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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我与镜中我

    天空中,一如飘絮的雪花在道路两旁昏黄灯光的照射下梦幻而寂寥。

    马蹄和车轱辘的交替声响在深巷中回荡。

    闻声抬头的黑猫立在腐臭的垃圾堆上。树头枝丫上,惊醒的猫头鹰试图抖落身上的积雪。难以注视到的角落里,流浪汉裹着破布再度眯上惺忪的睡眼。

    城市此时陷入了沉睡。

    仿佛外界只剩下了风雪声和马车声。

    春莉莎掀开帘子,望向外面的街道。

    突然雪花变得嫣红,马车着起了火,无数的亡魂从四面八方现身追赶着燃烧的马车。

    少女被吓到脸色惨白,怀里的白猫被她紧紧抱住。

    “贵……叔,外面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春莉莎的呼唤,她看向马车的驾驶位上,一只巨大而丑陋的蛤蟆转过臃肿的躯体对她露出诡异的笑容。

    …………

    马车在街道上疾驰,戴着独眼面具的神秘之人不停挥舞着马鞭。

    车厢里,双目无神的春莉莎静静地坐在角落,偶尔会挣扎着动弹一下手指。她的怀里没有白猫,那只尝试护主的白猫被独眼面具掐着后脖丢在了路上。

    独眼面具,“世界之树”刺客,感应系魔导士,擅长改变他人视听感应。

    从“贵叔”进入大殿开始,无论是费耶还是春莉莎等众人都陷入了幻觉,认为眼前的男人是贵叔。

    而春莉莎由于自身精神世界里原因,在这场幻境中越陷越深,以至于她刚上车时,看到明明闪耀着雪地白光的十字架会觉得黯淡无光。

    独眼面具的任务是活捉或者带回春莉莎的尸体,两者的赏金自然大不相同。现在,他正带着春莉莎赶在约定时间里前往任务完成点。

    …………

    狭斐尔顺着王城的大理石板路往前走,幸好今夜的雪很大,如果有马车冲出道路,地面上的积雪会清晰的印出车辙。

    大理石板路上的车辙密密麻麻,狭斐尔尝试着去找出对应的马车,随即就放弃了,毕竟他根本没有记住这些多余的东西。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沿着道路往前探索,也许带走春莉莎的人会不小心留下些线索。

    一道空间缝隙在紫袍少年的身畔不远处打开。

    “王座,雪势更大了,需不需要我替您撑把伞?”

    伊普西龙有些疲惫的声音从中传出,围着宽大围巾的男人从紫雾漫延的空间缝隙中走出,他促狭的笑着,一边用精致的手帕擦拭着手上的血渍。

    狭斐尔冷冷瞅着他,说道。

    “春莉莎被另一名世界之树带走了”

    伊普西龙闻声皱眉,随即沉声道。

    “原来是两组,难怪我过去之后,找到了狙击手,半途中又出现一名世界之树。两人把我拖延住了”

    狭斐尔继续沿着马路前进,问道。

    “留活口了吗?”

    伊普西龙撇了撇嘴道。“王座不是说每次检索都如钝刀锉颅吗?”

    “咦惹,看来挺在乎那女孩?”

    “嘻嘻,我们的小狭斐尔不会恋爱了吧?确实你们还蛮般配的”

    “一个商贸小国的公主和流放的黑月铁骑之主”

    伊普西龙嬉皮笑脸的喋喋不休着,平时他性情懒散,不爱说话,可一旦他打开了话匣,那么他就能滔滔不绝的说着他感兴趣的内容。

    看到狭斐尔侧脸的表情逐渐森寒,伊普西龙及时闭嘴,就像过去他们并肩作战的那些年里一样。

    狭斐尔讨厌别人在他无感的领域里一直废话,这点,伊普西龙不能说很擅长,只能说极其拿手。

    伊普西龙捏碎最后一粒葡萄石,男人灰白的发丝被魔力振动飞舞,他抬手划开一道空间裂缝,伸手从里面寻找。

    片刻后,伊普西龙从裂缝中拖出一名重伤昏迷的世界之树刺客。

    接近致命的割喉一击让这位毛发浓密的刺客呼吸都带着血沫,他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

    狭斐尔把手扣在虚弱男人的头顶,他再度变成湛蓝竖瞳的模样。

    伊普西龙面无波动的看着这一幕,虽然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每每对视上这双诡异的竖瞳,他总能感受到一阵阵的悸动。

