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叁 错误与罪责

    虽说是搭档,但赫达在军队中的地位还是低莱伊一头,不过她并不在意,毕竟自己算是半路加入,比不上莱伊与士兵们一同出生入死培养出的感情,因此赫达更像是莱伊的副手。

    “小姐,要吃饼干吗?”迪丽雅放下手中的托盘。虽说军营里出现女仆很奇怪,但毕竟赫达是海洛伊斯名义上的伴读,所以对于外界还是要维持贵族小姐的形象。不过赫达和海洛伊斯实际上并不怎么需要人服侍,所以她们二人的侍女就经常一起在厨房打杂。

    赫达咬了一口饼干。几个月来的生活无聊得很,莱伊忙于文书工作,海洛伊斯也再没下过命令,甚至是她想调查的科尔温,也几乎不在军营里出现,每日除了身体训练几乎没有其他事可做。

    “不如赫达小姐去陪着殿下吧。”莱伊埋在文件堆成的小山中,眼神幽怨。

    也是,身为伴读就应该时常跟在主人身边,只是海洛伊斯无论去哪都习惯一个人,偶尔会有科尔温陪着。她没回复赫达提出的返回王都的申请,倒是科尔温允许了。

    就这样,赫达回到了离开半年之久的王都。

    这里倒是没什么变化,暂时没了战争的影响让人们活跃了一些,但终归比不上祭典时热闹。赫达盯着马车外发呆,会有机会见到国王吗?那男人谨慎得很,杀掉他后自己活命的概率微乎其微。不过无所谓,赫达并不在乎自己能不能活下来,只要自己死前大仇得报就行。

    “一路辛苦了。”科尔温将赫达带去休息室,“既然你来了,那殿下的护卫工作就交给你了,这几天总是有各种各样琐碎的事情。我先回军营了,有点什么突发状况也好应对。”

    回到王都的第二天,赫达就被安排陪同海洛伊斯前往南方边境的塞德城。

    “巡视?”赫达有些不明所以地上了马车,“没想到公主殿下还要干这种事情。”

    “其实是去挨骂。”海洛伊斯无奈地耸耸肩。

    赫达没听明白,但也没兴趣再问。马车渐渐驶离了都市,走上崎岖不平的乡间小路。虽然已经是秋天,但气温仍居高不下,在田地中劳作的农民不时直起腰擦汗,农妇挎着装满食物的篮子在金黄的麦浪中艰难前进,身后跟着顽皮的孩子。赫达出神地望着窗外,麦地的金色与天空的蓝色交相辉映,清晰的界限随着马车颠簸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她突然想下车用手去触摸那些散发着金子般的光辉的作物,它们会像自己金黄色的衬裙那样柔软吗?

    “很美吧?”赫达回过神时,正对上海洛伊斯黑色的眼睛。

    她点点头,旋即意识到这安静的车厢里从出发到现在都没有过一点声音。她难以置信地看着海洛伊斯,惊惧的感觉蔓延全身,自己再也无心欣赏窗外风景。

    “我知道你的能力,但没打算对你做什么,更没打算告诉其他人。”

    赫达抿着嘴如坐针毡,猎人在取猎物性命前总是会表现得平易近人,在猎物放松警惕时割开喉咙。但是绝对不能先下手,如果在这里杀了海洛伊斯,她在刺杀国王之前就会被搜捕到。

    于是赫达冷静下来,看着海洛伊斯,想知道她接下来会说什么。

    “想活命就离克里斯多夫,也就是黑鸽教主教远点。另外,不要把你的能力告诉其他人。”

    克里斯多夫,赫达依稀有点印象,在宫廷里似乎见过那个披着红袍的男人,虽然身材高大,但他看起来蛮和蔼可亲,赫达有些不屑,杀掉他根本不在话下,怎么可能惧怕他的威胁?

