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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叁

    一个身穿靛青色长袍的中老年男人把武器交给身后的族人,以示没有恶意。

    “在下便是‘完颜阿慈沐’,同时也是太乌派来和谈的使者。”师存相信解梨芳,她说他是完颜阿慈沐,那他就是完颜阿慈沐。

    “我叫完颜巴图,是……上一任朗沙首领。”男人有些忐忑地说。

    师存如果是现任首领,那他不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师存的眉毛横成了“一”字。

    其余四人中还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身边围着三个朗沙士兵,他比起完颜巴图更游刃有余:“阿古——啊,就是左贯清,你舅舅应该和你讲了你的身世。我们听说孙统领在前几日被判了死刑,靠山倒了,你也长大了,我们和孙家之间的合作理应到此为止,可阿古依然带你留在京城里,还有传言说你要升职加薪了。”

    “我们一致认为,你是朗沙首领,一个朗沙首领到太乌去毕恭毕敬地为他们做事,无异于代表着朗沙向太乌称臣!我们草原民族有血气有骨气,不肯就此低头!所以,大家心怀愤懑,特此前来。”

    太乌的精骑兵闻言,脸色都很难看。

    夜风呼呼地吹着,卷起沙与灰尘,师存眯起眼睛,严肃道:“既然上一任首领还好好的,这职位为何就突然落到我身上来了?”

    他其实对朗沙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还有点排斥,因为那儿不是生他养他的地方。

    “朗沙是民主的,我们觉得上一任首领没有才德,所以要推翻他,迎接下一任。”老人的下垂眼在火光中盯住了骑马站在最前面的完颜巴图。

    完颜巴图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和师存相关的话,他那张小麦色的脸上暗涌着某些不为人知的情绪。

    “你们如何笃定,我比他更有才德?”师存打算推卸责任——这是朗沙自己的事,实在没必要来打扰太乌。

    “试试啊,不试试怎么知道。再说,你在太乌的科举考试里成绩不错,想必不会太差。”至此,老人甚至连装都懒得装了,鄙夷之情溢于言表。

    训练有素的骑兵不会出言反击,他们只会提起手中兵器,将敌人瞧得更紧。

    “老人家,恕我直言,”师存摸摸身下战马的鬃毛,“自记事起,我便一直在太乌生活,尽管那里没有我的血亲,它给我的感觉却是和蔼可亲的。不像朗沙,真是令人望而生畏。”

    那飞扬跋扈的老人先哈哈大笑,然后颇为理解地说道:“阿慈沐离家太久,有些怕生是正常的。没事,你回去后好好想想,等五日后我们再于城下相见。”

    “可以,但地点要定在我们的军帐里。”师存回头望了眼城门,解梨芳和明郃一红一黑依然比肩站在其上。

    老人不乐意了:“这是双方和谈,是你方求我方退兵,要谈也是你们到我们的军帐里谈,怎么还反过来了?”

    “太乌并未求你们,如果彼此非要争个高下,还是在战场上来得容易些。”师存垂下眼帘,摆出一副漠然的样子。

    他大概猜出那朗沙老头儿想干什么了——他想挟持完颜巴图一族的人,谋取更多私利——这不禁让他有点儿怀念已故的孙远时了。

    最后双方还是客客气气地道了别,师存平安无恙地回到军中。

    “你累了没?”解梨芳把他浑身上下摸个遍,确认无碍后问道。

    “没有,只是简单说了几句话,约定五日后在我方军帐里详谈。”师存坐在明郃的行军床边,见那上面摊满了各种文书,还以为它是用来议事的地方。

    解梨芳盘腿坐在上头,姿势挺散漫的,说出的话却正经:“……想不想听听你小时候的故事?”

    他点点头。

    摇曳的烛火照亮了师存的瞳仁,在她看来这白衣公子就像一只见到鱼肉而两眼发光的小猫。

    “大概二十多年前……”

