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贰 火种与晨风

    要怎么做呢?赫达看着粗糙的信纸,庄园虽然警备森严却不是针对她的,毒杀?枪杀?要做到并不难,在舅舅毫无防备的情况下,甚至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但为什么呢?这是赫达第一次想要探究任务背后的原因,过去她只是顺从地执行,浑身沾满鲜血内心却毫无波澜的她从未问过为什么。并非悲伤,只是困惑,莫非他们已经发现了舅舅的逆心?如果舅舅不在了,王室也不接纳她,那她又要变成孤身一人,如过街老鼠般在肮脏的城市沟壑里东躲XZ,杀手本就只能存在于黑暗,没有表面身份的遮掩,很容易成为其他猎手的目标。或者,再回到九岁时蜷缩着的妓院里。

    那时她刚狼吞虎咽地吃完一小块从垃圾箱里翻出来的发霉面包,赫达不知道距离家里被烧已经过去了多久,但是她知道这个冬天才刚刚开始。从白天到黑夜,凌乱头发散出的异味,满是泥污的身体,不合时宜的单薄衣衫,让街上的人们对赫达避之不及。饥饿让她每挪动一步都气喘吁吁,餐馆里飘出的香气更是致命诱惑。

    “滚!”尖利的声音在耳边炸开,随即而来的是落在身上的冰雹般密集的抽打。赫达睁开眼睛,自己不知何时晕倒在地,肉铺的老板娘正怒目圆睁,攥着麻绳的手高高举起。血水满地,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牲畜的。

    那一瞬间,赫达麻木空白的心中涌入了有生以来最强烈的情感,在身体的能量即将耗尽时产生情感似乎是很多余的事,但这愤恨与委屈如同洪水般不容置喙地占据了她。她屈起一条腿试图往前爬,围观的人们却像厚墙一样堵住她的去路,更有好事者将剩汤泼下,腥臭的气味惹得人群往后退,却丝毫掩不住嗤笑与唾骂声。

    “真晦气。”赫达回头直直地瞪着这个凶神恶煞的女人,这是她第一次听到这细小的声音,如同一根细软的蛛丝,风一吹就会断。但她还是准确地捕捉到了这与说话声不同的声音,虽然这样的话在过去的这么多天里她已经听过无数遍。

    阴沉的天空坠下雨滴,人们四散着跑开避雨,地上的血水被冲淡,最终完全消失。赫达就这么爬进小巷,在老鼠成群的垃圾堆旁微微喘了口气,身体的伤口让饥饿感更加明显。雨越来越大,也许熬不过今晚了,她想。

    午夜,伴随着赫达的苏醒,倾盆大雨终于停了。她虚弱地扒开身边的垃圾堆,试图找到一点能吃的东西。“啪嗒——”一团什么东西滚落下来,借着月光,赫达看到那是一个身体已经僵硬的婴儿,她失望地将扒出来的垃圾堆在婴儿尸体上,现在只有食物能引起她的兴趣。

    赫达瘫倒在墙根,连呼吸都尽量放轻以节省能量。昏昏欲睡之际,她听到了越来越近的女人嬉笑声,混杂着男人的醉话,声音在经过巷口时达到极点,又越来越远。片刻之后,同样的鞋跟声由远及近,最终停在赫达面前,划开火柴的那一瞬间,女人短促地惊叫,手中的火柴与香烟掉在湿漉漉的地面,巷口再度跌入黑暗。

    女人又划开一根火柴,凑近赫达的脸,赫达艰难地睁开眼,尽管女人被吓得后退了好几步,她身上的烟味和酒味依然刺得赫达皱眉。

    “哟,我还以为是尸体呢。”女人又摸出一支烟叼在嘴里。

    赫达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索性又闭上眼睛,微张的嘴忽然感受到辛辣的液体,是那女人在给她灌酒。

    酒也好,起码比空气强。赫达再度睁开眼,眼前的女人妆容厚重,看不出原本面貌。赫达看着她随手将空酒瓶抛在地上,修长的双腿摆动,离开了这里。

    过了一会儿,一个健壮的男人将赫达背起,她睁开眼,看到刚才的女人走在旁边,巨大的疲惫和撕裂的伤口让她昏死过去。

    再度醒来时,逐渐密集的雨点敲打着昏暗房间的窗,阴沉的天空让白昼成为黑夜的延续。这里虽然不如记忆中的家整洁漂亮,但这是她流浪这么久以来第一次在屋子里避雨。身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过,隐匿在棉被之下。房间外吵吵嚷嚷,男人的,女人的,高昂的,低沉的,与房间内宛如两个世界。