    马车停在了一栋洋房前,赫达按照管家的指引走进为她准备的卧室,却发现海洛伊斯不见了。是去直接会见地方贵族了吗?赫达正想着,房外响起枪声,她立刻警觉起来,看到刚刚送她们来的马车夫倒在血泊中,脑袋上的洞还在汩汩冒着鲜血。

    阁楼上,窈窕的背影一闪而过。

    “殿下,您这样太显眼了。”赫达悄声说。达尼尔公爵正侃侃而谈,说着自己如何严格执行公主殿下的指令,塞德城如今欣欣向荣。他的脸上挂着谄媚的笑,胸前里扣上的黑鸽微微反着光。

    “没人看见。”海洛伊斯泰然自若地抿了一口葡萄酒。

    庭院里,几名仆人正清理着惨不忍睹的尸体,被达尼尔公爵命令不许出声,他们的恐惧只能外显为身体的战栗。清扫工具不时碰撞出刺耳的声音,他们担心地偷望房内,害怕搅扰到公爵与殿下的谈话。

    赫达瞥了一眼达尼尔公爵,他瘦削的脸上除了媚笑之外还有几分紧张,显然他也没料到随着公主殿下到来的,会是马车夫的鲜血与尸体。对此海洛伊斯并没有任何解释,就好像刚刚只是踩死了一只虫子一样。

    “啊——”莱伊揉着本来就很杂乱的头发,发出痛苦的嚎叫。“文件也太多了!殿下以前是怎样把它们处理完的啊!”

    天还黑着,离士兵们起床还有一段时间。莱伊丢下手里的文件,披上外套走出办公室。通宵的工作让他有些昏沉,夏天尚未结束,风里热气还未散尽,他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

    直到停下脚步,他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军营北边的山坡上了。

    “哈哈。”莱伊自嘲地笑了两声,看着排列整齐的墓碑,碑上刻着的是曾经与他一同战斗过的士兵的姓名。这是什么?亡灵的指引吗?这样说似乎对死去的人很不公平,莱伊想,但是他希望自己在躺在这里之前,能看到战争的结束。

    莱伊靠着一块墓碑,冰凉的露水湿透他的外套。

    “法兰克,你睡得怎么样?”莱伊疲惫地闭上眼睛。

    “最近挺和平的,不用上战场的感觉真好啊。对了,我有新搭档了,是个年轻女孩,我还是头一次和女孩子搭伙。她不怎么说话,不过能力很强,希望这次的搭档能活得久一点,至少要超过你吧。”

    “殿下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克里斯多夫那老头子算是彻底和我们对立了,他甚至还派人绑架了塞西莉亚,不过她最后活着回来了。那老东西鸵鸟一样怂,居然还有胆子要军权。”

    “虽然你可能并不想听到,但我觉得还是得告诉你,国王同意议和了。是挺屈辱的,但是或许不用再打仗了。不知道你觉得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总之我觉得不太好,但我又不是国王,我甚至连军队的指挥官都不是,谁是?国王才是,现在三分之二的军队指挥权都在他手上。我还以为能看到国王征战全世界呢,谁知道他拥有大部分军权之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求和。”

    “没给你带花,我知道你也不稀罕那种东西。”莱伊站起身,“睡吧,我走了。”

    达尼尔派人给赫达和海洛伊斯送来干净的庄园女仆的衣裙,“因为带着可靠的护卫,所以不想像往年那样只是掀开马车窗帘的一角看着。”明明身负任务,海洛伊斯却像即将出发春游一样兴奋。

    “啪——”穿戴整齐等候在门外的赫达听到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她猛地推开门,“殿下?”海洛伊斯光裸的脊背映在眼中,后背的伤疤蜈蚣般盘踞着,沾着血的绷带松散地挂在腰间。赫达察觉到失礼,忙移开目光,“我去帮您叫医生。”

    “只是绷带松了,赫达,帮我一下。”

    赫达沉默地包扎着海洛伊斯的伤口,“每次出征,说是有精锐小队保护,但真的到了战场上,哪有人能顾得那么周全。”海洛伊斯扯下旧绷带。她虽然贵为公主,和真正的士兵也没什么两样了。

    两人沿着达尼尔公爵庄园边的小路慢慢走着,像是两个闲适的乡间少女。

    “第一次不是在马车里巡视,多亏了带着你这个护卫。双脚踩在地上的感觉真好啊。”海洛伊斯感叹着拍了拍赫达的肩膀。她离开石砖路,踏上了被马蹄开拓出的满是尘土的小路。

    “要是能住在这里就好了。”

    赫达不置可否,跟上她的脚步。

    海洛伊斯像一只欢快的雀儿,轻盈地跃过金黄的麦田,远远地看到田垄上休息的农民时停住了脚步,带着赫达向另一个没人的方向走去。这里没有王都那样鳞次栉比的房子,只有稀疏分布的低矮平房,因此视野更加开阔。远处是一排白杨,似乎被用来作为田地的分界线,树下有几个孩子挤在一起看一本画册,当午的烈阳让麦子的焦香味道更加浓郁。

