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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逼近极限的挑战

    好美薇亭在每年承接的二三十场婚礼中,总有几次要遇上恶劣的天气。恶劣天气里,突发状况增多,工作难度加大,这种情况下,陈成仅有的两三个钟头的小睡也无法得到保证。凄惨程度飙升,这对他的身体承受力是一种逼近极限的挑战。

    2014年11月初,好美薇亭在亚拉大酒店的那场婚礼,凄惨程度堪称当年之最。

    酒店一开始承诺,晚上八点就可以进场,这让柳萍欣喜若狂,有望改写“好美凌晨一点之前无法实现布场结束”的历史。尽管天公不做美,中午过后就开始下雨,他们还是早早地冒雨装车,傍晚六点半就把货车开到了酒店楼下。

    谁知意外发生了。做婚礼的那个大厅临时又接了一场商业联谊会,晚上七点才开始,几点结束不知道。本以为今晚不用熬夜的好心情一下被浇灭。大家望雨兴叹,愁容满面,只能箍凑在酒店后门的屋檐下干等。

    时至深秋,又下着雨,气温骤降。怕工人们(中专院校的学生)着凉,陈成去附近的商店买了白酒,让大家取暖。八点的时候,又带着大家到附近的面馆吃了牛肉面。

    苦苦熬到十点,联谊会总算结束了。但会场布置得相当花哨,想进去必须得等他们收拾干净。那些人一个钟头能收完场就属于干活利索的,看那架势不太像。

    大家的情绪变得异常焦躁,七嘴八舌地建议,不用等他们收完,他们一边收咱们一边进,这样可以提高效率。柳萍果断决定:可行。

    大厅里的场面一下变得混乱不堪。混乱程度堪比敦刻尔克大撤退。

    十几名服务员在收拾餐盘。有人在扯油腻腻的桌布;有人推着玻璃餐台耍杂技般在地毯上滚动;有人推着餐厨垃圾桶走走停停,碗筷清脆的碰撞声响彻大厅,一不留神,杯盘的碎裂声会让人心里一咯噔,随后就会响起经理的喝斥声。拆台的工人们,抬着音箱、调音台、追光灯等重型装备穿梭在服务员中间;舞台上,三四个人在疯狂地拆喷绘、桁架,扯着嗓子互相埋怨对方做得不对,拆下的物料在舞台一侧堆得老高。这时,好美薇亭的伙计们抬着自己的家伙也哼哧哼哧地进场了。

    货梯门口,等待下楼的物料把通道堵了个严严实实。门一开,里面又是满满一梯等着进厅的物料。光滑的大理石地面,被挂满了雨珠的鞋底踩出了泥汤。每个人的脸上都写着哀怨,心里都在咒骂这该死的天气,咒骂这该死的酒店生意如此红火。急着下去的和急着上来的,谁也不让谁,东西就那样碰撞着,搅和着,胡乱堆放在一起……

    终于,该走的走完了,该进来的都进来了。看看表,已是深夜十一点一刻。柳萍一声号令,布场开始。本来有望改写“好美凌晨一点之前无法实现布场结束”的历史,这下可好,又是一个煎熬的不眠之夜。

    凌晨一点的时候,好美薇亭的员工发现,装着二十多个插线板的纸箱子找不到了。

    柳萍是在新郎家接到了布场助理赵海滨报告插线板丢失的电话。一个小时前,她冒着雨从酒店坐着陈成的车赶到了新郎家。

    新郎是个单亲家庭,妈妈没有任何经验,唯恐出什么纰漏,就对婚庆公司特别仰仗。她希望柳萍能来家里一趟,帮着参谋一下她的着装,看看屋里的布置,还有早餐接待等等事宜。本来这些不属于柳萍的职责范畴,但东家张了口,她就不好意思拒绝。她把酒店的布场工作交待给了赵海滨,让他完全按照上一场的设计执行。在秋风秋雨愁煞人的不安中,他们赶了四十分钟的夜路来到新郎家。