    “哐当!”房门被狠狠推开,喘着粗气的女人扭动着肥胖的身躯走进来,昨夜救了赫达的女人跟在后面,脸上多了几分温顺。为首的女人掀开被子来来回回扫视着赫达的身体,又掐着她的脸颊仔细地看着,浑浊的眼珠十分可怖,“脸还不错。”赫达又听到了这细小的声音,可是面前的两个女人都没张嘴,是谁?她感到有些恐惧。

    “勉强而已。”胖女人冷哼着甩开她的头,身后的女人满脸堆笑,“您别看她病恹恹的,这可是雏,值钱着呢。”胖女人这才露出意味深长的笑:“给点吃的别让她死了就行,我可没那么多钱。”说罢又颤着浑身的肉离开房间。

    “你可要过上好日子咯。”女人的脸上没了温顺,未上妆松弛的皮肤堆叠在眼睛周围,“蛮可怜的。”这样截然相反的话让赫达觉得莫名其妙,“为什么过上好日子还会可怜?”女人怔住,是自己听错了吗?

    “知道这是哪儿吗?”女人毫不在意地在满是灰尘的椅子上坐下,赫达无言,隔壁传来的喘息声和床铺的“咯吱”声证明着这是哪里,她虽然年幼,但心里也能猜个大概。

    “哈。”一丝嘲弄让女人的脸不那么死气沉沉,“你还挺安静的,之前的小女孩哭闹得跟要杀了她一样。这儿当然比不上普通人家,但至少不用再流浪了不是吗?这种事时间久了就习惯了,还有钱赚,不算太坏。”末了,女人离开前丢下一句话,“我会找人看着你,别想着跑,过几天就开始接客,先给我学学怎么笑。”

    食物是硬面包和蔬菜汤,这是她自从流浪以来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身体上的伤口也不再疼了,那女人好心地给她用了药。真的要留在这里吗?赫达无法想象几天之后她的命运,她还只是个孩子,对这种事情完全没有概念,只是隐隐感觉到,若是继续留在这里,前方等待着她的就会是地狱。可是就算逃出去了能去哪里?继续像野狗一样四处逃窜,忍受着别人的辱骂与驱赶,甚至,或许会在不知名的地方死去。

    但即使如此,也比留在这里要好吧。赫达将偷偷藏起的叉子紧紧握在手中,忍受着满是垃圾的走廊传来的异味,以及时不时出现在门缝中的男人的下流眼神。逃走,逃走!如果真的有命运之神的话,她真想揪着神的衣领质问其为何要夺走一切,将自己抛入地狱。

    无风的夜晚。

    赫达看着镜中的自己,稚嫩的脸上是与年龄不符的浓妆,身后的胖女人喜笑颜开地转着手上的金戒指:“你的第一个客人可是大官,好好接待他,不会亏待你的。”

    等待多时,披着满身寒气的男人推门而入,赫达悄悄将手伸进枕头下,尖利的叉子刺得她手心生疼。心脏在胸膛里越来越快地鼓动,连一只虫子都没杀过的赫达不确定自己能否办到,瞄准眼睛,她不停地告诉自己。

    一步,两步,男人离床越来越近,外套上滴下的水与心跳交替砸着她的耳膜。就是现在!赫达拼命攥紧叉子,直直地向男人的眼睛刺去。快了,再往前一点,突然,她的手腕被男人捏住。

    刺偏的叉子扯下男人的黑色面纱,藏在兜帽下的脸被昏暗的烛光映出,浅灰色的眼睛一如往常那样阴鸷冰冷。

    “真有两下子。”

    “舅……”她震惊地喊道。

    “不想被发现就闭嘴。”阿尔曼扛起赫达,一脚踹碎窗户,在被人发现之前将赫达塞进早就等候在此的马车里。

    舅舅向来这样,不怎么说话,性格阴沉,眼神总是如针一般锐利,所以即使他经常来拜访赫达的父母,赫达也和他不大亲近。而今失去了一切之后,舅舅的突然出现让赫达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那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戈德弗雷家族没有任何人幸存,赫达就这么以舅舅养女的名义在庄园生活。三年后,阿尔曼开始训练赫达。