    “看。”海洛伊斯扬起手指着前方,赫达顺着看去,什么也没有,只能看到一望无际的夏日天空,有热风扑在脸上,几只未死的夏蝉鼓着劲鸣叫。海洛伊斯放下手,“没有墙。”

    什么意思?赫达没问出口的话被孩子们的尖叫声堵了回去,一只瘦骨嶙峋的野狗嘴边挂着腥臭的涎水,虎视眈眈地盯着其中个头最小的孩子,俯下身子为撕咬做准备。海洛伊斯捡起一块石头朝它扔去,它发绿的双眼转过来,似乎是觉得自己寡不敌众,便转身逃跑。

    “谢谢姐姐们!”孩子们围拢着二人,有农妇从田垄向这边走来,恍惚间,赫达想起了春神的样子,金黄麦地中的慈爱女神。“是达尼尔公爵家的呀,看着面生,是新来的吗?”

    看样子达尼尔家的女仆和周边的村民们混得不错,赫达担心暴露身份,海洛伊斯却一口答应了农妇去家里做客的邀请,赫达看了看农妇的眼睛,才稍微放下心,和海洛伊斯离开了那排白杨树。

    农舍不大,却专门腾出一块不小的区域供奉春神。系着围裙的农妇在厨房里忙活着,海洛伊斯配合着孩子们玩游戏,院子里有几只猫伸着懒腰,母鸡啄着虫子。赫达坐在小板凳上呆呆地看着,她从未见过这些,没有血腥和杀戮的地方,站在她面前的不是任务目标或是发号施令的人,仅仅是有着普通生活的,普通的,人。

    “认识的字真不少啊,在学校里的成绩一定很不错。”海洛伊斯赞赏地摸着一个孩子的头。

    农妇端着做好的菜走出来,略带歉意地笑笑:“这孩子没上学。”

    “为什么?明明是该上学的年纪。”

    “家里哪有钱……这几年公主下令征这个税那个税,粮食的价格一压再压,何况即使是最便宜的学校,一年学费也顶得上我们一家两三年的花销了。孩子他爸参军后没能回来,我们只能靠那一亩三分地勉强糊口,哪会有多的钱送孩子读书。”小孩子懵懂地看着母亲,虽然不大懂,但是有画册看就足以让他开心得不得了。

    “听公爵说,这些法令都是为了榨出钱供养军队。”

    “要我说,养那些大帽子兵有什么用?死了多少人都不见得打赢仗,上头还一个劲儿地征兵。”农妇招呼大家吃饭,菜很是清淡,几乎不见荤腥,却格外可口。

    饭毕,赫达与海洛伊斯告辞。

    赫达终于明白那句“其实是去挨骂”是什么意思,本该落在国王身上的指责如今全被海洛伊斯挡下,从她十五岁被推至台前时至今都是如此,饶是素来没什么感情波澜的赫达也对她产生了几分同情。不过海洛伊斯似乎并不在意,仍旧如来时那般脚步轻快,甚至有编花环的闲情逸致。

    “啊,你可能会觉得我会在意这些。”头戴花环的海洛伊斯在草地上躺下。

    “我以为你有,呃,实权。”赫达明白了为什么舅舅要求必须刺杀的是国王。

    “所有人都这么以为。”

    “所以你不用在意。”

    “是的。因为我明知道这些不满的声音不是对我说的,让所有人感到不痛快的是决策者,而我只是执行者,只是不满的传递者。所以这样的话我听一万遍也不会觉得难过,某种程度上,我才是躲在幕后的人。”

    不得不这样做,因为决策者下了这样的命令。所有执行者都是这么想的吧,这样就可以将所有责任推到决策者身上。赫达想,同为执行者,自己比海洛伊斯幸运许多,至少首相让她杀的那些人确有其罪。

    赫达抬起手,手指不知何时被锋利的麦芒割开几道口子,渗着血。

    桌上相框里的男人挂着永恒的微笑,看着年纪快要与他相仿的阿尔曼。

    和往常一样,阿尔曼为自己斟满茶,浅灰色的瞳仁里不见锐利,但仍旧阴鸷。没了赫达训练声的庄园寂静得像一座坟墓,只有洒扫声昭示着这里仍有人存在。

    “后悔吗,老爷子?”

