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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月圆人圆

    沈静江一向为人低调,初次登门,燕歌惊诧于沈宅排场之大,一幢五进四合院,广梁大门对着一面座山影壁,门口两名彪形大汉看着自家少爷推着独轮车,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小跑过来接过车子。

    “这是……我表妹燕歌。”大汉闻言退回门外守着。

    跟着静江过了垂花门,抄手游廊,进入内院正房,一位老妇人正坐在主位上念经。

    “娘,我刚看到阿彪阿龙在门口,哥回来了?”

    老妇人捶捶腰起身:“你哥这会还没到家,阿彪阿龙先到一步,给我带个消息。”她笑得合不拢嘴,二儿沈静廷时任宁海警察厅长,位高权重,光宗耀祖,最难得还孝顺,逢年节不管人在哪里一定都要赶回来侍奉寡母。

    “这就是……程小姐?”沈夫人眯起眼睛,注意到静江身后走出一个袅袅婷婷的美人。

    程燕歌款款上前行礼:“夫人万福。”

    “怪不得静江天天在我跟前念叨程小姐,叨得我耳根起茧,这样好的手艺,竟然还有这样好的相貌,老天爷果然是偏心,哈哈哈。”

    燕歌羞红脸:“您……过奖了,我还差得远。您叫我燕歌就成。”

    沈夫人握着燕歌的手上下打量:“真是乖巧的孩子。”

    “这行李?”沈母瞥见地上两个箱子,眉头微蹙,静江忙跟母亲一通解释,沈母一向溺爱这个幺儿,虽觉得就这么让人登堂入室略有不妥,但也只能依着他。

    一年前,静江就读的军校因高层贪污停办了,他受挫归乡,在兴义学堂担任督学又诸事不顺,搞得心力交瘁、里外不是人。这一年来静江甚是消沉,只日日翻阅佛经,这已把沈母吓得不轻,现在有了留心的女子,也是好事不是吗?至于婚姻,谈这个还太早,沈母心里还是属意平京缪家的天心小姐的。

    静江燕歌二人前后脚进了西厢房,房内布置得精巧雅致,书案上摆着全家合影,照片中两位高挑的少男少女神采卓然,俨然人中龙凤,衬得旁边矮一个头且神态木讷的静江如同书僮。

    “这是你几岁?”燕歌指指照片。

    “哈哈,这是四年前,我十六岁的时候,姐姐出嫁,特地从县城照相馆请来摄像师。”

    “你和大哥长得像夫人,姐姐应该像令尊吧?”

    “哈,看出我们长得不像啊?其实我姐姐是父亲收养的,不过这事外面没几个人知道。哎,燕歌,这本《戏梦春秋》我给你搁在书架上了。”

    “原来如此啊,那就说得通了。”燕歌微笑。

    静江帮着安置行李,打开箱子见里面一半都是书籍,衣裳不多,颜色极其素净。

    燕歌取出一本《宁海通济学院校训》,摩挲着封面,小心放在书架最高处。“这是我爹最珍爱的东西。他和你一样,最看重的就是他的学生。”

    “还有你。”静江紧接了一句,说完自己先慌了,会不会太显轻浮了。

    燕歌飞红了脸,揪着手帕不说话了。

    静江急了,上前解释:“怪我,我不该拿令尊来玩笑,你别生气。”

    燕歌抬眼看他,半晌说:“你和他一样,有一颗为天下的公心。”

    一时间,静江觉得自己如同溺死在她眼波里的行尸走肉,爱的感觉原来如同死去,又活过来。

    这种骇人的感觉让静江无所适从。

    “我,我去给你煮点茶水过来,茶房里也不知水烧了没有,都没人了。”

    这边大门外一阵喧闹,“静廷啊,静廷,你可回来了!”

    一高大英挺中年男子,快步如风走上前,跪倒在张夫人面前:“儿子不孝,这么长时间没回来看娘亲。”

    “快起来,我知道你忙,你姐姐常夸你在奎山手下十分得力。”

    “姐夫委以重任,我若干不好,岂不是丢咱们沈家的脸。”

    夫人长叹一声,“你爹去世得早,知道你现在如此出息,在天之灵也得以告慰了。”

    “燕歌,我哥回来了。我带你去见见他。”静江兴高采烈的走进屋里。

    燕歌有点羞怯:“这一路走来灰头土脸的,太失礼了。等我换身衣服,再去给你兄长奉茶。”燕歌的惴惴不安都被静山看在眼里。

    静江安抚道:“你别慌,我知道一下子让你见这么多生人,你有点害怕。何况…”静江笑了,“何况我哥一身草莽气,确实有点吓人。”