    “知道你父母是谁杀的吗?”阿尔曼以一贯阴鸷的眼神盯着赫达。

    彼时的赫达正哭着蜷缩在沙石地上,吸收了酷暑时分炙热阳光的大地烘烤着她的身躯,毫不留情地攫取着体内的水分,她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接受如此严格的训练,流浪时的旧伤刚刚愈合,如今的训练又在她的身体上添了新伤。她泪眼婆娑地看着舅舅,后者正在搭起的凉棚下享用着红茶。

    “是国王。”

    “为什么……”

    “戈德弗雷家族的权力太大了,王室感到了强烈的威胁。说到底都是因为你父亲,若不是你父亲执意反对国王向波托耳宣战,惹怒了宫廷中的大多数人,并且与边境军火贩的秘密交易被揭发,他或许还能保住性命,我也不至于失去唯一的妹妹。更何况,他竟然蠢到以手中的军队要挟王室,王室怎么可能让他活着。”阿尔曼平静如水,眼中的仇恨却似乎能吞噬世间万物。

    赫达不再哭了,那一刻,一直盘踞在她内心的愤怒指向的不再是虚无缥缈的命运,而是真实存在的王室。

    “海洛伊斯殿下指定的时间是五天后,在春神祭典的第一天,请您把握机会。如果有必要,我会协助您。”莱伊在将信封交给赫达时这样说。

    祭典?是啊,不知不觉就到了举办祭典的日子了。每年舅舅都会在祭典这天亲自巡视领地,带的护卫也相对较少,在偏僻地动手的话,还是有胜算的。但是赫达不明白,明明让她装作若无其事回到庄园直接面对舅舅更有可能成功,何必大费周章在有护卫的情况下动手呢?

    微微荡漾的红茶掺进了春日的阳光,白瓷杯中波光流转。祝祷声断断续续地飘出,像教堂残缺壁画上的断翅黑鸽,扭曲盘旋着坠落。海洛伊斯又抿了一口茶,露出笑容。

    克里斯多夫面色凝重地站在窗边,楼下的孩子正帮着修女晾晒洗好的衣服。教堂后是克里斯多夫自己出资修建的孤儿院,这里住着几十名孤儿。

    “丁恩主教,我能去和孩子们玩一会儿吗?”

    克里斯多夫警觉地看着海洛伊斯,她的脸上是天真的笑容。

    “公主殿下,您还是……”

    “知道啦。”

    楼下逐渐不再有祝祷声传出,教堂正中央的春神雕像依然慈爱地看着怀中婴儿,信徒们离去时踢翻的椅子砸在地板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在这一片嘈杂中,海洛伊斯开口道:“丁恩主教,或许您该谈谈您的想法了。”

    克里斯多夫的指尖抵在冰冷的玻璃上,似乎这样就能触摸到孩子们那可爱的脸庞。“我实在是,无法答应这样的请求。”

    海洛伊斯放下手中的杯子。

    “我知道丁恩主教很在乎这些孩子,但是如果战争再次打响,他们一定会被征入部队。”

    “我知道,我知道……”克里斯多夫痛苦地闭上眼睛。“和平是最珍贵的东西,但是公主殿下,您说想要我说服国王威慑波托耳,请问您具体要怎么做?战争可不是过家家游戏。”

    “现在波托耳的军队驻扎在西国境线五十公里左右,我的计划是派精锐小队烧毁他们位于军营中后部的粮仓,再让科尔温带军形成包围圈。这样如果成功的话,波托耳损失相当兵力后一定不会再轻举妄动,我们可以趁此机会与其签订和平条约,如果失败,我们的损失也是最小的。”

    克里斯多夫嗫嚅着,颤抖的手端起杯子,于是杯中的红茶也开始颤抖。

    “很抱歉,您被骗了。”

    海洛伊斯僵在原地。

    “现在的波托耳军队早已攻占了特洛亚西方的罗布涅斯城,公主殿下,我们没有机会进行所谓的威慑了。”

    夜晚,烛光跳动了几下后熄灭,地下室再次陷入黑暗之中。

    海洛伊斯就这么呆坐在黑暗里,直到科尔温端着咖啡进来,再次点燃蜡烛。

    “塞西莉亚呢?”