    狭斐尔片刻后疲倦的走开。他从这名世界之树的脑海里只找到模糊的学院印象,此次目标任务二选其一,春莉莎和埃德隆,优先活捉。只不过负责押送人物的是另一名感应系的队友。

    伊普西龙见状转身再度钻入裂缝中摸索。“应该还剩一发”

    伊普西龙把等身高的黯银长枪抛给狭斐尔,狭斐尔拿到手里掂了掂重量。

    “威力蛮大的,小心点,毕竟……”

    伊普西龙止住话语,他原本想说“毕竟你现在没有穿着伊卡洛斯”。

    狭斐尔拎着长枪走出去一段路,回头一看伊普西龙懒撒的靠在满是积雪的柏树下。

    “不跟我一起去吗?”

    “没兴趣,我的歌舞已经谢幕了”

    伊普西龙扯起嘴角,继续淡淡说道。“阿尔法会来接替我,这次回去估计就要上战场了”

    狭斐尔不再理睬他,对着从世界之树记忆里检索到的任务地点的方向一个跳跃,他的身影没入雪夜下的森林。

    身后却传来伊普西龙略显郑重的说话声。

    “小狭斐尔,希望下次见面,我们不会站在对立面”

    狭斐尔怔了一下,他看着脚下松软的雪地,因为在树林的遮蔽下,积雪没有多少,所以稍微一掀起,就可以看到下面的枯叶和嫩绿的草尖。

    也许吧,希望吧,随意吧。连狭斐尔自己也不清楚,未来的路程该怎么安排。脱离了洛普兰,脱下压抑的军帽,取下沉重的勋章和军衔。

    窒息的水下生活让鱼忘记了腮也可以在空气里呼吸。

    白苑帝都街道深处的一间屋子里。

    兰丁霍文往壁炉里添了些木柴,他把煮好的药汤盛进小碗里,等药汤变温了再端去给母亲服下。

    憔悴的女人望着窗外纷扬的飞雪,她的病最近好了很多,壁炉里窸窸窣窣的火焰听起来也轻快了许多。可是孩子身上又多出了些伤势,这让女人十分心疼。

    女人常常叹息,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自己能够给予小兰丁和兰丁霍文的妹妹格蕾的实在是太少了。

    兰丁霍文把药汤给母亲喂完后,坐在壁炉前借着火光读书。

    自从父亲在战场上阵亡,家里的只能靠母亲当家教来挣取些收入。妹妹已经睡熟了,兰丁霍文还在看着书本上那些吸引他的知识。

    他还不能睡,壁炉的火需要他来维持,夜里再加一次就差不多够了。深夜里,兰丁霍文揉了揉眼眶,他看着添完木柴又重新活跃的火苗喃喃自语。

    “好想快快长大啊”

    “这样我就能替妈妈分担了”

    今天在学校里,住在他家隔壁的女孩对他说,她早上出门时看到有个人影在他家门前伫立许久。

    兰丁霍文通过女孩描述那人宽大围巾的穿戴,猜到那人的身份,应该就是小巷里救了自己的大叔。

    大叔提出的承诺对小兰丁来说的确很有吸引力,他确实很想变强,然后把自己的规矩教给那些坏心眼的贵族。

    只是,现实不可以,也不可能。他只会是个普通人,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

    正当兰丁霍文脑袋空白的呆坐之时,门外的巷里传来了奇怪的响动,像是拖曳着铁块的声音。

    兰丁霍文走到门前,透过门缝往外看去,一个贵族装束打扮少年拖着一条长长的黯银匣子正在巷子里四处张望。

    正是前去营救春莉莎的狭斐尔,他恰好路过此处,想起巷尾貌似就是兰丁霍文的家,于是他循着白天蹲着的包子铺往前走。

    兰丁霍文推开屋门,他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狭斐尔的服饰,再看了看狭斐尔那标志性的红绳长发。“你从警局里面逃出来的吗?赶紧进来!”

    兰丁霍文瞟了瞟外面的巷子,带上了门。

    “不过警局里的囚服都这么华丽的吗?”