    家里还有好几位亲戚没走,新郎妈妈正一个个接待。柳萍只能坐在沙发上等着。轮到她的时候,是两个小时后。妈妈看了看窗外,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脸上就有一丝掩盖不住的烦愁,又不便说。只把愁绪一丝一缕、不紧不慢地转移到跟柳萍沟通的话题上。

    陈成没有上楼。他把车停在了正对单元门的甬道上。

    柳萍本来说好半小时就能下来,他坐在车内,安静地欣赏这东垣夜雨涨秋池,结果“君说归期未准时”。半个小时后,他开始打盹,于是放倒驾驶座,裹了裹衣服开始小憩。单元门里过一会儿就有人走出来,出来了还要打着伞站在门前的台阶上、他的车头前,哇啦哇啦说半天。每出来一拨人,陈成就以为是柳萍下来了,就挺起腰身观察。反复几次,竟没了睡意,但头痛欲裂。

    看着车窗上的雨帘,又歪起脑袋看看黑黢黢的高楼上那扇亮灯的窗户,他想不出柳萍到底在楼上磨叽什么。他拿出手机想说几句狠话催促一下。但刚要拨键又放弃了。他知道,柳萍在客户面前从来不会拿势,不但不会,而且还非常谨小慎微,用“战战兢兢”形容也不夸张。这个时候打电话,势必增加她的心理负担。下来之后无处发泄,必定冲着他大吵大嚷,何必自找苦吃?

    想到这儿,他一声长叹,继续把自己放倒在驾驶座上,闭上眼睛,听窗外的雨打风吹,感觉那凄风冷雨就像是打在了自己身上。

    陈成迷迷糊糊睡着的时候,柳萍一把拽开车门坐了进来。嘴里埋怨着这家人事儿多,脸上却有如释重负的轻松。然后用抱歉的口气对陈成说,今天是睡不了觉了,酒店那边把插线板丢了,没插线板,T台两旁的路引灯就亮不了。这肯定不行,必须得开车去装饰市场买。因为装饰市场那家五金店她熟,价格也便宜。

    陈成苦逼地问,这个点儿该去拍新娘化妆了,怎么办?

    柳萍一惊。嘴里不停地“唉呀”着,掏出手机,苦想半天,终于想到让拍照片的小凯把他的助手喊上,让助手拍化妆视频。她一边拍着陈成的肩膀,问“这样安排可以吧”,一边给小凯打电话。

    陈成嘴上连连说“可以”,心下却想,这一下又多出几百元的成本,谁会给你白拍?再加上丢插线板的钱,一千块大洋没了。

    时间还早,装饰市场早晨八点才开门。他们都饿了,想着找个餐馆吃点东西。汽车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刚刚凌晨四点零二分。这个点儿卖早餐的好像都还没开门。他们开着车,在东垣的大街小巷游荡。中间还误入了一个卖白条鸡猪下水的市场。市场里的空气,浓重的腥臭味夹杂着雨水的潮气让人作呕,令人窒息;摊贩的聒噪声震得人耳朵嗡嗡直响。再加上堵得严严实实的通道,让陈成感觉像进入了一个地下黑市,到处充斥着非法的勾当和见不得人的交易。他心里一沉,马上想到的竟是电视台的工作,觉得是不是可以做一期舆论监督的报道,揭露一下这里的乱象。扭头一看柳萍,她竟在副驾驶座上睡着了。陈成顿时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自己是电视台派出来的一个卧底,一个打入婚庆市场内部,专门在夜间调查各种黑暗与丑陋的卧底。

    他抹了一把脸,嘴角扬起一丝苦笑。突然觉得人生无趣,没意思透了。

    凌晨四点半的时候,雨停了,他们终于发现了一家刚刚开始营业的早餐店。进到店里,要了包子和小米粥,吃完才刚刚五点。他们只得开车回酒店,看看布场的进度。几个小伙子一宿没回,此刻窝在墙角旮旯里睡得正死。整体效果已经出来了。陈成看着挺好,心想,没有柳萍这活儿也能干,想不通柳萍为什么一直不放手。柳萍喊醒了赵海滨,适时地提出了表扬,随即话锋一转,对几个地方提出了调整要求。话说到一半,就开始亲自上手了。