    “已经派人找了。”科尔温拉开椅子坐下。

    “多半是克里斯多夫干的。”海洛伊斯皱着眉,“她现在住的地方不安全,把她接进军营吧,让她和士兵一起训练。”

    科尔温点点头,“别太担心,她一定会活着回来的。”

    海洛伊斯垂着头,长长的发丝垂至膝盖,“你一开始就知道罗布涅斯不保,却还对我的计划饶有兴趣,明明知道不可能实现。”

    “我不是喜欢泼冷水的人。”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科尔温看着眼前的女孩,往日的神采奕奕如今全然不见,像一只被雨淋湿的垂头丧气的小猫,这样的神情在过去无数次被国王当作各种问题的挡箭牌时也很少有。他心里感到抱歉,又有些庆幸。

    “就算透露给你的情报是真的,波托耳军并未突破西部边境线,按照惯例,国王陛下肯定要派你上前线作为表率。”

    “这么多年来我在军队里的训练可不是白做的。”海洛伊斯这么说着,身体缩了一下,今夜格外冷,完全不像春天的夜晚。

    “我今天收到丁恩主教的信了,他在信里说国王陛下虽然有些不情愿,但基本上接受了他的议和提议,只是现在还没定下议和的具体时间。”科尔温喉结滚动,香醇苦涩的味道在嘴里渗开。

    “所以从一开始我就是被排除在外的人。”海洛伊斯把脑袋埋进臂弯。“就好像被圈禁在笼子里的鸟儿,所有人都只是看着我如跳梁小丑般,而我自己却不自知。”

    “我……国王陛下只是想保护你……”科尔温伸出手,滞了几秒又缩回去,转而将自己的外套披在她身上。“明天是赫达执行任务的日子,你要好好看着她。”说罢便离开地下室。

    海洛伊斯在臂弯里闭上眼睛,议和的话,肯定又是她代表特洛亚帝国走上谈判桌,说着全是父王授意的话,她是这个国家的脸面,是国王的代理人,也是内部矛盾的替罪羊与挡箭牌。

    科尔温在楼梯拐角处停下,借着朦胧的月光点燃一支烟,沉默地吸了几口,看着缓缓腾起的烟雾,想起母亲去世的那天晚上也是这样。被乌云遮住的月亮,藏身于黑暗的星辰,没有风的旷野,两个人的葬礼。

    祭典从天亮便开始了,先是早市,到了正午时分,再由丁恩主教主持的祭拜。

    赫达用方巾把手中的狙击枪擦得锃亮,在有守卫的情况下,近战可不是明智的选择。莱伊就这么看着她擦枪,一番思考之后开口:“嗯……赫达小姐真的会开枪吗?”

    “我接受过射击训练,在过去的实战中也从未失误过。”

    “啊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迈耶先生是您的父亲,您真的会对唯一的亲人开枪吗?”

    “会的。”赫达毫不犹豫回答道。

    莱伊说得没错,舅舅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枪声一响,她在这个世界上就不再有与自己有亲缘关系的人了。但赫达内心没有任何感受,没有悲伤,没有愤怒,有的只是空白,没错,空白,无论多少鲜血都无法沾染的空白。这样的空白在赫达杀掉第一个人的时候就出现了,人们总是对第一次记得很清楚,赫达看着地上的男人喘息着爬向放着贪污来的钱的保险箱,粘腻的血如红虫子般爬了一地,她在他的后背上又补了一刀。

    收到任务,完成任务,这就是这七年来赫达所做的事情。感情这种东西她只在书里见过,她并不认为自己有这种东西,也认为自己不需要有。工具不需要感情,只需要完成任务。

    放下手中检查过的枪,赫达突然被莱伊拉起:“难得有热闹的祭典,反正任务也是晚上执行,赫达小姐陪我逛逛吧。”拗不过莱伊,赫达只好和他一起走出去。

    街上人头攒动,特洛亚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街两旁是一家挨着一家的小吃摊,稍大一些的空地上是杂技或马戏表演。赫达用帽檐遮住上半部分视线,莱伊兴奋地像小孩子,街道还没走过一半,手上的小吃就已经快要拿不下。