    狭斐尔挠了挠头,说道。“没有,我是被别人带走去参与了一场宴会”

    兰丁霍文难以置信的绕着狭斐尔转圈,片刻后他站定,看向狭斐尔。

    狭斐尔想了想,问道。“兰丁,我知道你在帝都学宫内学习,麻烦告诉我学宫的具体位置”

    兰丁霍文眨了眨眼,他看了看外面浓稠的夜色,疑惑道。“现在是夜里十点钟,你想上学的话,应该明天七点来找我……”

    狭斐尔舔了一下嘴唇,说道。“我的一位……朋友被人带去了学宫,我现在要去找她,很急”

    兰丁霍文愈发不解,但他还是仔细的替狭斐尔比划了从这里到学宫的路线。

    昏黄的炉火前,两个少年蹲在地上窃窃私语,以帷帐隔开的另一半房间里,小兰丁的母亲抱着妹妹沉沉入睡,床头放着一把残留有温热的剪刀。

    雪花飘飘,狭斐尔告别了今天才认识的兰丁霍文,少年拖着黯银匣子在茫茫的雪夜里按照说好的路径往学宫走去。

    狭斐尔离去不久,兰丁霍文往壁炉里添完今夜所需的木柴,拴好门栓。忙完这些,鼻青脸肿的小兰丁很快也进入了梦乡。

    许久,少年的母亲拨开帘子出来,替小兰丁盖好被子,掖上被角。她看着壁炉前的地面上歪歪扭扭的刻痕略显轻松的笑了。

    午夜已至,原本漆黑的夜里涌现出许许多多的光亮,就像是一片漆黑的海里浮出大片荧光。全副武装的骑兵手持火把从四面八方奔赴王城。

    棕红的旗帜在雪中鼓动,斐溟家族的图案无比刺眼。

    狭斐尔靠在深巷的阴影中,一队队骑兵从一旁的道路上冲过。

    一位骑马的身影引起了狭斐尔的注意,那是今夜宴会上和王侯贵族谈笑的特帕里克贾,骑士们把他簇拥在中间,斐溟家族的徽章从四处照到他的身上。

    嗒嗒的马蹄声吵醒了王城里的灯火。

    居民们从睡梦中醒来,他们看着这种规模的阵仗,以为是夜间的骑士在游行。

    王城很快就陷入了数千斐溟家族骑士的包围中,雪热带着费耶、塔洛斯和被擒获的“世界之树”刺客登上王城高墙,他们身后跟着数百名王城禁卫军。

    埃德隆在王后的搀扶下缓缓上前。男人一边咳嗽,一边扫视城墙下一圈圈的骑兵。

    夜色里,数千名骑着战马的斐溟战士齐齐淋着大雪,他们目光灼灼的仰视着站在城墙上的埃德隆,仿佛那个男人的头颅上挂着摇摇欲坠的财富和权势。

    雪热看着下方从众骑包围里微笑着走出来的特帕里克贾·斐溟。

    这个相貌儒雅的年轻人眼里的光芒和煦而又温暖,整个人的气质与周围金铁铿锵的骑兵格格不入。

    “晚好,亲爱的陛下,以及雪热前辈”

    特帕里克贾颔胸致意,却无人回应。但特帕里克贾不以为意,他点了点头,朝身后勾了勾手。

    雪热眯起狭长的眼眸,看清楚斐溟骑兵之中,有一名灰袍人也骑着战马。松塌的灰袍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皮肤上枯蓝色的纹路。

    只见那灰袍人得到特帕里克贾的指示后从怀里取出一个拇指大小、样式古朴的瓶子。

    瓶子里是一滴缓缓流动的血液,不同于人类的血液,这颗血珠呈冰蓝色。

    他目光虔诚且小心的取下瓶塞,接触空气的瞬间,这颗冰蓝血珠化作丝丝缕缕的蓝丝朝瓶外蔓延,随后消蚀在空气里。

    雪热皱紧眉头,他不清楚这一举动的意义何在。而在众人看来,仿佛是在观看一场街头戏法。

    只是下一刻,夜色变得浓稠,如同被更深暗的黑夜笼罩。破风声从天边悠悠传来。

    城墙上的众人抬头看去,目光穷极之处的天穹下,一条灰色的巨龙从漆黑的乌云里振翅钻出,闻到了蓝血的鲜味的它此刻已经急不可耐。

    正是它那豁然展开的双翼遮盖了原本就昏暗的夜色以及王城的上空。

    雪花都被巨龙的双翼挡下,于是数千人的头顶上已经不再飘雪。

    雪热一手砸在城垛上,抓起上面的积雪往自己脸上涂抹。然后再睁开眼睛看向那条仍在王城上空盘旋的灰龙。

    塔洛斯迅速取出一件物品,朝天空射出一道绚丽的流光,那流光带着响彻四野的尖啸消散在漆黑的夜空中。

    可随之而来的一声极具威压的龙啸彻底击碎了城墙上众多禁卫军的心理防线。

    “是是……是龙是…龙!”

