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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六十年

    六十年后。

    依旧是晚秋,依旧是清晨,在程家村一处堆满了落叶的院子里,清冷和孤寂正百无聊赖地盘旋着。

    院子中央,有两个老人正站在院子里抽烟聊天。

    科技已然相当发达的今天,这里却依旧保持着曾经的村落气息。

    谈不上热闹,但却有着难得的人情味,家家之间来往还算密切,相互交换自做美食的习惯亦保留了下来。

    相比起同邻村子的大改造,这里显得相当的原始。

    除了人员的减少不可避免之外,没剩几户的家庭依旧还坚持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耕传统,自然的破坏程度亦是远远低于外界。

    田间旷野中,鸟林互依,虫花相伴,有一种超然世外的宁静之美,是真正意义上的原生态。

    这在当今这个变化得太快的社会来说是很难得的。

    对很多人来说,现如今能让他们保持着与故乡联系的唯一纽带,或许只有自己仍旧放不下老家的那些年迈的父母和祖辈了。

    而等到他们逝去了,那便也代表了一个时代开始步入最后的消亡。

    大多数人麻木而不自知地生活着,往往可能只有一觉醒来,回顾自身梦里那代表了幼时最美好的点滴温馨,才会感到些许的遗憾和怅然。

    但也仅仅于此了,生活还得继续,他们注定是无能为力的。

    时代的进步总是伴随着牺牲品,就算是不为常人所熟知的地方习俗和乡土风情也很难说能够幸免。

    不过凡事皆有利有弊,要说不好的地方,那无疑是整个村子的老龄化已经相当的严重。

    村子里剩下来的除了几个单身佛系青年,便全是安享晚年的老人,这里的文明制度正在慢慢沦陷。

    当然,还是同以前一样,能生活在这里的自然也只有真正的程家村人,并且相较于曾经还能放外人进来的情况,现在的程家村则是完完全全地拒绝了外界,俨然成为了一处禁地,正在被外界的世人所遗忘。

    经过科技的进步,时代的更迭,村子里的人早已不再依赖富山而讨活。

    从这里出去的大部分人都家业有成,稍微有点成就的不是买了房将户口迁到了大城市,就是移民到了国外。

    在这些人的眼里,那些依旧固守在村里的人们无疑是在等死了。

    随着富山的影响在日趋加重,随着外界日新月异的变化,他们注定是要随着整个程家村以及整座富山一起消失在众人的视野,直至被历史长河吞没。

    “猛子,你说这世界到底有没有永恒的事物?”

    汪明站在树下,遥望远处的那座大山,默默吐出一口烟问道。

    虽然已过了古稀之年,但是汪明的身形却依旧挺拔。

    白发白须,容貌清朗,依稀能看见其年轻时的俊秀的影子,眉眼之间更是精气神四溢,皱纹细长而深邃,看上去并没有他这个年纪该有的苍老,反而带着丝丝缕缕的仙家道意。

    “没有什么是真正永恒的,如果真要我说回答的话,那么我的答案只可能是它。”

    程猛抬起头看向远处的一座浑圆大山,略带浑浊的眸子里透着沧桑和复杂之色。

    相较于汪明,他则是苍老了许多,身躯看上去有些瘦弱,且略微有点驼背。

    唯一不同于常人的是他的手很稳,即便是拿着烟悬在半空,亦没有丝毫的颤抖,这在他这个年纪是很少见的。

    “是啊,或许只有我们的神山才是那真正能接触到永恒的事物......”

    汪明点了点头,正感慨之际,却突然眯起了双眼,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奇的事物般,指了指大山的脚下笑道:“或许还要带上他吧。”

    程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影影绰绰间只见到一个渺小的人形黑点在山脚旁蹿动着,举止夸张而怪异,正是“山神”。

    “你说他是不是真的是神山的‘山神’,不然为何这么多年来连模样都不曾改变过?”汪明问道,这是一个让他好奇了很久的疑问。

    程猛当即摇了摇头,笃声道:“不可能,大山的莫测远超我们的想象,他虽然也是个奇特的生命体,但还不够资格代表大山。”

    “与其说他是神之使者,倒不如说他是神的信徒或者说觊觎者更为恰当。”

    这么多年下来,程猛如今称得上是最了解“富山”的那一批人。

    但是随着他了解得越深,他就越发体会到“富山”的神秘和超然。

    再回顾起当年他老爸所说的“富山”可能是外星人的基地之谈,如今的他甚至觉得这种可能性相当之大。

    但一想起自己的父亲,程猛的神色就暗淡了下来,又重新点起了一根烟,指尖难得的抖了抖......