    二十二年前,她十二岁,他五岁。

    林太子妃生下明郃已有几年了,眼看皇上病重就要驾崩,这皇后之位马上就要传给她了,孙嬗那叫一个急,暗中找孙远时协商对策。

    可惜当时孙远时的权谋重心并不在谁当皇后之上,他最大的敌人是闻喻山,想着把闻氏搞垮台,这样他既少了一份威胁又能让即将继位的明颜安心,一箭双雕。

    他表面上答应了孙嬗的请求,背地里却偷偷跑到西北边境——只有制造出通敌叛国的死罪才能彻底击败一个人。

    那时朗沙见太乌是个新生政权,意欲趁火打劫一番,边境起了战事。

    朗沙不敌太乌,被打得连连败退,部落神女死了,部落首领被俘,而他们的儿子不知所踪。

    阿古带着完颜阿慈沐乔装打扮躲入太乌境内,在一处山脚下搭了个隐蔽的木屋,暂时安居那儿。

    可惜,好景不长。

    一行举着“解”字旗的巡逻士兵途经此地,而给予他安全感的阿古外出买菜了,阿慈沐很害怕,于是自己一个人向山里面逃去,却意外地碰上了一位正在砍树的少女。

    “你这小孩儿,哪里来的?大人呢?”她一手提铁斧,一手抹去额上的汗,脚下踩着一截树干。

    阿慈沐只会简单地用汉话和人寒暄,不会回答这么复杂的问题,怕说出来穿帮,所性闭口不言,就那么傻站在那。

    “哑巴啊?”她俯下身细细端详那张灰扑扑的小脸,“怎么回事儿,浑身脏兮兮的,你和家人走散了吗?点头或摇头。”

    阿慈沐一个劲儿点头。

    那穿着男装的少女让他在树桩上坐下,她来想办法找他的家人——阿慈沐之所以能认出她是女孩子,是因为她的嘴唇很薄,鼻子也尖尖的,十分秀气——男孩子是长不出这么漂亮清秀的五官的。

    “给,擦擦脸吧。”女孩儿递给他一张帕子,随后做起自我介绍来:“我叫解梨芳,就是解府那个一天到晚恨不得跟亲爹大战三百回合的叛逆丫头,你应该听说过我。”

    阿慈沐这次摇摇头,将帕子原封不动地还给她,不知是想表达自己不想擦还是不认识她的意思。

    “咋了,你是小猪吗喜欢滚泥巴?”解梨芳用食指快速抹下了一块几乎要粘在他脸上的泥。

    阿慈沐半边嫩脸暴露出来,他活像见了光的阴鬼一样,双手捂住脸,转身就要跑。

    ——他的模样和太乌人有些差别,所以要用泥巴遮脸,这样才不容易被人发觉!

    解梨芳一把捞住他,用在军营里偷窥到的技巧将人锁在怀里,兴致勃勃地笑了:“你这人真有趣!别跑啊,让我好好研究研究!”

    阿慈沐这才想起舅舅给他留了个骨哨,遇到危险的时候吹它,他一定会第一时间赶来的。

    但挣扎之中他抓错了地方,手从自己的裤袋滑向了身后解梨芳的裤袋,然后抓出了一块还未雕成的玉胚。

    解梨芳看见那玩意,登时放开他,苦苦哀求道:“诶别动!快把它给我!”

    阿慈沐见她变脸如此之快,也不禁玩心大发,把那玉揣进怀里,狡黠地笑着,完全忘记了掩盖身份这回事。

    “哎!我好不容易雕出了个完美的形,你别给我搞坏了!”解梨芳急得直跺脚,马尾辫一晃一晃的。

    阿慈沐将无声的笑容挂在脸上,小腿蹭蹭地跑开了。

    后来他在山里绕来绕去,回小屋里了。解梨芳灵活性敌不过他,跟丢了,还为此难过了好几天,之后每天都要到山脚下守株待兔一阵子,希望能再找着那不长眼的小屁孩儿。

    阿古买完菜回来就见侄子手里把玩着一枚初具荷花纹样的玉佩,一边傻乐一边躺在榻上蹬腿儿。

    “这是你在外头捡的?”

    阿慈沐“嗯”了一声。

    为了练习汉语,他和阿慈沐之间的对话都用汉语进行。现在阿慈沐听懂汉语是没问题了,就是不会说、写和认。

    阿古对这些小玩意不感兴趣,做好午饭后只对他说:“我还买了些纸和笔,是时候该教你说话和写字了。我们的小沐也要像其他太乌孩子一样读书。”

    阿慈沐趴在木桌上,把下巴搁在臂弯里,嘴里嘟囔:“妈妈……”

    “不想妈妈了啊,马上,马上我们就能回家了,妈妈在那儿等我们呢。”阿古摸摸他的头。

    之后阿古为方便在太乌生活下去,给自己和他分别起了个汉名——“左贯清”和“师存”。

    大概一个月后吧,左贯清也记不清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多少提心吊胆的日子了,就在这时,师存因西南山中湿气太重得了病,而解药只有在深山老林里才能找到。