    “魔龙!!”

    惊恐的声喊此起彼伏。埃德隆眼皮跳动的看向那头只出现在古老预言里的魔物。

    许多年前的年代里没有稀奇古怪的魔导士,没有蕴含巨大能量的葡萄石,更不会有嗜血凶残的魔种。

    人类在这些出现之前利用蒸汽机制造便用的工具,而不是挥舞两米长重剑的机动甲胄。

    直到天启石门里泄漏的紫雾污染了矿脉的晶石,人类开采这些致命的珍宝,无意间放出了异世的来客。

    “背信弃义的王与恶龙共舞,人世将轮转于灰尘之中”

    巨龙阴影下的年轻人笑容和煦,他掸了掸肩膀上薄薄一层积雪,笑着道。

    “那么就到此为止吧,苏氏的执权会由斐溟家族接任”

    “至于白苑的王座大人,我,特帕里克贾·斐溟在此承诺愿意赋予你更高的殊荣”

    “成为白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存在”

    “只要你愿意臣服于我,我可以考虑放过苏氏家族的子嗣,比如,你那个娇滴滴的妹妹,春莉莎·苏”

    雪热面无表情。

    埃德隆咳嗽的愈发猛烈,黑漆漆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流出。

    “孤倦了,王后,扶孤回去吧”

    查娜小心翼翼的挽起埃德隆的手臂,两人在护卫的护送下下了城头。

    雪热将一具尸体从城头扔下,是最后一名“世界之树”。

    特帕里克贾盯着雪热的眼睛,气氛愈发诡异。

    旋即,这位斐溟家族的嫡长子低沉的笑了起来。

    “王座大人,你的一意孤行我看到了。那就都杀了吧”

    得到指示的斐溟骑兵发起了冲锋,王城的那扇巨门看似气势恢宏,实则无法抵御大量的进攻。毕竟在修建城墙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帝都会被内患围攻。

    战马的铁蹄如同杂乱的战槌,敲打在大地这般巨鼓之上。

    巨龙喷出一口炽热的龙息,恍如一道烈火的瀑布一样笼罩在城墙上。

    这样下去,很快苏氏的金色忍冬旗就会被换成斐溟的棕红旗了。

    禁军在呈几何倍数增长一样的死去。雪热握紧了拳头,他在等待。

    一声穿透帝都的汽笛声吸引了特帕里克贾的注意,他摸了摸耳垂,看着从山脚下横空出现的一线银色铁骑浪潮,年轻人叹了口气。

    巨龙咧开腥臭的血盆大口,它的龙鳞在震颤,修长的尾巴在兴奋的律动。它那诡异的竖瞳盯着在场的所有人类,渴望、贪婪的情绪呼之欲出。

    如果不是那滴冰蓝色王血里的契约在束缚着它,它恨不得把这些低等却异常吸引着它的蝼蚁们啃食殆尽,然后自由的掠夺这个新鲜的世界。

    西风骑士团其实并未离开帝都太远,他们也从未想过要在今夜离开。他们在帝都几公里外就停了下来,并等待来自王城的信号。

    帝都的形势早就波澜起伏,卡维启城又陷入了魔种浪潮的纠缠之中,就像一个原本就乏力的旅行者在充满危险的路途上瘸了一条腿。

    白苑如果安心做一个连通西方与东方的贸易节点,或许就不会陷入此刻两难的境地。

    原本公平的翘板逐渐偏移了支点,那么总有一方会被迫下沉。

    白苑在近世纪以来缓缓向大夏靠拢,以佛罗伦萨为首的教皇庭不会愿意看到这种局面,只是宣扬上帝与和平的教皇庭不适合参与到这里面。

    如果此刻有一条蠢蠢欲动的鬣狗,懒得狩猎的狮子会很开心。

    …………

    街道上的路灯闪烁不定,头束黑发的少年从阴影中轻悄悄走过。

    狭斐尔拖着黯银匣子来到帝都学宫前,午夜的学宫里一片寂静,楼前广场上的喷泉池此刻由于没有喷水而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学宫敞开的雕花大门前停着一辆苏氏的马车,车厢里空空如也。

    狭斐尔沿着雪地上的几串脚印走进了学宫,脚印略微有些模糊但是并不杂乱。

    狭斐尔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之前从“世界之树”那里取出的记忆碎片,一边仔细分析当下的状况。

    慢慢的他走到了学宫里的钟楼前,一声诡异的尖啸从王城那里传来,钟楼顶上的铜钟轻微晃动。

    狭斐尔似有感应的转头看向那里,灰色的龙遮蔽住了半个王城,无数的银色铁骑拖曳着重剑一涌而上,人类在其中显得异常渺小。

    而在魔龙面前两者其实并无太大差别,一种是蝼蚁,另一种是可以刺伤它的蝼蚁。

    从未见过这种庞然大物的人应该感到对未知的畏怖,可是狭斐尔却从那魔龙身上捕捉到一丝亲切感,就好像是,亲人?亦或者是仆人?