    自从当年那件事之后,老爸就相当的自责,再也没有喝过酒,整日严肃着脸,一直认为是自己没有保护好程薇,更不该在那一天带她上山。

    而过了一阵子后,程薇的父母也离开了这个伤心地,被大女儿带到了城里住下。

    日子沉闷了很多,程猛一家的家庭氛围从那以后就一落千丈,家人之间很难再有往日的嬉笑和吵闹,更多是沉默。

    怀抱着内疚自责的心情度过了漫长的二十年,猛子爸离开了人世。

    从那以后,猛子妈开始变得寡言少语,不再变得唠叨,只是更加勤快了,手里的家务活也越来越熟练了。

    笑容渐渐地从猛子妈的脸上消失,没有了丈夫的陪伴,日子不论何时都是苦的。

    往往只有程刚带着一家老小从国外看望她,看着天真无邪的孙子围绕在她身边吵闹的时候,她才能真正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然而,即便是这样,猛子妈也依旧活了很长的一段岁月,到如今已是九十九岁的高龄了。

    事实上,整个程家村的人都很高寿,活到百岁的年纪在村里并不少见,且大部分人都能不带伤病地自然老死。

    可以说,若不是当年太过内疚和自责,程惊雷亦能活到这个岁数。

    回头看了看自家厨房里正在拿着扫把颤颤巍巍扫地的老母亲,程猛深深的叹了口气。

    若不是当年那件事,如今又会是怎么样的光景?

    但这个念头刚起,程猛就连忙掐灭了。

    现如今,他早已经不敢去想象这种幸福的场景了,因为最终的结果就如同梦醒时分,一切都是泡影,血淋淋的现实会毫不留情地给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我还是不孝,这么多年了没给老娘留下一个孙子,幸运的是,家里并不是只有我一个儿子。”

    程猛转过身,坐在了长椅上,目光幽幽地看向“富山”,对着汪明开口,笑了一声道:

    “小明,我们去登顶吧。”

    听着程猛唤起自己那不知多少年没有人叫过的小名,汪明什么也没有什么说,只是和他坐在了一起,微笑着淡淡地点了点头。

    对程猛的这个提议他毫不意外,早有预料。

    这次回村,其实他亦是有此打算,两人纵使相隔万里,无形中却有着天然的默契。

    “你的病......怎么说?”

    这时,程猛看了看汪明那红润得有些不正常的脸,心中记起了外界传闻的一件事......

    汪明在那件事发生没多久之后,便让家里人也带去了城里上了重点高中,毕业后因为自身出色的身体素质被体操教练因缘巧合挑中。

    靠着自己过人的天赋和努力,他很快便进了国家队,后面更是在一年之内拿遍了所有的大赛冠军,被外界称为新世纪唯一一位“体操王子”,称霸了体操界长达了漫长的三十载。

    从王子到常青树,漫长的岁月里,他一个人就是体操的代名词,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要不是后面为了新鲜血液的成长主动退出,所有人都相信他还能再战十年甚至二十年。

    但月有阴晴圆缺,这世间没有什么事物和人是完美的,就在汪明功成身退转而执教国家队的时候,他得了一个绝症,一个永远不会治好的绝症。

    绝症爆发的那一刻,正是决赛之际,但是他却突然晕倒在了教练席。

    “治不好了,没几年活了,不然我脑子坏了答应你去登顶啊。”汪明笑了笑,并没有很在意。

    程猛叹道:“真的治不好了么?”

    “不是治不治得好的问题,这个世间就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能找到这个病的病因所在,我早就问遍了,无论是中医西医,国内还是国外,该去的都去了,但却连一个能叫出来病名的人都找不到,除了......呃!”

    汪明说着,又捂住了自己的胸口,眉头紧锁在一起,看上去像是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你没事吧,要不还是算了吧,我一个人去就行,你没必要陪我犯险。”程猛站起身,有些担忧的看着汪明,想要搀着他进屋。

    “不用,这点痛现在我早就能习惯了。”

    汪明摆了摆手,接着说道:“你还记得我父母曾经拜访过的南疆那个算命老头么,其实......我后面也找了他。”

    程猛思索了一阵,问道:“是帮叔姨诊断出他俩为什么要不到孩子的原因的那个?”

    “呼......对。”吐出一口浊气,汪明的脸色红润稍稍有所平复,接着说道,“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他的儿子继承了他的摊子和本事,可惜却是个瞎子,一阵给我摸索,好半天才告诉我,我这个身体有问题,自身的精气神和身体完全不匹配。”

    “明明我都这个岁数了,内在的精气神却无比的强大,甚至远超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但是身体却拥有这个年纪该有的腐朽。”

    “原本在我年轻时,这种反常还能压制下来,但随着我越来越老,两者相冲之下,便导致了我动不动就疼痛得晕倒,他推断出这是我的精气神在不断排斥着我这具苍老的肉体,嗯...也可以理解为我肉体已经承受不住我这强大的精气神了。”

    说到这,汪明突然笑了起来:“有没有见过死了还满面红光的尸体,我觉得我以后可能就是这样,想来还挺好玩的,哈哈...”

