍她的手臂示意安心:“有一次就够了,哪里还会有下次啊。爹爹可有消息传来?”

    “刚还来传话呢,说是至少还需一个时辰。若是姑娘累了,就先行回家。”丫鬟回话道,“只是今日之事,不知老爷……”

    文拂堇微笑着安抚道:“不用担心。你觉得他为何还需一个时辰?”

    丫鬟面露不解,随即想到了什么,惊讶道:“啊,老爷这是?”

    “我们先回酒楼,着人去和爹爹说一声。若是爹爹还有事,就不必等他,我们先行回家。”

    “是,姑娘。对了,既然还早,姑娘为何不和这位公子多待一会儿?”

    “他姓云,要叫云公子。”

    “是是是,云公子。”

    文拂堇嘴角微翘,双眸明亮灿若星辰:“过犹不及。他既有心在这渝州城住下,以后总会有机会的。”

    云州顺着台阶向下走到水边,点着了荷灯上的蜡烛把他放到水面上,看它随着水流,和那已经飘着的许多荷灯一起,带着祝福而去。

    以前啊,他活得自在逍遥都是因为宗门长辈称尊世间,门内亦是安稳祥和,无人为难。只是那些人,如今都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连“苍眉”两字都已不闻于世间。

    藏经阁里有近四百万卷书,他年幼时读了几千卷,后来偶尔以此调剂修行时的枯燥,又陆陆续续看完了过万卷。只是与那书山相比,依旧远远不如。

    师兄比他年长许多,将他埋进三宙恒土前,已对那些书卷无一不详。

    用师兄的话说,这不过是守阁人的本分。

    师父在那之前两年离去,将脉主传给了师兄,称守阁人。

    那个年代里,苍眉山汇集了太多惊才绝艳的人。他的师兄,在接过传承的那一刻,不再压制修为,风起云涌,一夜入绝巅。而主峰的那位大师兄,平日间嬉皮笑脸,那天一甩衣袖,便囊括了这世间河山,天地星辰。

    其他几脉,不外如是。

    云州彼时尚算年少,跟在一群兄长身后冷眼看世间变迁。仙门一开,有多少能人无畏前行,就有多少蠹虫藏在暗处蠢蠢欲动。

    只是传承漫长岁月的苍眉山,又岂是他们能够揣测。外人以为他们在长辈尽数离去的时间里,本该是虚弱的幼兽,任人摆布。却不想山里的人早已磨利了刀弓,就等着猎物自投罗网。

    但是就连这样的传承,也在他一觉醒来后踪迹全无。

    人人都在寻仙,人人都不是仙。

    那当年有一批人开辟仙门,福泽世间,做的又是什么?

    还是这百千万年的岁月太过久远,世事变迁,连仙门都已经腐朽?

    所谓求仙,求得不过就是长生,如果仙门腐朽,仙道坠落,那可当真讽刺。

    云州只感觉这历史迷雾里藏着过于高远的存在,不知其身份,不知其手段,亦不知其目的。只是其中手段,令人不寒而栗。

    三宙恒土把他带到这无尽岁月之后,连天道都在未知的时光之前受损不全。他修为却又被尽数压制,记忆里的道经几乎不再起效用,还不知能否寻到破局之法。

    云州的目光随着荷灯渐渐漂远,他从未曾怀疑自己的天赋才情,只是一时之间还未能接受如今的自己已经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

    荷灯已经淡出视线之外,他起身回返。前尘往事都在今夜道声离别,而从此以后,阴谋也好,巧合也罢,他总要明白这其中真相,才算是不枉了走这世间一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