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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手艺人不懂生意经

    种种迹象表明,柳萍作为好美薇亭的主要负责人,头脑和魄力配不上“商人”二字。她做生意的那点小聪明,跟菜市场的商贩差不多。更准确地说,她应该算是一个手艺人。一个被逼上老板岗位、不得不自己卖产品的手艺人。陈成就是一个陪跑的、心不在焉的手艺人助理。这么评价柳萍,并没有冤枉她。这从她对工作室的日常运营管理上也能窥见一斑。

    先说办公地点。

    好美薇亭婚礼工作室从从东兴小区搬到西美小区,再到万达公寓,环境由小变大,再由大变小,背后其实是柳萍“恐惧房租”的理念在主导。在她的意识里,租房就意味着每天都在产生成本。不管这天你有没有收入,太阳一下山多少钱就没了。如果每个月的婚礼利润达不到某个数,那这个月就是白忙活。如果低于某个数,那就是赔了。忙忙活活一个月,不但没挣到钱,还倒贴了。这在柳萍看来,比走夜路碰到鬼还吓人。每天压着如此沉重的心理负担去做事,她承受不起。

    所以,做婚礼,房租是她最大的恐慌。当年,咬牙租下西美小区时,也是选的远低于市场价的毛坯房。她宁愿掏上万元为毛坯房装修,也不愿承担精装房每月多出一千元的房租。其实一细算,装修的钱摊到每月的房租里,也就相当于租了个精装房。但柳萍的心里,只能接受房租低的毛坯房。

    西美小区租了两年后合同到期,房东提出每月涨八百元房租。柳萍想也不想,一口拒绝了。然后大骂房东心黑。撤走时,心里不甘心让房东占了便宜,把铺的复合木地板、卫生间的马桶等等,能带走的,统统撬了下来。马桶扔在了小区的垃圾堆里。地板没地放,给收二手货的打电话,来了一看,只给三十元。三千元铺装的木地板,用了两年,只给三十元。三十元也卖!柳萍当时被一股怨恨之气顶着,已经失去了理智。她觉得合同里明明约定,两年到期后房租上涨不超过20%,谁知房东翻脸不认账,张嘴就涨了40%,这明着就是不讲道义。她知道房东不怕她不租,她不租了,他正好白白落个装修,毛坯房变成了精装房,马上就能找到下个租户,她偏不让他得逞。

    柳萍失去了理智,陈成的情绪也被带了节奏,变成了愚蠢而有力的执行者。把屋里东西清空后,看着恢复如初的毛坯房,他们心里舒坦了很多。

    这个世界上,你不让谁好受,谁也不会让你好受。他们觉得,一报还一报,这就是真理。但忘了还有后半句:冤冤相报何时了。

    房东验收房屋,看到屋里遍地狼藉,臭气熏天,勃然大怒。然后一路打听,直接找到他们东兴小区的家里讨要说法。借口是:墙上被钉子砸出了好多坑,卫生间臭得进不去人,必须赔偿房屋损失费一千元。

    柳萍当时请了花艺师正在客厅打理鲜花,一会儿就要去酒店布场。这个节骨眼上,不允许节外生枝,也不便在自己家里跟他吵架。她当时一句话没说,躲进了里屋。陈成作为男主人当然要出面应对,何况他还是公司的“擦屁股专员”。

    陈成还算冷静。墙上多出几个坑哪能值一千元?所谓的“房屋损失费”,不过是房东如意算盘落空而产生的一口“恶气”。但是不给,这位泼皮肯定不会走。最后他只得说,墙上楔钉子出现坑,说明房子质量有问题,责任不在他们,出于友好,他们可以出一半的修缮费用。房东一听,二话没说,即刻表示同意。陈成当下就意识到,坏了,给多了。但是说出去的话不可能再反悔。

    事后,陈成越想越觉得可笑。撬了地板,砸了马桶,为的就是不让房东占便宜,最后房东还是占了便宜,自己吃了大亏。如果当时理智一些,不撬地板、不砸马桶,也许就没有这五百元的支出。这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遇事不冷静,没有心胸、没有格局,人就会干出一些啼笑皆非的事情。

