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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丙七

    首都国立医学院第二附属医院,六瑟紧紧握着莲棠的手,这已经不能说是人的手了,上面根本没有多少肉,分明是根包着皮肤的骨头。她眼眶湿润,用尽全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才没让眼泪掉下来。

    “都说了不值得悲伤,你不要这个样子。”

    “那……那我真的……好遗憾啊。”六瑟伤心得哽咽。

    莲棠患上了癌症,已经到了行将就木的时候。晚期中性肿瘤早已扩散,正在她的体内肆虐,剥夺着她那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中性肿瘤不像恶性肿瘤那样会在宿主死后破体游走,宿主死亡后中性肿瘤同样也会死亡。但中性肿瘤同样致死,大部分癌症都是绝症。

    一如大部分病例那样,对癌症的治疗都是一场孤注一掷的豪赌,很多人赌输了——莲棠也是。

    放化疗和手术切除对莲棠体内的肿瘤没有太大作用,反而让她更加虚弱。

    六瑟看着莲棠的脸——那颗包着皮的骷髅头,她明白莲棠的病痛是多么难以忍受。她很想替莲棠分担,但她做不到。

    想到这点她更伤心了,情绪处于崩溃的边缘。

    “你不要哭,我和你说说话,好不好?”

    “嗯……嗯!”

    “我的‘收束’,马上就要结束了——把结束说是‘中止’更为恰当’”

    “收束?你说什么,你的生命过程吗?”

    “是的,”莲棠微微点头,“人成长的过程就是收束的过程。”

    “为什么?人的成长过程接触到的东西越来越多,难道不应该是发展和延伸吗,为什么会是‘收束’这个反义词呢?”

    “提到‘童年’一词,你会想到什么?”莲棠用力笑笑,反问她道。

    “‘童年’……‘纯真’吧?我想大概。”

    “是的,那时候你的人生历程才刚刚开始,仿佛白纸一般,可以染上各种色彩,折叠成各种样子。后来,你则会因为见证太多而将自己玷污。”

    “这样啊……”

    “那时候人的认知还处于‘先前’的状态——我们不能用‘不成熟’这样的词去形容它。毕竟你现在的认知未必就比那时候‘先进’与‘发达’。”

    “嗯。”

    莲棠说话很慢很吃力,六瑟不允许自己多插嘴,但会有必要的回应,表示自己在认真听,让莲棠慢慢把话说清楚。

    “若你回顾起童年,一定能够从记忆的缝隙中窥见你无法理解的混沌,我随便提一个东西——‘昏暗中摇曳的光秃树杈’,若你是孩子,你能想到什么?”

    “我童年的记忆中确实会有这种负面阴暗的意象,我会联想到怪物、蔓延的血管或者……恶兆吧?”

    “是的,在那个时候,暴力、性、玩耍之间含混不清,‘死亡’也还没有和葬礼、哀悼之类的东西联系在一起。你看窗外,那是什么。”

    “窗外?在我视线内的只有林立的高大楼宇。”

    “‘楼宇’,它们可以不只是‘楼宇’,也可以是某人眼中的风景,孩子眼中的游乐场,闯荡者眼中的名利场,吃人怪兽眼里的餐盒,亦或者,是地球历经上亿年才长出来的淋巴结节。”

    “你已经将自己的视角代入到生命之外的东西了吗……”

    “我曾以为,儿时的我会像一颗种子,汲取养分去生长、去向这个世界扩张。但……我错了,我们不再拥有儿时那样自由的意识与充满可能性的观念,那时我们拥有的远比现在更多。因为所谓‘成长’,实质是‘收束’。所谓完整的‘人’,则是由规范和训诫收束的‘我’。”

    六瑟红着眼睛笑笑,她很难马上理解莲棠的话,但她知道自己再想想就能弄明白,莲棠说的话看似乱七八糟又晦涩,但实际上逻辑紧密得就像一台不存在误差的钟表,沿着她的话语细细琢磨必定能明白她的意思。

    “谢谢,谢谢你和我说这些,认识你的日子我很开心,只有你和我说这些话。”

    “我也谢谢你,谢谢你听我说这些,会认真听我说话的,也只有你。”

    六瑟还是差点哭出来,她张口深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把临界的悲伤压下去。

    “生命脆弱而有限,我们迟早会分离,现在不过是早一点罢了,不值得悲伤,也请不要遗憾。”莲棠又说道。

    “我真的......好遗憾啊,我不知道失去你后自己该怎么办了,请休息一会儿,再和我说说话吧,我会永远记得的。”

    莲棠闭上了眼睛,和六瑟说话已经耗费了她太多了力气。缓了好久,她开口道。

    “对不起,我没有说其他话的兴致了。”

    “好吧……”六瑟垂下头,她愿意就这样静静守候在莲棠身旁。

    “所以我以下的发言,是遗言,请听好。”

    六瑟猛抬头,她不想听见这种字字如刀的话!

