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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 贰

    今天闻启出门办差前特意瞟了眼黄历:宜出行,宜纳畜。

    太乌的一堆旧疾陈疴就是畜牲,他出行是为了收纳并驯服这些野畜。嗯,吉利。

    可他忘了,今天也是孙远时重见天日的日子。

    巡检司甲队的任务是收缴各家过剩的兵器,以免出现私自屯兵的情况。他们收获颇丰,各类武器装备拉满了一车又一车,各个神采飞扬地朝最后一个也是难度最大的一个任务点走去——孙府。

    看来陈老师还是挺有先见之明的,不然这么多刀剑流入豪门贵族,确实足以让他们随时发动一场兵变了。闻启领头,在队伍最前端,春光满面地想。

    他在叩响那浮夸的府门前先取出一枚小铜镜整理了一下自己的仪容仪表,以便待会儿耍威风时看起来更霸气一点。

    “吱呀——”年代久远的木门被人拉开,孙笑岚把自己的头从门缝中探出。

    “来收兵器的吗?”他小声问,生怕某些人知道了似的。

    闻启被他这样一弄顿时威风不起来了——他本以为会有一堆杂役堵在门口不让他进,即使出示了搜查文书他们也会做贼心虚地拦住自己,随后甲队的兄弟们亮出白花花的刀刃,自己再随意吆喝几句,杂役被吓退,他们便能气派地进入孙府。

    可孙笑岚作为孙府大公子只身一人唯唯诺诺地迎接他们,这很诡异不说,人类的共情心作祟,让闻启也变得唯唯诺诺起来了。

    “是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啊?开门让我们进去吧。”他用比孙笑岚更低的音量说道。

    这俩人经师存介绍已经在一起玩了好久了,故而将此时的对话进行得行云流水。

    孙笑岚面露恐惧:“你们进来一定要悄悄的哦,不然我爹——啊!”他的屁股被人猛踹了一脚。

    一侧府门霍然开启,孙远时黑着脸,用眼神从下往上扫了一遍巡检司众人,以及正靠着柱子龇牙咧嘴揉屁股的孙笑岚。

    闻启见到他本人有些惊讶,缓了会儿劲才重新找回那种英姿飒爽的感觉。他把搜查文书怼在孙远时脸上,语调上扬:“孙大人,本官要搜府了,请你配合一下。”

    “闻统领,你现在才来是不是有些晚了?如果我府上真有兵器,早就派人偷偷运走了,怎么会让你查出来?”孙远时顶着明显的黑眼圈,一如既往地阴阳怪气。

    闻启叉腰:“这我可不管,自新法实行起道路上的所有大型马车都会被检查一遍,你有没有偷运走什么东西,那是丙队的调查职责。我只管搜府。”

    “哼,行,来吧!”孙远时侧身让他们进了。

    孙笑岚全程一直跟着闻启,得亏二人关系好,不然闻启早动火了。

    “闻大哥,依我对爹爹的了解,他不会把重要的东西放在自己身边,咱们府上应该没什么违禁品。”孙笑岚一步一跳地走着,心情很是愉悦。

    闻启不知道他在开心个啥,顺着他的思路一想,好像是这么个道理,但来都来了:“再看看呗,万一能被我抓到什么马脚呢。”

    蓦地,他突然想起,身边这个金光闪闪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孙远时的儿子。因为孙笑岚的直率天真,和他爹差距实在太大,长得也不像他爹,闻启常常忽略了这一点。

    在儿子面前扬言要对他老子干坏事,这总归是不太好。

    还没等他开口说些什么缓解尴尬,孙笑岚就颇不在意地撩撩自己鬓边的长发:“行啊,我也想知道爹爹在家里埋了什么宝贝呢。”

    “嗯嗯嗯。”闻启忙不迭附和。

    行至一间门上雕花的风雅小屋,孙笑岚忽然正色拦住了他:“闻大哥,这间屋子你还是别进为好。”

    “为什么?”闻启端详着那一朵朵木雕玉兰花。

    “这是以前师存哥住的客房,他有时在府里读书,读到太晚回家来不及了,就在这里下榻。”孙笑岚嘴角噙起一抹淡淡的笑意,目光中多了几分沉静,这让他有点像陈驯秋了,“爹爹一直很爱护房里的陈设,每周都会派人打扫,自他和爹爹绝交后门就上锁了,连我也无权进去。”

    你们文人就是矫情啊……闻启好笑地想道,也宽宏大量地没再坚持搜下去。

    两柱香时间过去,他们果然没搜到什么武器。这种情况不但没让闻启安心,和那几大车的东西相比,反而让他更提心吊胆了———他的后备军大本营到底在哪?