    但在柳萍看来,这就是个无足挂齿的经历,连教训都算不上。女人思考问题确实跟男人不一样。她们更注重当下的心情。

    在柳萍眼里,跟租房一样恐怖的,还有雇人。

    做婚礼的六年里,好美薇亭没有雇一个发工资的固定员工。每次婚礼一来,都是临时攒班子。原因就是,给员工发工资跟租房一个道理,会让她每天有一种金钱如滚滚长江东逝水般的恐惧。

    工作室除了陈成这个超级铁杆助理之外,就是柳萍这个集经理、设计师、销售、收款员、进货员、布场总监等职位于一身的万能型选手。好美薇亭,说白了,是个夫妻店。

    如果非要把“不敢租房不敢雇人”往好听里说,还可以总结成是柳萍的“成本控制意识较强”,但陈成绝不接受把这个光环给了柳萍。因为在做婚礼的过程中,柳萍的“毫无成本意识”已经到了陈成无法理解的地步。

    举几个小例子。

    她给新人推介,婚礼现场可以用玻璃做成路引柜,效果肯定梦幻般唯美。在新人没有明确表示想要的情况下,她便让陈成开车拉着她去了装饰材料市场,耗了一天,花费两千元买下了一车玻璃,陈成的福克斯拉不动,又雇了货车才拉回库房。婚礼当天又拉到现场,但是最终也没用上,玻璃又原封不动拉回来,最后扔在角落里成了一堆垃圾;因为陈成的福克斯无法保证随叫随到,柳萍花费五千元买了一辆大马力的三轮车做候补货车,但是没拉两次就被交警查扣,陈成托人找关系把三轮车要了回来。没过俩月,三轮车停在他们一楼阴面卧室的窗下,半夜又被小偷铰断锁链偷走;有新娘跟柳萍反映,婚礼当天穿的婚纱总是找不到合适的,柳萍便计划到BJ买上两三套解新娘的燃眉之急。谁知来到BJ的婚纱市场,她一激动,竟买下了二十套,当时就让陈成给她打款一万元。后来这些婚纱大多成了摆设……

    柳萍作为工作室大权独揽的一把手,租房、雇人,她千方百计地要省,但是对于通过好美薇亭拿单挣钱的合作伙伴,她却不懂得“雁过拔毛”。一场婚礼,像司仪、摄影、灯光、音响、LED屏、化妆、花艺等等这些岗位,都是婚庆公司请来的。在东垣,再大的婚庆公司也不会养这些人。顶多了是长期合作,他们的费用都是按场结算,一场多少钱。柳萍从不拖欠这些合作伙伴的钱。婚礼一结束,一周之内,她就会让陈成挨个把这些人的钱打过去。一把一清,她觉得心里轻松、干净。陈成在这一点上,跟柳萍配合得倒也默契。两个人好像都有道德洁癖,心里装不下太多的垃圾。不像其他婚庆公司,合作伙伴的费用,都是半年一结,甚至是一年一结。结的时候,肯定不会给足,多数都是打个八折。

    柳萍没有生意经,不仅仅体现在对成本控制的战战兢兢上,对好美薇亭的发展,她也没做过什么规划和设想。似乎每年能挣个十来万,然后能一直这么干下去,就是她最大的理想。好美薇亭在东垣婚庆圈做得风生水起之后,因为没有现代商业思维和理念加持,没有资本运作,也就只能停留在“个体工商户”的层次上徘徊。

    其实,机会也不是没有。2014年冬季的某一天,柳萍告诉陈成,有个人想投资好美薇亭,约她见面谈谈。陈成清楚地记得,柳萍那天盛装打扮,真得去赴了约。约的地点好像是一家高档咖啡馆。

    柳萍没有带陈成,约谈的细节陈成无从得知。柳萍回来后只给他描述了大概的经过。说那个投资人想买断好美薇亭这个品牌,所有的费用支出他来出,然后壮大规模并交给柳萍经营。保证柳萍一年的收入在二十万,但前提是给他完成五十到八十万的年利润。说白了,就是让柳萍变成职业经理人。乍一听,这跟很多成功企业家当年融资谈判的过程非常相似。柳萍做出的决定也很有志气:“好美薇亭”是她用心血创下的品牌,她不可能卖给任何人。再苦再难她也要自己经营。