    “哪里的话,军人乃国之脊梁,我最敬重了。”燕歌嗔怪。

    “哦,对了,百味斋里出了一款红丝绒蛋糕,”燕歌从柜中拿出一个精致的红色纸盒包装:“给老夫人尝尝。我娘在世的时候,最爱吃致和饭店的红丝绒蛋糕了。”说着眼圈红了。

    燕歌楚楚可怜的模样,令静江一时气血上涌,握住她的小手掏心掏肺承诺:“从今以后,这就是你的家,我沈静江一定护你周全,万死不辞,令尊令堂在天上会放心的。”

    “什么死不死的,大过节的,快啐一口,”燕歌抽出手来,退后两步,“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是我乱说话。你放心,咱俩都长命百岁,活到老来嫌。”

    “你才老来嫌呢!”燕歌好气又好笑的推他出去关上门,赶紧去梳洗。

    燕歌刚一转身,敲门声又起。

    “怎么又回来了?”

    门外的人捧着一串红玛瑙,热切的说:“这是我用学堂的薪水买的,不是家里给的钱。”

    燕歌定定的瞧着他,接过手串,半晌无话。

    梳洗一新,燕歌穿过回廊,往大厅走,只见沈静廷贴身随从阿彪和阿龙站在院中,他这次回乡带了十几个人,全都荷枪实弹的守在沈宅四周。

    “彪哥,龙哥,小少爷让你们去后厨用午膳,这里我来伺候就是了。”

    “那劳烦表小姐。”阿彪阿龙抱拳退下。

    大厅里母子三人谈笑风生,桌上佳肴已摆上了。

    “上回母亲说余庆堂的鲍翅粥不错,这次我把大师傅从宁海给你带过来了,您尝尝,这些菜可还合胃口。”

    “说起来好听是孝敬我,还不是你嘴刁难伺候,到哪里都要自带厨子,”沈夫人佯装嗔怒。

    “哥,我最近听回乡的人说租界军警打死了好几个码头工人。是真的吗?”

    沈夫人一脸骇然:“竟有这事!”

    沈静廷脸色一暗:“这是租界的事,我们不便插手,只是这洋鬼子在我们中国人地盘上也太嚣张了,可怜那些工人才二十出头,就要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沈静廷深深叹了一口气。

    沈静廷转头凝视静江,语重心长道:“关心时事是好事,你有为国效力的心,不如这次就随我去宁海,我身边缺的是可信的人。”

    “可是兴义学堂也要人守着呀。”

    “静江啊,外面的广阔世界,才是你施展才华的地方,莫要躲在这山沟里消磨光阴了。”

    静江沉默不语,他也不是没想过出去,可是……军校停办这件事带给他的阴影太大了,他没想到,那些他曾经崇敬不已,在讲台上大谈忠勇节义的师长,背地里全是利益熏心沆瀣一气的蛀虫,两年不到把军校的资金挪用得一干二净,结果呢也只是拍拍屁股,换个地方继续为官,没有任何人为这件事负责,只有他们这些学生,像乞丐一样被赶出了门。大哥一直和军校几个高层过从甚密,也许从那时起,静江知道自己对大哥也生出一些怀疑了。

    说话间燕歌款款走来,静江适时转开了话题:“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燕歌,学堂里新来的女教员。”

    沈静廷显然吃了一惊,昨晚刚听母亲说了弟弟最近留心了一个女子的事,还想着要着人打听清楚女子背景,这个傻弟弟居然就把人领回来了。他稳住心神,打量着燕歌,面有不悦。

    “静江,这就是母亲电话里提到的程小姐吗?”面孔娇小精致,让人无法挪开眼,一双美目顾盼生姿,静廷却隐隐嗅到了危险的气息。

    “见过沈厅长,”燕歌含笑开口接话,“知道沈厅长爱吃致和饭店的红丝绒蛋糕,今天上午刚托人送到,托沈小少爷的福,才能当面呈给您。”燕歌把红丝绒蛋糕轻轻摆到他面前,却见沈静廷眉头紧蹙,再抬头时竟有了杀气。

    “燕歌,你在说什么,我怎么有点听不懂了?”静江品出气氛不对,燕歌明明说是在百味斋买的,怎么?托人送到?谁大老远的从宁海特地送一块蛋糕来?这时一个瘦高个的身影浮现在脑海,那人虽然打扮平常,可是精干的身姿气派让静江过眼难忘……这人是习武的!静江突然醒悟过来。

    瞬间涌现的蛛丝马迹让静江不自在起来,他知道哥哥刚到宁海入职,想巴结的人很多,然而宁海局势未稳,警察厅里盘根错节,派别林立,为免横生枝节,商界帮会人物他一概闭门不见。大哥也嘱咐家人,有宁海过来送礼巴结的,一概不予理会。静江又看向燕歌,她好像一瞬间换了个人,柔柔弱弱小女儿态一扫而空,此刻八面玲珑,未语先笑,精干伶俐。沈母也是一脸茫然,不知所措。

    来人的身份,静廷已经了然于心,噙着冷笑问道:“小姐有何贵干?”