    “噢——超好吃!赫达小姐也来尝尝!”他把烤肉串塞到赫达手上。

    她有些迟疑,会有毒吗?但赫达是看着烤肉串从老板的手里到莱伊手里,再到自己手上,更何况现在杀了她对海洛伊斯也没什么好处。她张开嘴咬了一口,似乎还不错。

    就这么逛到中午,莱伊捧着圆滚滚的肚皮发出满足的喟叹。正午时分,丁恩主教准时出现在祭台旁,身着红色长袍的他表情庄严肃穆,左襟上的黑鸽似乎马上就要腾空而起。人们立于道路两旁,手中捧着于春日摘下的鲜花,杂技和马戏表演也暂时停下,孩子们好奇地看着这一切。

    “伟大的春神,请从漫长冬日的安眠中苏醒,请聆听河冰融化的碎裂声;

    请细嗅万花绽放时的芳香,请远望候鸟归来的航道;

    请赐予女人灵巧的双手与丰沛的乳汁;请赐予男人强健的臂膊和有力的双腿;

    请赐予孩子们聪明的头脑和健康的身体;请赐予年老者欢愉的陪伴和平静的死亡。”

    丁恩主教的声音落下,众人跟随他排成长队,将手中的鲜花抛入火中,在心中默念着新一年的祈愿,白烟升起,带着人们的美好愿望消散在空中。

    “赫达小姐不许愿吗?”莱伊将手中的鲜花撒进火里,柔软的金发随风飘动。

    “不感兴趣。”赫达别过脸,“愿望只是愿望,并不会真的实现。”

    “哈哈哈哈哈,确实呢。”莱伊笑道,“不过连美好的梦都不能做的话,人生也太痛苦了。”

    美好的梦,不存在的吧。赫达自顾自往前走。

    无风的夜,赫达趴在草堆里,高高地遥望着乡间小路。狙击枪的枪口从掩盖的草堆下伸出,像一只黑色的眼睛沉默地盯着每一个走过小路的人。

    这里距离阿尔曼庄园不太远,却是阿尔曼的领地里相对偏僻的地方。战争期间,每到应该举办祭典的这天,舅舅总是派人去巡视领地,有时赫达也会跟着去。这条路很窄,两个人骑马的话只能一前一后,这是最好的机会,赫达想。

    “赫达小姐,您真的确定吗?开枪之后,您就会失去父亲,这是您唯一的亲人。”莱伊小声说。

    “确定。”赫达的声音冰冷得如同沾满夜露的枪。

    怀表的指针走过了一圈,赫达终于听到了熟悉的马玲声,几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骑着马走过小路,尽管马背上的人都用兜帽遮住脸,赫达依然能够辨认出舅舅。

    手指放在扳机上,不需要有任何颤抖和犹豫,赫达瞄准阿尔曼,扣下扳机。

    永别了,舅舅。

    “砰!”阿尔曼痛苦地弯下身体,捂住胳膊。赫达的脸上第一次出现惊讶,没打中胸口,不是因为自己没有瞄准,而是因为一发与自己同时射出,撞上狙击枪枪管的,来自身旁的子弹。

    是莱伊。

    护卫们反应很快,立刻把枪向着赫达和莱伊的方向射击,其中还夹杂着不少粗鄙的脏话。电光火石之间,莱伊抱着赫达滚下草坡,待到草坡对面没了动静,莱伊拍拍身上的尘土,将赫达拉起来,眼中盈着笑意。

    “恭喜你,赫达小姐,测试通过。”

    回到驻扎地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海洛伊斯和科尔温还有几名举着火把的士兵站在门口。莱伊下马行了个军礼:“报告海洛伊斯殿下,科尔温将军,精锐小队新晋成员赫达·迈耶成功完成任务。”

    不,并没有完成。赫达不明所以,低着头捏着缰绳,太奇怪了。

    “任务完成得不错。”海洛伊斯递给她一块面包。

    “我没完成。”

    “莱伊都说了那是测试。”海洛伊斯将长发别在耳后。“阿尔曼对王室很忠诚,我们还需要他的帮助,他死了才麻烦。”

    “如果想证明我的能力的话可以派我杀掉更高级别的人,为什么非要是他?”