    每逢阿尔曼坐在这里,他的第一句话必然是此。后悔将艾尔玛嫁入戈德弗雷家吗?后悔向艾尔玛隐瞒扎里克的私生子的存在吗?不过照片里的男人永远也不会回答他,死在最幸福时刻的罗宾自然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女儿、阿尔曼唯一的妹妹嫁入的戈德弗雷家是被诅咒的家族,也不知道自己唯一的外孙女赫达早在十年前就失去了幸福生活。他日复一日地在照片里微笑着,同照片旁的春神雕像一样。

    “我知道你是不想让艾尔玛和戈德弗雷家蒙羞,确实,艾尔玛那么温和的性子,就算知道了又能怎样?”

    “我见过那孩子了,长得很像扎里克,被那老东西养得不错。他是身负诅咒的人,我觉得很好,如果换成赫达,就总觉得是艾尔玛在承受诅咒一样。”

    “老爷子,你说戈德弗雷家的那场火会不会是诅咒带来的?”

    空旷的房间里回荡着阿尔曼的声音,无人回应。他的眼眸像干涸的溪水。

    “让一个孩子去杀人,迈耶家可真是擅长。当年送我参军的时候,你是不是根本没想到我能活着回来?你无所谓的吧?你只要艾尔玛能活下来。”

    桌上刻着黑鸽的徽章反射着烛光。

    “快要成功了,我要让国王为他迫害迈耶家族的行为付出代价。”

    “那么,感谢公爵几天来的照顾。”

    海洛伊斯带着赫达踏上马车,达尼尔满脸堆笑地行礼:“我永远是殿下最忠实的仆人。”

    马车中,海洛伊斯与赫达相对无言。

    “我做错了吗?”海洛伊斯把玩着垂帘上的流苏,一句轻得不能再轻的话语飘出,像无声地落在柔软泥土上的白杨树叶。没有意义的问题,其中不包含任何忏悔,有着的只是作为旁观者、执行者的罕见的疑惑,更像是替提着木偶线的人问出的问题。

    赫达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罪呢,都是罪,海洛伊斯不止一次地想。为蓄养军队而不断压榨普通民众父王有罪,为争抢矿产资源和“神之子”而持续入侵特洛亚的波托耳军有罪,替父王杀掉立场不同的人的自己也有罪。只有我们吗?为了利益贩卖人口的人,为了满足私欲对少女痛下毒手的人,为了寻开心而剥下小猫皮的人,甚至是那些,只有犯错想法而并未付诸实践的人,他们错了吗?如果他们错了,有什么办法弥补他们的错误所造成的后果吗?所以就算我们错了又怎样?从第一场战争打响,从第一滴血流进大地开始,无数的人们背负着无数的罪孽,除非时间能倒流,否则这样的罪孽永远也不可能消除,只是轻与重的区别罢了。

    有欲望就会有错误,但欲望是人们与生俱来的,是不可消除的。

    那该怎样剜除人们错误的一面?

    马车越跑越快,将达尼尔中毒身亡的消息和他妻子失魂落魄的惊叫留在那座有着金黄麦地的城域。

    昏暗的房间里,红发女孩小口地舔着碗里的温水。被绑到这里几天了?她也不知道。克里斯多夫总是叫嚣着要杀了她却迟迟不动手,虽然每天都会给些饭菜但都是馊掉的,她只恨自己没什么力气,不然就可以像海洛伊斯那样把门口那个矮胖的守卫揍趴下,可是那也要出得去这扇铁栅栏也行。

    偶尔会听到孩子的声音,所以塞西莉亚判断这里可能是教堂后面孤儿院的地下,她去过几次军营驻扎地,如果能从这里出去的话,就大致可以判断出方向。

    太大意了,下次收集情报要更加小心。

    她揉揉脑袋,火红的短发即使是在昏暗烛光下也显得明艳。抱着枪的守卫发出鼾声,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钥匙,塞西莉亚偷偷把口水吐在他头上,“你最好睡死过去,狗屎混蛋。”

    不知道日期,也不知道白昼与黑夜,塞西莉亚愈发焦躁起来,但并非是担心自己。终于,在一个夜晚,通风口处传来了细微却焦急的呼唤:“塞西莉亚!”

    她看看酣睡着的守卫,爬进被拧掉螺丝的通风口,“柏莎!”通风管道很窄,两人不顾被粗粝壁面磨烂的皮肤,艰难地往外爬着。在朦胧的月色下,几名精锐小队的成员戒备着四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