    “沈厅长万福,小女子是三宝会的四丫头,余燕秋。”女子乖巧地拜了个万福,又叹了口气:“沈厅长,见您一面可太难了。”

    她语气半嗔半怨,但眼中含笑,这是静江从未见过的一面,如此风尘练达。而且,她的名字居然也是假的……静廷瞅了一眼面色铁青的静江,笑了笑:“我听静江说你可是来应聘女教员的,要见我做什么?”

    燕秋倒一点不见尴尬:“火烧眉毛,我也实在是求告无门,所以才出此下策,对不住小少爷了,回头我认罚,该打该骂我都愿意领受。”燕秋眉头紧蹙:“沈厅长明鉴,上个月,袁署长封了我们三宝会的前海码头,还抓了我五哥,这事,您是不是得管一管。”说完大眼睛吧嗒吧嗒直直盯着他,理直气壮的模样。

    听完这话,沈静廷哑然失笑,“你要我怎么管?上边三令五申禁烟,偏偏在你们码头搜出十几箱鸦片,袁署长秉公执法,这是他职责所在。”鸦片?静江心下震动,这么个弱女子竟然掺和鸦片走私?还没回过神,静廷这边寒声道:“静江!扶母亲去她房内用膳,鲍翅粥要趁热吃。”

    “哥,那燕歌……”静江还欲打听什么,被静廷一记耳光封住,厉声道:“还不滚下去,看你惹的祸事!”静江也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暴怒的兄长,委屈不解,眼圈泛红,却瞥见燕歌的眼光飘了过来,带着些许戏谑笑意,一个大男人一巴掌给打哭了,真是长见识了。沈母赶紧上前拽住小儿子,边往外拉边低声劝:“你哥哥有要紧的事,你陪娘去吃鲍翅粥,我都饿了,走吧。”

    她了解这个大儿子,平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能动手,可见不是小事,面前这个变脸如同变色龙的女子,只让她觉得危险。静江不情不愿被她拽出门外,沈母又知趣地在外面带上门。

    二人退出后,静廷端起茶杯,小啜一口,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

    “厅长大人,说不怕您笑话,我三宝会如果真的要插手鸦片生意,不会只搜出十几箱,您明察秋毫,这明显是有人蓄意栽赃陷害,”燕秋唇角微勾:“我三哥余三宝,不知道哪里开罪了袁继冲袁署长,袁署长处处拿我们三宝会开刀,封了我们码头,还抓走了我五哥金吾寿,我们去您府上十几趟,想请您从中斡旋说情,可不巧您贵人事忙,次次见不着金面,唉…”燕秋长叹一声,“真不知道袁署长受了什么小人挑唆”燕秋心中暗嗤,什么小人,不就是东山码头的戴金龙吗,惯会使绊子耍阴招。袁署长跟他拜了把子,还放话说两个月内让三宝会滚出宁海,“我们真是走投无路,不得已才来求您这尊大佛。”

    燕秋说话间,又拿出一提盒的金条放到桌上,赔笑:“早就想孝敬您了,就是够不上啊,这不,咱们到底还是有缘份的。”

    “你们连袁继冲都巴结不上,怎么敢打上我的主意?小姑娘,你家大人还真敢让你来胡闹。”沈静廷像看笑话一样打量着燕秋。“我给你撂个实底,这事,我管不了,袁继冲,我惹不起,你们宁海,太乱了。”沈静廷意有所指,宁海上一任警察厅长吴善乡被暗杀,至今凶手没有归案。

    而这位吴厅长和三宝会关系密切,据闻他的死就和前海码头与东山码头的利益纠葛有关。原本东山码头垄断了宁海百分之八十的海运生意,可近年来因为上游洪水频发,冲下来大量泥沙,戴金龙又舍不出钱来清淤,使得淤塞越来越严重,轮船屡屡搁浅,最近一年,连五百吨的船都进不来港口,要停在鹿儿岛靠小船驳运到栈桥。运输费用增加了一成,船运公司叫苦不迭。