    “能力是可以被训练出来的,我们最先考虑的是忠诚。”海洛伊斯看着赫达的眼睛,“好狗狗。”

    “那……”

    “是对王室的忠诚哦,百分百听命于王室,即使是亲近的人也能横刀相向,我们要的是这样的人。”

    “我和舅舅并不……”

    “好好休息吧。”海洛伊斯似乎没耐心听赫达的话,催着她回了房间后又向灯火通明的办公室走去。

    喝下迪丽雅为她准备的牛奶后,赫达躺在床上,让身体陷在柔软的床上。她呼出一口气,试图进入梦乡。她不希望再做梦了,低质量的睡眠十分影响杀手的工作效率。但那天晚上梦里问“你是谁?”的悲伤声音让她有点在意,那是这几年来一成不变的梦境第一次出现变化。

    “所以说,将军们,现在的形势已成定局。”奥斯顿将瓶中的酒一饮而尽,眯起眼睛的惬意神情完全不像一个丧失领土的一国首相。

    海洛伊斯翻着面前的文件,心不在焉地啜着红茶:“奥斯顿先生别喝了,等会儿我可不想看到满身呕吐物的您。”一转头却看到科尔温也在喝,她想用眼神制止莱伊伸向酒瓶的手,后者却用人畜无害的笑容蒙混过关,仰头灌下一大口。

    “别介意,韦奇先生。”海洛伊斯揉了揉眉心。

    身穿红袍的韦奇无奈地笑笑:“毕竟现在什么也改变不了,酒精反倒能让人放松一些。”

    “所以呢,奥斯顿先生?既然做什么都没用,还把我们叫过来干嘛?”海洛伊斯扔下手里的文件,尽管刚刚她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其实是通知各位议和的时间啦。”奥斯顿启开一瓶酒。“就在下个月的十八号,波托耳方会派人来和谈。但是国王说他不会出面,全部交由海洛伊斯殿下负责。另外,科尔温将军要带着军队在宫殿外待命。”

    “我和海洛伊斯一起去。”科尔温拒绝道,“带军的话让莱伊替我就行。”

    “可以是可以。”奥斯顿脸上开始浮现出红晕,“只是……怕波托耳方觉得自己被威胁。毕竟之前那次谈判是韦奇他们去的,你去的话总有种把刀剑带到谈判桌上的感觉。”

    “可是他们也有可能在谈判场外安排狙击手。”

    “算了科尔温,到时候你和我一起去。”海洛伊斯转向韦奇:“就把刚才的安排告诉丁恩主教。另外代我问候他,希望他的胃病早日康复。”

    奥斯顿咂着嘴,发出震天响的呼噜,被莱伊和科尔温抬上床。海洛伊斯看着国王写的信件,极其详细地规定了和谈时应当说的话,她内心没来由地升起一股厌恶之情,仿佛那张纸上趴着下水沟爬出来的蟑螂。

    “喂!别喝了!”海洛伊斯看着折返回办公室的科尔温又开始肆无忌惮地灌酒,“你可别在和谈之前就把自己喝死了。”她夺过科尔温手里的酒瓶猛灌一口,辛辣的液体刺进喉咙,让她不可抑制地咳嗽起来。科尔温愣了一下,拍拍她的脊背,“抱歉,我不喝了。”

    海洛伊斯把那份信件拍到科尔温脸上:“这个,你也看一下。”科尔温皱皱眉,“国王陛下还真是……细致。”

    从13岁时认识海洛伊斯,这十年以来,科尔温看着她如提线木偶般做着国王为她规定好的每一件事,从会见外宾时如何微笑行礼,到作为国王在军队中的象征担任军队首领,再到承受各地贵族和民众对于某些新政策的怨声,所有人都以为她是特洛亚的实际领导者,而国王只是个象征——其实恰好相反。但海洛伊斯总是沉默地接下国王甩给她的烂摊子,增加赋税,纵容地方贵族勾结,减少军队开支,在其他人眼里看来这都是出自海洛伊斯之手。

    “其实你可以按照自己的想法来说。”他的呼吸带些酒气。“反正陛下也不在场,不是吗?”

    “可以吗?”海洛伊斯有些迷茫地看着他,“父王会生气的。”

    他想把散下的头发扎起,碍于没有发绳只能放弃。陛下对你的控制是不是有些过头了?科尔温一直都想这么问,但他是个很谨慎的人,谨慎到即使和海洛伊斯独处也会担心隔墙有耳,而这种随意对国王发表意见的话足以让他掉脑袋。

    不过酒精会令人大胆,这是他第一次喝这么多酒,以往和士兵们的聚会他只会喝点茶,再喝多一点或许他就会骑着马只身冲进敌营了。科尔温觉得晕晕乎乎的,恍惚中听见海洛伊斯让莱伊送他回去。

