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一步一步,走到陌生 » 第十六章 被押金困扰的直男

第十六章 被押金困扰的直男

    一场婚礼的压力,并没有随着典礼的结束而告终。相反,典礼结束后,陈成和柳萍的血压还会再冲刺一个小高潮,那就是——快速收场,低头哈腰要钱。

    要钱,主要是就是要交给酒店的押金(两千元到五千元不等,每个酒店不一样)。这个押金要想一分不少地要回,难度不亚于跟无赖讲道理。

    说到要押金之难,可以把布场做个比喻。

    柳萍所干的婚礼布场,就相当于《装台》里刁大顺的装台。说得更形象一点,“柳萍布场”就是压缩版的“刁大顺装台”。刁大顺带领一帮农民工给剧团演出装台,柳萍带领一帮中专生(偶尔也有农民工)给婚礼布场;刁大顺对的是剧团,要应付的人是剧团办公室主任,柳萍对的是酒店,要应付的人是酒店市场部经理;刁大顺干完活,最闹心的就是要钱,柳萍收完场,最担心的是能不能顺利退回押金。

    不同的是,刁大顺装台、要账都是他自己一个人上,直接对雇主;柳萍布场是自己上,要押金主要是陈成的事儿,他们对的不是雇主,而是同样为婚礼提供服务的第三方——酒店。

    婚宴客人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收场工作就悄悄开始了。收场的快慢,直接决定着押金退回得早晚。

    那几年,东垣的星级酒店生意都特别好。每个大厅经常是一个活动排着一个活动。婚礼在周末或节假日的居多。这种日子,会议、培训、庆祝等活动也扎堆。所以每次典礼结束,吃席的客人还没走完,陈成就吩咐工人们拣着不重要的位置开始收拾。等客人散尽,收场工作全面展开。

    但是,一个用了一宿、七八个钟头布置起来的婚场,怎么可能在两三个小时内拆完?除非暴力拆场。那这些物料道具就会损伤严重,坏了不能用了,下次就得买新的,这又是成本。

    所以每次收场,只要陈成不用去单位上班,再累他也会亲自上手。不光是为了又好又快地收完物料,还为了不让酒店经理着急。酒店经理不着急,他才能在收完场要押金的时候少费点儿力气。

    收场的强度不亚于布场。何况是在大家力气都已基本耗尽的情况下。如果收场主力不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两三个钟头内收完一个盛大的婚场是一项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不妨简单说说里面的细节。

    婚宴现场多数都在三十到五十桌。每桌都摆了一个放着鲜花的矮脚花瓶和写着类似“X方亲属”的如相框般精致的桌卡。每桌十张椅子,现场就有三百到五百把椅子。这些椅子都套上了白色椅套,还绑了丝带。把花瓶和桌卡收好,把三百到五百个椅套和丝带拆下来,叠好收进箱子,两个人至少需要一个半钟头,甚至更长。

    再有就是那二十米长的T台。T台上面铺了白毛地毯,T台两侧各有十个路引灯和十个一米多高的装着鲜花和水的玻璃瓶。高端婚礼,多数时候,T台上面还有铝合金桁架搭成的通道,桁架上还绑着射灯,这些东西都拆完收起来码好,四个人最少也需要两个小时。即使没有桁架通道,拆完也得小一个钟头。

    最难的是舞台。中高端婚礼基本都是在四星级以上的酒店。在这样的酒店布置的婚场,没有简单的。舞台上基本都有金属桁架搭起来的四角框架,就像明星在草原上开演唱会搭的那种舞台,框架门楣上绑着摇头灯。然后就是舞台背景上那块长十来米、高四五米的巨大喷绘布。这块喷绘布装的时候就得三、四个人鼓捣个把钟头。先把喷绘布绑到桁架上,把画面抻平,立起来之后,还要在喷绘布的图案上装饰一些小花。喷绘布的两侧,还要各搭上十来条缀着白色人造海棠花的纱幔。所以拆起来也非常琐碎。光把喷绘布放倒,必须得四个人同时上手,方法不对了还会有砸到人的危险。除此之外,舞台上还铺着白地毯,喷绘布的脚地处摆着一溜气球,舞台一侧摆着礼桌,上面放着蛋糕、红酒、蛋糕刀、酒杯,点蜡烛的引烛等等。除了桁架不用小心翼翼,其他的部分都需要轻拿轻放,尤其是那二十来条纱幔,需要整整齐齐地叠好放进箱体,这样下次就可以直接使用。

    舞台收好了,整个婚场的核心部分才算拆完,大家心里才会有一种取得阶段性胜利的喜悦。而像这样的舞台,三四个人马不停蹄地干,也得需要两个钟头以上。

    柳萍找来的中专生有六个人,都是九零后,虽然年轻有力气,但缺乏耐力和耐心。经常有人干了布场,到收场的时候熬不住找个借口就不来了。坚持下来的,也因为身上乏累,干活磨磨蹭蹭,打不起精神。因为结钱都是按场结,不考虑时间,所以他们根本没有时间焦虑。这个时候,同样疲惫的陈成,就要强制自己兴奋起来,他要像一个厚道的包工头那样,既要以身作则、带头收场,还要火急火燎地大声督促。他的压力不仅在收场上,还在收场结束后如何低声下气地去要那几千元的押金。