    莲棠正直视着她的眼睛,那对因疾病而突出的眼球正紧紧盯着她,如刀一般似要穿透六瑟,六瑟动了动口,想说些什么,但又说不出口。

    毕竟是遗言……她不能不说吧?即使自己不想听,也终归该听到这种话,六瑟只能默默做好心理准备。

    “在我死后,请务必对我进行火葬,我不想在土里一点点烂掉!”

    “啊……好,我发誓我会按照你的遗言执行到底。”六瑟愣了一下,她没想到莲棠的遗言会是这样的。

    “我的骨灰,三分之一入海——让我随着洋流扩散到全世界,三分之一种树——让我的分子化作新的生命感受世界,最后三分之一请你服下——让我变成你的一部分。哦对了,那棵树,请你种在你能去到的最北边的地方,你喜欢天文,说过你最喜欢的星星是北极星,那就让我离你喜欢的东西更近一点好了——尽管数千公里和数百光年比起来一定微不足道吧。”

    六瑟震惊了,真是浪漫而吊诡的遗体处理方式!她没想到莲棠会想对自己的遗体这样处理,不愧是莲棠,即使是遗言都能让自己心中一惊。

    六瑟不知道的是,其实莲棠本身不在乎这个,她不在意自己的尸体被怎么处理,毕竟她认为‘意识’才是自己的本体,但她知道,若她死后难看,六瑟会伤心,她在乎的是六瑟的想法。

    莲棠知道六瑟绝对没想过这一方面的事情,但既然这么做会让六瑟没那么伤心,那就让六瑟这么做好了。

    她之所以不愿意说其他的话,是因为她知道若她说得越多,她死后六瑟关于她的回忆就会越深,她不愿意六瑟踏入怀恋死人的悲伤泥潭中。所以她直接抛出了自己的遗言——她希望这份惊讶能稍稍冲淡一点六瑟当前的悲伤。

    ……

    “所以,最后你是这样处理莲棠的遗体的?”老板轻轻问道。

    “不,我是个骗子,我没做到答应她的事情。她的遗体被突然出现的家属夺走了,我无权处置。”

    六瑟心痛地说出这句话,露出无比自责的神情。

    “没关系的,这不是你的错。”老板安慰道。

    莲棠死后不久,六瑟父亲和继母得结核病死去的消息传来,六瑟从小就与他们关系不太和睦,对他们没怀具太多的感情。重要的是她失去了经济来源,她本就对医学没什么兴趣,于是干脆办理了休学,来到国境最北方的农山镇,造了个小小的坟,竖了块小小的碑,埋葬了莲棠生前穿过的衣服。

    但这连慰藉都算不上!她终究还是没做到答应莲棠的事,她这个骗子狼狈不堪地逃离了首都——那个伤心之地。她无法再回去了,无止境的自责与自恨盘踞在她的心头,时时刻刻令她痛苦万分。

    “对不起,我想出去静静。”

    六瑟说着说着又想涌出泪来,于是独自离开了酒吧,她不能在老板面前失态,她不想让老板替她担心。

    来到室外,这里终于没有人了,她如释重负,趴在栏杆上痛哭了起来。说到底她也只是个刚刚二十岁的女学生,很多时候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坚强。

    真的好想再见见她啊,可自己是多么的弱小,多么的无能!就连最后的遗言也无法为她履行,即使是在梦中见到了莲棠,自己也一定会自责而羞愧地逃走吧?

    好悲伤、好遗憾!为何这宇宙对生命是这么的残忍!自己也是,她也一样!

    一颗颗泪珠从她的脸上划落,又滴落在地上。

    这时,有人从身后抱住了她,那是老板无比温暖的臂弯。

    “没关系的六瑟,你还有我,虽说我无法使你那死去的故人复生,但我会一直陪着你,你说你懦弱地逃出了首都,我又何尝不是呢?没关系,只要你愿意,你可以永远待在这里。

    六瑟大声哭着说谢谢,转身紧紧拥住了老板。

    老板轻拍着六瑟的背安抚她,脸上却神情复杂,她明白自己在撒谎,自己也是骗子——她时日无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