    正当狭斐尔出神之时,钟楼的木制大门被人沉沉拉开。

    身着群青长袍的老人不急不缓的把门栓取下,轻轻搁放到一旁,老人身后跟着佩戴有独眼面具的“世界之树,一袭白袄蓝裙的春莉莎低着头乖巧的站在旁边。

    老人苍白的发丝如枯槁的麻线在幽风中摇摆,就好像无数点串起来的雪花。

    在忙完这些后,老人理了理长袍,慈祥和蔼的笑着面对门外大雪中的紫袍少年。

    狭斐尔把黯银长枪竖在地上,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钟楼里的三个人。

    老人一边微笑一边轻身行礼,苍老的声线就如同寻常百姓家里的百岁老爷爷。

    “尊敬的骑士王殿下,很荣幸能在如此寒冷的白苑见到您”

    少年的脸上并无太大变化,他淡淡道。“我似乎并不认识你”

    “您的回答看来是默认了”

    老人呵呵笑道。“没想到鄙人能在临死前,见到您这位已经死去的黑月铁骑之主”

    狭斐尔食指轻敲枪身,老人刚刚无意间套出了他的话。

    “如果按照阵营来看,殿下和我才应该是一伙的”

    狭斐尔挑眉,雪花落在他单薄的肩膀上,头上的红绳在晃动。

    “喔?我记得我站在雪热·利萨克身后,而你应该是和今夜反叛的特帕里克贾·斐溟一起出行才对”

    老人丝毫不在意的往楼内走去,春莉莎他们紧随其后。

    “斐溟的所有选择都是他自己决定的,他要的是这个小国度,我不是”

    “我从不在乎权势,我想要的白苑给不了,洛普兰却可以”

    狭斐尔踏进了钟楼,他掸了掸肩头的薄雪,手里的狙击长枪在先前就已经被上过了膛,只要解锁蒸汽阀门,扣动扳机,小型蒸汽核心就会运转,最后一发子弹就会打出。

    少年看了眼王城方向,再转过头问道。

    “所以他的生死你也不在乎吗?”

    老人优雅的抬手,笑道。

    “请便…”

    狭斐尔托起沉重的合金枪身,把枪口靠在立柱上,用肩膀顶住枪托,他低头看向狙击镜,一边寻找王城的方向。蒸汽阀一道道打开,蒸汽呼哧的排排喷射而出。

    狭斐尔没有在茫茫人海中寻找那笑容和煦的年轻人,而是把枪口对准了喷吐龙息的灰龙。

    就在他扣动扳机那一刹,灰龙转过长长的脖子,狭斐尔看到那双深蓝的竖瞳从狙击镜里凝视着他。

    “砰!!!”

    强大的后坐力将狭斐尔推向身后几米,震耳欲聋的枪响让在场众人双耳暂时失聪。

    一条和先前刺杀雪热如出一辙的紫线破空而去,带起层层音波直穿茫茫大雪。

    灰龙被洞穿了半个脑袋,断裂的龙角带着脑壳和血肉模糊的龙鳞重重的掉落在地面上。

    凄惨的龙嚎顿时响彻整座帝都,骑士们见状纷纷加紧攻势,已经无心再战的灰龙顿时身上多出数道深深的伤口,它挣扎着挥翼飞起,不顾灰袍人的阻拦迅速消失在了夜空之中。

    老人鼓掌,夸赞道。

    “精准的枪法!可惜了,一个听任摆布的同盟国”

    狭斐尔丢下发烫的长枪,迫使自己忘掉那双奇异的龙瞳,他问道。“斐溟会以叛国罪处以极刑,那劫持一国公主的你呢?”