    这时候的柳萍,恰恰坐在一边当起了甩手掌柜。她认为婚礼最灵魂的核心工作已经在她的把控下完美收官,她要找把椅子坐下来,一边看着大家忙活,一边回味刚才的赞美和掌声,当然还有那无法忽视的腰酸背痛。后面要钱的事儿,有陈成在,她就特别踏实。

    收场结束,精疲力尽的陈成怀着忐忑的心情走向经理办公室。

    一般的酒店都要对收完场的大厅进行验收。首先是检查整洁程度。其次,看有没有东西被损坏。

    有一回在某国际连锁的五星酒店,市场部经理看着地毯上被T台脚丫子压出的深坑,气哼哼地说,你们的T台没垫脚垫儿,把高级地毯压出了窟窿,要扣三千块钱,不交钱不让物料出门。柳萍一听,当时就急得掉了眼泪。陈成看着经理那副跋扈的嘴脸,像有一座山倒在了心头。扣三千块,就相当于把这场婚礼三分之一的利润给了酒店。这种事儿出上两回,就会击垮柳萍做婚礼的信心。当时的陈成只有一个执念:这份下苦的钱,说什么也不能让酒店给压榨了去。碰上这种狮子大开口的“黑心”酒店,必须找关系说情。最终,新郎的妈妈出面调和才算解了围。新郎妈也是将心比心,看着柳萍是个实在人,做事儿不耍滑头,婚礼效果甚好,人家才愿意替你出头。

    不是每次都能遇上有人脉的新人父母,也不是每次都能张得开嘴求人,更多的时候是需要陈成自己面对。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他还会通过电视台找关系通融。求电视台的人也是人情,时间一长,他自己就觉得不好意思,再加上也不是每次都能找对人,所以,做完婚礼要押金,就成了笼罩在陈成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那个阴影,似有一种决定生死的不可承受之重。

    越大的酒店,规矩越多。有一次,在某洲际酒店,他们疲惫不堪地收完婚场之后,陈成战战兢兢地到市场部找经理签字。经理是个目中无人的胖子,陈成连打了三声招呼,他装着没有听见的样子只管低头忙他的事儿。陈成强压着怒火,在一旁干等了十来分钟。胖经理终于抬起眼皮的时候,陈成急忙凑过去说明来意,胖子才不耐烦地拿过一张验收单,往桌上一拍,让他先去找工程部。工程部要验收货梯有没有损坏。如果没问题,让工程部签了字再来找他。

    工程部和市场部不在一栋楼。陈成七拐八拐,一路小跑,中间还走迷了路,打听了半天终于来到工程部。工程部下班了,只有一个值班师傅在。这个师傅明显不想管,拿起电话跟另一个值班的同事打,同事唧唧歪歪说在吃饭,他这才老大不情愿地拿起记录单带着陈成往货梯走。师傅穿着一身工作服,人挺瘦,但脸上的神情完全没有技术工人那种厚道与朴实,怎么看怎么跟市场部的胖经理如一丘之貉。

    越临近货梯,陈成的心咚咚跳得越厉害。他脑子里想象着瘦师傅打开电梯挑毛病的画面,最后拒绝签字,要求赔偿。陈成像在等着宣判的犯人,会不会死,只需要瘦师傅一句话。想着想着,他的手心里、头皮上就冒出了一层细汗。

    到了货梯口,刚好有一家公司在运物料,陈成心中暗喜。心想如果师傅说有问题,他就能以“说不清谁弄的”为由据理力争。等那家公司物料运完清空,瘦师傅开始检查货梯的开合,然后是各个按键的灵敏度,最后在货梯的墙壁上找划痕,嘴里还小声念叨着,“你看,这儿给碰了……”然后用手轻轻在划痕上抚摸。陈成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这点划痕就算了吧,也说不清是谁弄的。但是要较真儿的话,今天搞活动的这几家公司就得平摊赔偿!”瘦师傅突然变得慈眉善目,说话如十里春风。陈成激动地都想上去亲吻他,心里暗暗自责刚才把人家看扁了。

    陈成拿着工程部签了字的验收单小跑着奔回市场部。在经理室门口他停下来,等自己的喘息平静之后,才轻轻地敲门走了进去。他恭恭敬敬地递上签了字的验收单,胖经理扫了一眼,猛然抬起头说,“你这个得交一千块钱的电费!”

    “什么电费?”

    “你现场那么多灯,功率都那么大,不耗电吗?”

    “婚礼一共才半小时啊!”陈成还想争辩,马上意识到交电费只是个说辞,不让酒店揩油,这个字他是不会签的。拿不到签字,不但押金退不了,那一大货车的物料也出不去。

    “行行行!从押金里扣吧!”陈成已经没有心力再找人托关系说情了。他也没提要收据的事儿,胖经理马上喜笑颜开,痛快地像给亲兄弟办事一样,大笔一挥,签了。

    每次婚礼做完,陈成几乎都要经历一次看人脸色、低眉垂眼说好话的过程。那个样子,陈成觉得就像个孙子,陪着笑脸,生怕“爷爷”一不高兴故意找点儿茬,他的几千块押金就得打水漂。这个过程,他作为电视台记者的那种高傲和优越感荡然无存。那时候,他就是别人眼中无足轻重的搞婚庆的下九流。

    不做婚礼之后,陈成才想通,只要给市场部经理塞个红包,什么乱七八糟的查验都没了。但他那时就是想不通。其实,也不是完全想不通,只不过那个钱挣得实在不容易,真的是“下苦的钱”,真是舍不得给别人一分一毫。如果现在还做婚礼,陈成觉得自己仍然未必会有什么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