    陈成后来回忆,当时他好像劝过柳萍认真考虑。如果真把“好美薇亭”卖给资本,她就不用像现在这么辛苦。最起码工作室的运营会更规范,风险也有人承担。柳萍听了,最后还是摇了头。陈成知道,她是对自己做管理没有信心,对每年完成五十到八十万的利润更没有信心。她宁愿踏踏实实地做自己的小本生意。如果柳萍知道好美薇亭将在两年后画上句号,不知道她再跟资本谈判的时候会不会改变主意。

    除了有人想投资,柳萍还有很多跟东垣的“大人物”接触的机会。做生意如果有权力做背景,那肯定会顺风顺水。柳萍在这方面也从没开过窍。陈成倒是想开窍,但是不掌握话语权。

    好美薇亭定位是高端婚礼,客户多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家庭。早在跟王景合作拍婚礼视频的时候,他们就碰上过一对新人,新娘是某位市领导的孩子。当时要给这对新人拍“恋爱MV”,需要到家里补镜头,一进门,陈成就看见那位市领导站在客厅迎接他们。陈成每天做新闻,这位领导经常在新闻里出现,他下意识地打了声招呼:“XXX好!”领导脸上先是惊讶后是惊喜,马上问他是什么单位,怎么知道她的身份。陈成一五一十地说了,只是最后在报自己名字时留了个心眼,报了个假名。之所以报假名,一是怕领导找到电视台,自己在外面做婚礼的事儿就会传得上下皆知。再一个,如果领导要求打折或者免单,他做不了主。他只是个拍视频的,他要听柳萍的,柳萍还要听王景的。

    当时柳萍也跟着去了,这些情况她都了解。回来后他试探柳萍,问能不能把视频这块费用给这位领导搞点优惠,其实他更想说“免单”。甚至他想让柳萍找王景说说,把婚礼的费用也给打个五折,王景不同意,他都可以把这块费用承担下来。之所以这么想,陈成是觉得,如果跟这位领导搞好关系,不仅好美薇亭的生意会更上一层楼,他在电视台的发展也会如鱼得水。别人穷尽各种手段想跟领导攀关系都攀不上,现在机会送到他面前了,为什么不抓住?谁知柳萍不假思索地说:想啥呢?不可能。那副嫌弃的表情、不容置疑的口气让陈成望而生畏。

    当时陈成的心一下就凉了。他清楚柳萍是怎么想的。如果把视频优惠或者免单,就意味着他们这单白干。让人家王景降价,王景肯定不干,王景不干自己就得把这部分费用垫上,不但不挣钱还要往里搭钱!刚刚进入婚庆圈,靠手艺和辛苦吃饭的柳萍,怎么可能接受这种“胡搞”的操作?

    好美薇亭成立后,六年的时间里,柳萍仍然给很多领导家的孩子做过婚礼。虽然她能全权做主了,但柳萍仍然没动过这方面的心思。每次陈成都萌生过跟领导搞搞关系的想法,但每次也就是那么一想,根本就没变成语言说出过嘴。因为做婚礼这件事儿,他不是主导,一切大事小情,都是柳萍做主。这些年,他始终保持着自己在好美薇亭“帮忙”的定位,不让自己过度参与。他早就看出来了,跟领导搞关系这件事,在柳萍眼里是一个很可笑很幼稚的想法,他就不好再自讨没趣。到后来,他自己也觉得,跟领导打交道,没有他想得那么简单——他给领导免了单,领导就能帮他解决什么问题。要想攀附上权力,必然还要牺牲尊严,忍受一系列常人所不能忍的屈辱。以他的出身和阅历,还有略显清高的性格,他应该是干不来的。

    不懂得用小钱换大钱,不懂得拉市场跑关系,不懂得花钱解决问题,这些都说明柳萍和陈成只是个“手艺人”,还是个“又轴又胆小又死性”的手艺人。不懂人情世故的手艺人做生意,挣的只能是笨钱,是下苦的钱。这也注定了他们在婚庆这条道路上不会走得太远。一旦他们的承受力崩塌,好美薇亭必将惨淡收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