    他笑得很坦然,自己活到了这个年纪,名和利皆有,相比起普通人,人生已经称得上很成功与圆满了。

    如果非要说让他有些遗憾的,便是自己如今一直膝下无子,且孤身一人,他的第一任妻子更是很早之前就因为各种原因离他而去。

    不同于程猛的一生未娶,汪明则是如同自己父母一样根本无法生育,这种宿命感让他无可奈何,不过如今想了想倒也合理,自己这奇怪的身体,生不了孩子也是正常的。

    见汪明不在意的模样,程猛也不再劝他,只是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等我一个小时,我去做个饭,咱们喝点小酒就上山。”

    汪明双眼顿时一亮,满是期待地笑道:“哈哈,快去快去,程大厨亲手做的菜如今想要吃到可不容易,怕是很久没有下厨了吧,手艺可有生疏?”

    “做了大半辈子的菜了,再生疏也不过是时间耗得长了一些,我每个年龄段做的菜,美味只是最低要求,能真正品出多少滋味,关键在于品尝者的自身。”

    程猛哈哈一笑,随即眼中却掠过了一丝暗淡,世间最遗憾的事莫不过在有了一身惊天动地的厨艺后,心中最想要那个来品尝的人却不在了。

    走进厨房,从老母亲手中接过扫把,将她扶到木制躺椅上,看着白发苍苍,满脸褶皱的老娘,程猛心中泛起了一丝不忍,靠近她耳旁轻声道:

    “妈,你放心,我已经拜托了隔壁家的小毛子,让他明天早上过来给你送菜,到时候如果我还没有回来,他就会打电话给哥,到时候就要委屈你去他家过了。”

    他实在不愿意欺骗自己的母亲,自己的那个心结困了他几十年了,总是要去面对的。

    研究了富山这么多年,加上反复推敲那天所发生的事情,也知道自己那天的记忆有所缺失。

    如今再去事发地早已无用,唯有登上从来就没有上去过的山顶,才有可能查出相应的蛛丝马迹,亦或者能找到能唤醒他内心那段缺失记忆的契机。

    话毕,老妇人瘦得皮包骨的身体一下子绷紧了,也不知是不是听清楚了,并没有去转过头去看程猛,只是嘴巴嗫嚅着老半天,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最后只是将猛子伸过来的手一下子攥得很紧,才终于挤出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猛子......早点回来,别和小...明玩太久了......”

    久违的唠叨,多久没有听到了啊,如今却已朴素与简短了太多。

    “嗯......”程猛听得鼻头一酸,揉捏着自己老娘干瘪瘪的手掌,身躯在此时又佝偻了几分。

    一个小时后,饭菜端上来,两人将猛子妈安顿在座首,斟上了两杯热腾腾的黄酒,对饮侃谈。

    从年幼的玩闹美好到中年的奋发英姿,再到如今的惆怅抱憾,难得的有种世间英雄何其多,岁月又饶过谁的慨叹。

    不得不说,程猛无愧于厨神的名号,做出来的饭菜堪称一绝,即便是汪明这样食欲极其低下的怪老头最后亦是就着遗留下来的汤汁,生生吃了两大碗米饭。

    短暂的休息之后,程猛来到了自己的房间,拿下了一顶绿色草帽,目光温柔地摩挲了一阵后,戴在了头上。

    这是程薇那一天后唯一留下的事物,而今早已褪色了,与程猛脑中的她已不相衬,但仍被其视作平生瑰宝。

    今天,他将戴着它登山。

    艰难地告别了老娘,两人轻装上阵,走出了院门,心情并没有赴死的沉重,有的只是坦然,到了如今,无论山上发生什么结果其实他们都可以接受。

    “可为什么心还是揪在一块呢?”

    走出去上百步了,程猛却心里总感觉家里有东西放不下,空落落的感觉让他有些心不在焉。

    “是有什么东西没拿,落家里了么?”

    下意识地一回头,程猛却身躯一颤,整个人定在了原地。

    已经有些看不太清的前方,自己的老娘仍旧拄着拐杖形单影只地站在院口,一直在目送着自己不舍得转身进屋。

    迎着朝霞,伴着晨曦,在程猛眼前,那老态龙钟的模样似乎也跟着年轻了不少。

    看见这一幕,莫名的,程猛那发酸的思绪一下子飘到了那天清晨出发前的情景。

    犹记得那时唠叨得惹人烦的老妈对着年少的自己拍了一记,那句“把腰挺起来”的叮咛仿佛又一次在耳边回想了。

    相隔几十年的场景在程猛的眼里重叠在了一起,人还是当年的人,但如今他心里那盼着天天都能听到的唠叨,却不知何时早已珍贵了起来。

    这一刻,程猛的心里突然涌上了想要跑过去一把抱住老娘并伺候完她人生最后一段岁月的冲动。

    但最终,他却硬生生地将这股念想压了下去,逼迫着自己转过了身。

    他还是长大了,早已不再是从前的猛子了。

    眼前陡然模糊了片刻,程猛笑着抹去了眼角凝结的一滴泪珠,挺了挺胸膛,身躯绷得笔直,和汪明并排向着不远处的那座被云雾缭绕的大山走去。

    “出发,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