    狭斐尔继续说道。“还有一点你错了,我已经不再是洛普兰人了”

    “至于你口中的‘殿下’,我承受不起”

    老人无动于衷,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减少。“劫持春莉莎的是世界之树,就算斐溟今夜死了,明日的我依然是白苑的大贤者”

    老人的眼睛浑浊不清,让人难以看到他的真实想法,他无所谓的挥了挥衣袖。

    狭斐尔沉默不语,片刻后,他抬头看着老人风烛残年的面容,冷冷道。

    “春莉莎我要带走,开出你的条件吧”

    老人双手负后爽朗大笑。这个名叫摩萨德的老人今夜不再是平日里学宫弟子面前儒雅的大贤者,此刻更像是一位握着砝码的商人,在这商贸之城里。

    “殿下如此豪爽,那就请殿下和您的下属不要再过问兰丁霍文的事情了”

    老人的眼里浮现出些许寒光,仿佛兰丁霍文是他不可触碰的禁区。

    狭斐尔皱起了眉头,没想到居然能从大贤者牵扯到兰丁霍文身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紫袍少年一时间再度陷入不言不语,良久,他朝着摩萨德点了点头。

    摩萨德把春莉莎引上前,此刻他才像是一位年老的长辈,他笑着拍了拍春莉莎的肩膀,于是春莉莎呆滞的走向不远处面色凝重的狭斐尔。

    一直站在老人身后戴着独眼面具的最后一名“世界之树”走上前和摩萨德并肩而立。

    “想要解除她身上的幻觉,只能靠你帮她引渡”

    狭斐尔看着步履轻盈走来的春莉莎,她半抬雪白的柔夷,满眼空洞的望着他,像是一位童话里断线的绝美人偶。

    少年只觉得头颅僵涩而沉重,他难以控制的低敛眼眸,伸出手去握住那只缓缓靠近的手掌。

    可下一刻,那只明明已经握住的手掌却如风中集聚的花瓣一般一触即溃。

    而他的胸膛里传来一阵阵心脏愈发强烈的跳动声,如战鼓一般。

    四周的建筑飞快的剥落,罗马柱从腰部断裂,墙壁在坍塌。楼顶巨大的黄铜钟轰然砸下,时钟加速倒退。

    世界变得一片漆黑,狭斐尔的脚下如镜面一般光滑,而在他身前,各自又站着两位模样有些出入的“狭斐尔”。

    左边的还是个十岁大的男孩,他乌黑的头发下是明亮蓝色的双眸。

    右边则是一位同龄人,可他却有着诡异的湛蓝竖瞳。

    三个人在黯淡的镜面世界里对立,无数的往事和被遗忘的画面纷沓而至,破碎再重圆。

    胸膛里的“战鼓”已经接近癫狂。

    狭斐尔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颤抖。

    消失的过往、短暂的人生、血肉与麻木、无法忘却的憎恨……

    漆黑烈火之森里倒在血泊中的老人、明媚阳光照射下的寻常家院、慌乱之路上狂舞的黑月……

    白北战役里无数个倒在他剑锋下的亡魂,齐齐念着他的名字。

    年少的欢喜与懵懂翻折成哪一位衣裙上的褶皱?

    刺穿胸膛的剔透晶矛,又是谁把他护在怀里?

    那些人的面孔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他发现他根本看不清楚。

    “不、不、不!”

    他常常梦到梦里的他滚爬在蒸汽甲胄提剑跨步而来阴影里,他在这场荒诞的梦里被恶魔支配。而醒来的他,却能轻易的把刀剑送入别人的胸口,明明他才是支配他人的恶魔。

    记忆片段像是滚滚而来的洪流,狭斐尔孤独地坐在盆地里,而春莉莎就像是那一叶扁舟。

    “Formydearson.Charphil”小小的男孩这样说道。

    湛蓝竖瞳的少年咧嘴而笑,他的身体披上了甲胄,狰狞的面具瞬间合闭,全身甲片开合,蒸汽呼啸喷出。

    “我到底是你还是你!?”

    崩碎的世界开始迈向崩毁。

    正当狭斐尔即将控制不住脑海里的记忆漩涡疯狂加速旋转时,一双温暖的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掌。

    世界缓缓恢复到原样,飞舞的花瓣重新变回春莉莎的模样,崩碎的黄铜钟也再度回到原位。

    狭斐尔迟迟睁开双眼,面对着的摩萨德拢袖而笑,那名世界之树仍戴着独眼面具,楼前的罗马柱完好无损,楼顶的黄铜钟仍在原位,近在咫尺的白袄蓝裙少女逐渐清晰。

    他握着春莉莎的手,春莉莎紧张的轻声唤着那个假名“厄斐狭先生”。

    可他只觉得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好像跨越了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