    他不放心师存一个人呆在屋子里,就把他装进大竹篮,背在背上,进山采药。

    结果中途下雨了。

    他们躲入一个就近的山洞,左贯清把包裹揭开一看,准备当饭吃的馒头被完完全全地打湿了,烂成了一坨面糊。

    “小沐,小沐?现在饿不饿?”左贯清偏头看因为冷依然窝在竹篮里的师存。

    他睡着了,并且睡得很熟,小小的身躯正缓慢地起伏着。

    左贯清可怜生病的侄子,打算速战速决采完药回去蒸新鲜的馒头给他吃。

    雨势越来越大,没有要停的意思。舅甥俩等了又等,没等来雨停,却等来了一支气势不凡的队伍。

    “老兄,你穿这么少,冷不冷啊?”为首那人身着被淋湿的大红袍子,留着八字胡,亲切地问他。

    “哦,我皮糙肉厚,没关系的。”左贯清笑着摆摆手。

    他们在对边儿坐下,洞里一时沉寂下来,孙远时无聊得左顾右盼,发现那老兄的竹篮里还有一脸蛋红扑扑的小孩儿。

    “你儿子吗?”他曲起食指剐蹭那孩子的鼻尖。

    左贯清不笑了,开始警惕起来:“嗯。”

    “怎么脸这样红?发烧了?所以进山采药?”孙远时又问。

    “嗯。”左贯清暗示地已经很明显了——他不想和这个看似官职不低的太乌官员过多交谈。

    可孙远时还是不依不饶地问着,仿佛不知道什么是边界感:“他这五官生得真秀气,尊夫人应该是个清秀的大美人儿吧?”

    提到五官,左贯清这才发现出了大事——今早走得匆忙,忘记给脸上抹泥了!

    孙远时见他闭口不言,便顺其自然地说下去:“从朗沙迁居到西南来的人还真是少见呢。”

    “是吗。”左贯清已经将一只手伸到背后去摸匕首了。

    “别那么紧张,”孙远时识趣儿地缩回对师存动手动脚的手,笑道,“我姓孙,是太乌的政检司统领,现在听说了一些关于丰国旧臣的一些消息,打算来这儿找他。”

    左贯清并不搭理他。

    “你既是从朗沙来的,应该知道朝中有一名大将叫闻喻山,他最近在西北混得比皇上还舒适,把朗沙打得连连败退,你们应该很讨厌他吧?”孙远时摸摸下巴上的短胡茬。

    当然,就是他带兵攻入了朗沙十二部,放火烧粮,让神女牺牲在烈火之中。

    “我也不避讳什么了——他是我的政敌,我需要弄死他。而弄死他,就必须掌握他通敌叛国的证据。我想要找丰国的人写一封信,盖上章,伪造一个证、据。”

    “和我说这些做甚?”左贯清冷眼睨他。

    孙远时见他把装着师存的竹篮搂在怀中,一副护犊样,不禁对有个儿子充满希望——孙夫人在府上已多年,不过是因为他忙于事业而忽略了家庭问题。

    他越看师存越觉得喜欢,一颗铁石心肠快化成了水:“时间紧迫,闻喻山眼看着就要凯旋归来了,在他回京之前,我必须有十足的把握。可如今找遍大江南北连个丰国人影都找不着,我实在是急啊。所以,我打算把这’敌‘换成朗沙,你看可行不?”

    “心有余而力不足,我只不过是朗沙的一个平民罢了。”左贯清目光左移。

    “哪儿能呢,我安排在前线的探子告诉我,俘虏过来的完颜巴图交代了,他的儿子和内弟逃入了太乌境内,那死去的神女拜托他照顾幼子长大成人……”孙远时话音渐低,身边的武人亮出了一寸雪白的刀刃。

    左贯清能屈能伸:“你想要我如何做。”

    “写一封你们朗沙答应给他高官厚禄的承诺书,盖上最高等级的章子。闻喻山给你们的信由我的人来办。这样既能解决我们的内忧还能解决你们的外患,岂不快哉?”

    左贯清盯着师存酣睡的面庞,还在犹豫。

    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并不简单,不是单纯地合作一次就能散伙的。压倒闻喻山只是开端,此后的利益纠缠还会无穷无尽。

    “我还能帮你照顾小侄子,保你们二人在太乌生活得无忧无虑。免得回去进了那个没心没肺的父亲留下的窝是不是?”孙远时说着说着把自个儿说笑了,顺便亮出他的腰牌,以证他有那个实力。

    左贯清一想到完颜巴图出卖自己的亲儿子便觉怒火中烧,于是一气之下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