    陈成只得找了把椅子坐下,傻傻地干等。

    这个时候如果给他一张床,他三秒钟就能进入梦乡。可惜没有。这个点儿再回家已经没有必要,因为来回就得一个钟头。他也懒得再回车上,车里的空气也不怎么好,把车窗开点缝儿吧,外边的雨就会潲进来。所以,只能凑合着靠在椅子上打个盹。在椅子上打盹的好处,就是经常会出现从悬崖顶往下跳的幻觉。有好几次他从椅子上倒向地面,快落地了一下惊醒,伸展四肢及时撑住,才没酿成“脑袋撞地”的悲剧。最后一次在惊吓中睁开眼,窗外已蒙蒙亮了。一看表,七点二十,他急忙起身,走到柳萍身后,说时间差不多了,抓紧下楼吧,不然就开始堵车了。柳萍一步一回头地跟赵海滨交待着,迷迷瞪瞪地走到院里,坐上车,没一分钟就睡着了,陈成浑身跟散了架一般,无精打采地挂上挡,踩油门,向北二环附近的装饰城进发。

    从装饰城回到酒店,已经临近上午九点。迎亲的队伍已经开始返程,柳萍又吩咐陈成赶到新郎家拍改口认亲仪式。陈成觉得没必要,但她认为,多一个机位,多一道保险。

    就这样,陈成马上又恢复了摄像师的身份,驱车赶往新郎家拍改口认亲仪式。拍完改口马不停蹄地又回到酒店,开始拍婚礼现场的唯美镜头。拍完唯美镜头,又拍新人迎宾,拍完迎宾就是婚庆典礼,拍完典礼还要拍新人敬酒。拍完敬酒,基本上就到了下午一点半左右。

    拍典礼的时候,陈成负责主机位,主机位设置在T台的末端,但再末端,那也是高出地面很多、非常显眼的位置。每场婚礼,现场都得有几百位客人,陈成总怕碰见熟人。每次他都低着头,把脸紧贴着摄像机,不想让人看清他的模样。他甚至想过,戴顶帽子再加个口罩,但是那样就没法干活儿。因为每次典礼结束,他都会拍得满头大汗,如果把脸部都武装起来,眼睛就会被汗洇得睁不开,口罩捂着也会上不来气,这样还会更加吸引参加婚礼宾客的目光,认为这个摄像师是不是有病。

    几年下来,他还是碰上了很多熟人,有以前的采访对象,也有电视台的同事。每次陈成只能尴尬地一笑:朋友的孩子结婚,来帮个忙。

    熟人也冲着他笑,一脸心照不宣的样子,似乎在说“不必解释,懂”。每当这个时候,陈成就有点儿不爽。自己一个响当当的电视台大记者,干这个丢人不说,还会让人怀疑自己是在挣外快、干私活儿。尤其是在2013年之后,他在电视台通过竞争走上了制片人的岗位,职位更高了,但回到柳萍这儿还是干苦力的摄像师。他只能开导自己:这是在为自己家干活,咬咬牙忍了吧。

    但心里再坚强,等别人都开始吃饭他还要扛着摄像机忙活的时候,那种伺候人的卑微感还是会特别上头。

    亚拉酒店那场,拍迎宾的时候碰到了以前的一位采访对象,某局的办公室副主任,老朋友一见面,眼睛里满是惊疑,像是在问:“怎么越混越差,都干开这个了?”当年采访的时候,这位副主任对他点头哈腰,递烟倒茶,敬为上宾。但是那天在婚礼现场,当他满头大汗上蹿下跳拍新人敬酒的时候,这位老朋友眼神躲闪着不看他,脸上有一丝不屑,故意装出一副根本不认识的样子。陈成心里像打倒了五味瓶。

    拍摄完毕,他顾不上吃饭,开车就离开了酒店,不是臊得没脸再待下去,而是还要赶到电视台上班。那天还是他的夜班,他在电视台一直要工作到晚上九点。

    从前一天下午开始布场,到婚礼结束又赶到电视台上班,前后近30个小时的高强度劳动,中间几乎不能睡觉,这种情况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这对已经步入中年的陈成来说,越来越成为一个逼近极限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