    与此同时,三宝会的主事人余三宝看准了宁海西南边一个大海湾,海湾口窄腹宽,吃水又深,本来很适合筹建港口码头,可就坏在一道山梁阻断了海湾和内陆干道,所以一直以来没人敢接手。可那余三宝力排众议,买下了这块地,全力筹建前海码头。开始戴金龙不以为意,还笑话他:“余三爷是准备愚公移山吗?”谁知道余三宝竟然说通了吴善乡替他疏通关系,说服宁海交通厅在前海码头规划了一条穿山隧道,将一条铁路支线引到码头来。消息一出,东山码头人心浮动,人人心里都明白,这铁路一通,宁海的海运格局就要大变天了。这个节骨眼上,吴善乡死于非命,沈静廷心里也差不多能猜出来是谁动的手,戴金龙没那个胆,八成是袁继冲那个王八蛋。

    吴厅长一死,原本如日中天的三宝会一下子没了靠山,戴金龙想抓住机会斩草除根,就勾结袁继冲找了个由头封了前海码头,还抓走了码头管事金吾寿。戴金龙着人递了话,只要余三宝肯把前海码头卖给他,他立马放人。

    另一边,因为吴厅长被杀,交通厅也停了前海铁路支线的修建工程,余三宝身处内外交困,不得不把希望寄托在刚刚上任的沈静廷身上,可这沈静廷也是个明哲保身的老狐狸,怎么肯趟这个浑水,何况袁继冲早许诺了他,拿下前海码头,会分给他三成股份,他干干净净的坐收渔翁之利岂不美哉。

    见沈静廷把话说死了,燕秋心下明了,他和袁继冲已经达成了协定,立定主意对这事不闻不问了。“沈厅长的意思是,他袁继冲就算在宁海杀人放火,您这个警察厅长也不管了?”

    沈静廷很不满意这小丫头呛人的口气,他容她站到现在,已经是天大的恩德,她算个什么东西?

    “这件事,我爱莫能助。袁署长可是顾督军的救命恩人,当年战场上给督军挡过子弹的,他要做的事,我说不上话。四小姐如果没什么事,我就不虚留了,用了午饭,我派车送你回宁海。”

    燕秋压住性子赔笑:“您过谦了,谁不知道,顾督军最倚重的就是您这位舅爷,不然也不会请您来坐镇宁海了。”

    “客套话就不需多言了,姑娘捡点对口味的饭菜吃一点,吃完了就上路吧。”沈静廷的耐心已经被消耗殆尽,恨不得现在就把她扔出门去。

    “也是,吴善乡一个厅长他袁继冲说杀就杀,也难怪沈厅长会对他心有忌惮,是怕他对您也下狠手吗?”燕秋看软的不行,就开始激将。

    沈静廷淡淡一笑,完全不为所动:“小姑娘,年纪轻轻不要满身杀气,我又不挡他的路,他杀我干嘛。”沈静廷心内暗笑她天真,从哪个角度,他也没有理由选择站在三宝会这边与袁继冲为敌。

    燕秋顿时哑口无言,她明白,就算她现在许诺前海码头分一半给沈静廷,沈静廷也不会愿意掺和进这个麻烦里,有戴金龙和袁继冲这两条恶犬在幕前敛财,三方坐地分赃,只有他沈静廷的手是干干净净的。真到无法收拾的时候,他往后一仰,说是因为念及袁的救主之功所以投鼠忌器,一直以来他也被袁继冲压制蒙骗苦不堪言……他无论进退都有余地。官官相护古来有之并不稀奇。既然如此的话……燕秋心中冷笑,那就撕破脸面,大家敞开天窗说亮话吧。

    燕秋拍了拍手,笑道:“来之前我也约莫料到您会这么为难,所以呢,我给您准备了另外一份大礼,”燕秋挑了挑眉,从包里拣出一只信封,推到静廷面前,对着他打开,里面装的是一些照片,静廷只扫了一眼,就冷着脸啪的合上,玩味地盯着燕秋,眼中寒光凌冽:“威胁我?你掂量了自己几斤几两了吗?”说罢,突然伸手捏住燕秋的喉咙,将她的脸啪的抵在桌上,下一秒仿佛就能捏碎她。

    燕秋的脸被撞得生疼,龇牙喘着粗气笑道:“您金枝玉叶,我烂命一条,今天我从这囫囵个出去,这些照片我担保没其他人看见,要是不巧缺胳膊少腿流血破皮,那就得罪了,报纸头条铺满,宁海人手一份!”静廷原本也只是唬唬她,见唬不住,就缓缓放开了,擦了擦手,抬了抬眉毛,柔软冷淡的嗓音里有些戏谑:“还别说,你还真吓到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