    甲队的人将战利品拉回司办事儿去了,闻启自己则游走在大街小巷,脑子里考虑着问题。

    好巧不巧,他竟碰见了太乌稀有动物解梨芳……在集市上摆摊卖衣服。

    “圣上穿过的锦衣今日大促销!过了今天价格可就翻倍了!”她被人堆围着,那嗓门的洪亮程度跟袁季梅有得一比。

    闻启挤破脑袋才得以靠近她,亮出腰牌以示自己不是来抢购的:“解将军!这是陛下的意思吗!”

    “不然呢!陛下让我卖衣赚钱!”人多嘈杂,两人对话基本靠喊。

    “他前几天不还天天这穿这些吗,他喜欢得很!为什么要卖掉啊!”

    “我咋知道!君心难测!”解梨芳说话干活两不误,一来一回间又卖出了好几件。

    他在混乱中被踩掉鞋子,罕见地爆了一句脏,连滚带爬逃脱这个是非之地后,想着还是去孙府找笑岚借双鞋吧。

    闻启来到那个孙府密道——其实就是一个开在花园院墙上的狗洞,结果发现那里已经有一个人了。

    师存笑眯眯地坐在墙外草地上,撸猫。

    他甚至不能确定那是不是一只猫,因为那玩意黑乎乎的一大坨,只有两只耳朵轮廓稍微清晰一点儿,也有可能是别的什么动物。

    墙内还有一人,他趴在地上从狗洞里往外看,同样乐呵呵的,是孙笑岚。

    闻启觉得稀奇,这俩人怎么跟小情侣私会似的。他决定先在一旁观望一会儿。

    “墨团怎么又胖了?喂太多吃食也不怕它撑着。”师存做出了一个不甚文雅的动作,只为了看到狗洞另一侧的孙笑岚。

    只听孙笑岚兴奋地说:“它最近都不粘我爹了,就粘我!老是围着我喵喵叫的,我不忍心让它孤零零一个人,于是陪它玩,玩完后又怕它饿着,结果就越喂越胖了。”

    “它不粘你爹了?”师存微微瞠目。墨团是孙远时收养的流浪猫,一人一猫简直比父子还亲,师存当初花了大几个月才取得它的信任。

    “昂。我说句不该说的啊,确切来讲,它从你和老爹绝交后就这样了。”

    “你当时不在府上,怎么知道的?”

    “仆人们告诉我的呀,他们向我诉苦,说那时的墨团可难伺候了,谁也不理,甚至连饭都不吃。”

    师存温柔地捏捏怀中墨团的脸:“那也没见你瘦。”

    孙笑岚在墙那边儿笑得满脸通红。

    突然,他看见狗洞对面多了一个脑袋!

    闻启这么一凑,同时吓死了两个人和一只猫。他有些羡慕这哥俩的小众闲情:“你们咋没去工作啊?”

    “新法刚颁布的那阵子,刑检司上下都忙。现在最激烈的时刻过去了,陛下奖励我们每人五天的假。”师存和墨团手拉手。

    孙笑岚紧接着说:“闻大哥你不才走嘛,怎么又出现在这儿?”

    闻启看看自己光着的一只脚,尴尬道:“笑岚啊,能不能借我只鞋。”

    师存忽地别过头去,抬起一只手捂住嘴巴,像是在偷笑。孙笑岚则不加掩饰地嘲笑出声。

    后来闻启换上了一双华丽的新鞋,他的目的达成,本应就这样走的,但还是没忍住好奇心嘴欠问了一句:“师大人,你来这儿就是为了撸猫啊?”

    师存不太懂“撸”是个什么概念,他对墨团的举动应该还谈不上那么粗鲁吧……于是他只好含混地“嗯”了一声,随后又道:“下官离不开这猫,可出入孙府多有不便,只好借此洞来看看它。”

    出入孙府多有不便……之前他都能随时住在孙远时家,现在却连进都不敢进,一对儿好朋友闹成如今这个样子,确实让人挺心寒的。闻启没多说什么,笑着点点头,与二人作别。

    “少谦,”孙嬗倚在牡丹花刺绣靠枕上,两只手将陈驯秋的右手裹在掌心里,“这入秋了,母后的身体是一日不如一日了。”

    “怎么了?”陈驯秋是来“负荆请罪”的,但还没找到一个好的时机开口。

    孙嬗瞧他神情多有忧心之态,不觉心花怒放:“母后思念成疾,思念那个在朝堂上大刀阔斧地改革然后一个月没来看过我的皇帝。”