    “总是把苦力活推给我啊——”莱伊虽然嘴上抱怨,但还是扶起科尔温。

    海洛伊斯在重回寂静的办公室坐下,父王寄来的信封里除了关于和谈的内容,还有一张纸,与其说是商议,海洛伊斯更愿意把它成为通知——关于海洛伊斯婚事的通知。

    “与波托耳王子结合,更能彰显出我们向往和平的诚意。”

    “我亲爱的女儿,你是特洛亚帝国的希望。”

    海洛伊斯远远地甩开那张纸,压抑住呕吐的欲望。提出“波托耳威慑论”的那天,是海洛伊斯第一次在军事上提出自己的想法。她能感受到父王的恼怒,而那恼怒至今仍让她恐惧无比并后悔开口。可是不想做又能怎样?她一直以来都是如此听命于父王,如果自己的想法是错的呢?海洛伊斯并不认为自己能承担犯错所带来的后果。没错,一味地顺从就不用承担决策的后果,甚至可以明目张胆地指责决策者。

    “还真是没用啊……”空荡的房间没有人能回应她。

    如果存在某种方式,能将所有的错误抹消就好了,这样的话就不用担心做出错误的选择了。

    赫达循着声响在满是雾霭的森林里前行,寒凉的空气让她不停地拉紧自己的衣服。不知走了多久,满脚是泥的赫达在树边坐下,似哭似笑的声音依然不远不近地萦绕着,赫达有些烦躁,但还是不得不起身去寻找声音的来源,这是任务吗?好像不是,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自己一定要找到发出声响的人。

    走出森林,是一片闪烁着星辰的空地,萤火虫上下纷飞,本该是静谧祥和的夜晚却被细微的叹息染上了一层悲伤色彩。空地上坐着一个孩子,背对着赫达,垂着头蜷缩着身体。

    赫达皱着眉,在这孩子的面前蹲下,他空洞的眼睛望着赫达,刚刚是他在哭吗?可是在他的脸上却看不到泪水,只有木偶般空白的神情。赫达想知道他为什么将自己召唤至此,“是你吗?”她试探地问道。

    “你是谁?”这孩子的眼神依旧空洞。

    “我是赫达·迈耶。”

    “你不是,你是乌尔德。”

    赫达摇头,想要再次否定这孩子的话。可是他却不停地念着“乌尔德、乌尔德……”乌尔德是谁?赫达感到一头雾水,即使看着这孩子的眼睛,赫达也听不到任何他内心的声音,能听到的只有他带着哭腔的声音。

    但是这孩子的眼睛,在喊出乌尔德的时候却有了一点点光亮。

    “我创造了他们,是我做的……”

    赫达听不懂,她伸手按住这孩子剧烈颤抖的身体。

    “可是他们出现了黑色……我不喜欢……”

    “你叫什么?”赫达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

    “……亚伯。”

    “为什么召唤我来?”

    回应赫达的只有沉默,亚伯盯着赫达的脸,久久地沉默着。

    “你不是乌尔德。”

    “对,我不是,所以……”

    亚伯的脸突然扭曲变形,孩童模样的他化作一头巨兽,带着血腥味的浊气喷在赫达脸上,尖利的牙齿让她想起自己桌上春神雕像腰间的那把刀。巨兽张开血盆大口,朝着赫达的脖颈狠狠地咬下。

    “不——”赫达睁开眼,温暖和煦的阳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房间。

    是梦。

    太诡异了,赫达揉了揉紧绷着的太阳穴。不知道现在几点了,昨天莱伊说今后要和精锐小队一起训练,想来第一次训练还是不要迟到比较好。

    刚打开门,就看到莱伊比阳光还明媚的笑脸,“早上好——赫达小姐。”

    “早上好。”赫达冷淡地回道。

    “别这么冷漠嘛。”莱伊跟在赫达身后,“处不好与搭档的关系可是会影响工作效率的哦。”

    赫达转身盯着他,她可没听谁说要和莱伊成为搭档。

    仿佛是看出了赫达的疑惑,莱伊收起嬉笑:“是海洛伊斯殿下的命令。两个人配合效率会更高吧。”他向赫达伸出手,“我是上尉莱伊·沃尔夫,以后就是你的搭档了。”

    赫达轻轻握住他的手,仰视着他漂亮的蓝眼睛。

    “不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