    陈驯秋低头:“儿臣知罪,以后定加倍偿还。”

    “不了不了,你忙你的就是,母后只是希望你不要太劳累了,找个方式放松一下,找母后聊聊天,到乐人间里听听曲儿,或者让那闻统领过来陪你解闷也行。”

    陈驯秋莞尔:“是,母后,儿臣谨记。”

    过了一会儿两人都没作声,青花宫内的空气慢慢冷却下来。

    “母后,”陈驯秋摸了摸他藏在宽大袖子中的首饰盒,忐忑地说,“儿臣还有一事,希望母后责罚。”

    孙嬗立刻点破他:“是京中那些关于哀家的流言么?”

    “……是,儿臣在惩处舅舅时,忘了对社会舆论加以控制,产生了很多误会、贬低、攻击您的言论,这对您的形象有损。是儿臣办事不力,谨以此物献给母后,望您能原谅儿臣。”

    孙嬗打开陈驯秋双手奉上的首饰盒,里面有一只温润洁白的玉镯。她想,自己说喜欢戴白玉镯是好多年前的事,皇儿怎会记得?殊不知,明禹的记忆对于陈驯秋来说就像是一部电视剧,可以随意点播任意时期的,所以陈驯秋只要回忆一下“自己的”童年,明禹眼中看到的一切就会以高清形态播放出来。

    有些细节可能连明禹本人都没注意到,但有心人陈驯秋却把它们一一记下了。

    “母后不怪你……母后何曾怪过你?少谦,玉镯这次母后就暂且收下,以后发生什么事,不可再这样破费。”陈驯秋明显察觉到孙嬗的眼里闪烁着感动的光,为她稍显颓态的面容添了几分光彩。

    “是——”陈驯秋暗喜,此般孙嬗以后会更加倾向于自己这边了,于是他乘胜追击:“母后,儿臣可否求您一做件事?”

    “说罢,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母后也替你做得。”

    “您能不能写文书声讨孙远时?”

    这对孙嬗来说,无异于表明姿态、大义灭亲。它的好处有二,一是孙嬗可以借机把自己撇干净,万一孙远时以后犯下什么株连九族的大罪她可以置身事外;二是民众的怒火会更加集中于孙远时一人,这样他就“失道寡助”了,想东山再起都难。

    写个文书不是什么难事,比不了刀山火海,就看孙嬗舍不舍得。

    果不其然,她犹豫了:“此事容哀家再想想,明日给你答案。”

    陈驯秋见好就收,迅速转移话题和她聊了点儿别的。待他走后,孙嬗无力地向后倒去,任柔软的枕面裹上自己的身子。

    “怎么忽冷忽热的,”她揉揉太阳穴,蹙起眉头,“来人,替哀家拿件披风来。”

    “不,”摇光低声下气地说,“大人,现在京中对您的怨气很重,没长眼的百姓甚至编了歌谣来侮辱您,为了保证您的安全,您近期还是不要太高调地上街了。”

    正打算回政检司看看情况如何的孙远时身着大红袍,头戴金冠。怪不得孙笑岚那么花里胡哨呢,因为“虎父无犬子”。

    “哼,”他嗤笑一声,“他们这样对我,我若是因此改变做派,失了傲气,岂不随了渣滓们的意?”语毕,他不顾摇光劝阻,依旧大摇大摆地登上了他的惯用马车。

    摇光呆呆望着四马奔驰而扬起的尘土,突然想起了天玑。

    孙远时让童子驾车狂奔一阵后减了速,车辆缓缓驶入墨寰城最拥堵的地段——东市。

    拥堵归拥堵,怎么还能停住不动了呢?孙远时不耐烦,他甚至亲自下车去观望:前面一段路上挤满了人,道路完全被他们堵住了,而人们一点儿也不介意,反倒都激动地往一个方向凑,像是在看什么布告。

    孙远时毫不费力地就走到了告示栏最前面,人们觑着他,在他身边围成了一个小圈。

    随后,他看见了那一条触目惊心的法律条文和立在木板边上面色红润的师存。

    “‘凡有谋害皇族嫌疑者,杀无赦’?镜潭,挺别有用心的啊。”

    师存学陈驯秋的样子,笑得很神秘:“孙大人怎么看不见其他几条有利民生的条例,只关注到了这个?视力挺不错的啊。”

    孙远时有些生气,又有些好笑:怼吧,你就怼吧,过几天看你还怎么怼。

    这时,一个平民模样的中年男子提了一口菜刀杀过来:“——孙贼受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