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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肆

    师存在之后的日子里见到左贯清越来越忙,而且好像有意躲着自己去干一些事,他是个懂事的孩子,便没有多去过问。

    舅舅越忙,他们的日子就过得越滋润。

    先是从山中小木屋迁到农村中的平房,再从农村的平房迁到大城市里的孙府。那个叫孙远时的叔叔把他当亲儿子养着,自己虽然和舅舅见面的次数是少了点,但生活水平绝对是高过以前任何时期的。

    现在,他终于不用为生存而日日忧心,有了“孙家养子”的名分,可以在西南四处放心游走了。

    “咚咚咚”,解梨芳刚准备出门买她雕好的物件,就听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雨点儿似的。

    一开门,已然长高大半截的阿慈沐仰着脸望她,手里捧着一枚半成品玉佩。

    “你……我的天哪,是你?”她撑着一边门框,不可置信地盯着眼前的小孩儿。

    “我来还你东西。”阿慈沐微笑。

    “诶?你不是哑巴?”解梨芳近乡情怯,犹豫半天都没胆量去摸那失散已久的玉佩,反倒果断地将他拉进解府:“快进来坐!”

    经过一年多的练习,阿慈沐的汉话能说得很流利了,他详细地和解梨芳讲了他的经历。

    “啧,猪脑子,幸亏你那天碰见的是我!”解梨芳猛拍他的头,阿慈沐被弄得云里雾里,睁大一双无辜的黑眼睛眼巴巴地瞅她。

    “你知不知道,如今朝廷和朗沙的关系非常僵,朗沙人那是见一个杀一个!你千万不能再跟别人说你是朗沙来的了,听到没有!”她神色激动,两颊通红,听起来形势是还挺严重的。

    阿慈沐小声喃喃:“为什么关系很僵?舅舅明明和孙大人……”

    “你整天呆在孙府,难道还没看清他是人是鬼?闻将军是我朝大将,为奠定江山基业立下了不世之功,而孙远时竟和你舅舅关系密切……那封答应闻将军请求的叛国书一定就是他伪造的!”

    “皇上事后才反应过来自己被骗了,可告密者已无从查起,只好迁怒于对手朗沙,下令此后十年都不准国人同朗沙往来,禁止一切边境贸易。”解梨芳痛心疾首地说。

    阿慈沐不停的掰手指:“那我……那我……”

    闻喻山是解梨芳的偶像,她的许多刀法都是从他身上学来的,闻将军横死,她为之抑郁了好久。可现下造成这一悲剧的罪魁祸首就在眼前,她满腔的愤懑又突然化作云烟,不知不觉散了。

    “你放心,”解梨芳按住他的肩,他们四目对视,“这事是孙远时的错,或许会牵连到你舅舅,但和你绝无关系。信我,就算有一天他们带兵杀到你家去了,我也会出面保全你的。”

    老天爷偏爱做弄人,就在这时,门夫进来通报:“小姐,巡检司分支派人来搜查府邸,说是有人看见一个模样像朗沙人的小子来咱们府上了。”

    阿慈沐一惊,下意识往解梨芳身后躲去。

    “没事儿。”她看了一眼阿慈沐腰带上挂的牌子,随意揉了一把他乌黑的头发,朝外走去。

    过了一阵子解梨芳回来了,不过院子里多了一些人走路的声音,不时还有兵器相撞的脆响传来,这对阿慈沐来说无异于索命的警钟。

    “放松,来,吃葡萄。”解梨芳在他身边躺下,喂了他一颗葡萄,而他则端正地坐在长塌一边儿。

    阿慈沐就着这奇怪的体位,张开嘴,任由她把甜汁四溢的水果塞进自己嘴里。

    地方巡检司的人还算客气,进门前先敲了敲,然后才进来,看见师存,不禁叫道:“这个人是谁?”

    此时的阿慈沐正被解家小姐搂在怀里,她满不在意地回答:“我朋友啊。”

    巡查人员面露怪色:“为何他长得像朗沙人?”

    “是吗,人家只是眼睛深邃了一点儿,就要被你们无端指责?”解梨芳撩起阿慈沐的腰牌,“他可是孙大人收养的儿子,来路正的很,你要是不信,就去问他。”

    那人见腰牌上明晃晃刻着一个“孙”字,心中先畏怯三分,不敢再有异议了。

    巡检司的人走后没多久,二人也将要分别。

    “解小姐的救命之恩,我来日一定会还的!”阿慈沐学着太乌人的样子朝她深深行礼。

    “嗯,咱们说好了。还有,两天后,找我来拿雕好的玉佩,算我送你的。”解梨芳扶他起来,两人将小拇指勾在一起,齐声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哈哈哈哈哈哈……好幼稚啊!”她笑弯了腰。

    阿慈沐也笑眯眯的,慢慢后退,直至解梨芳看不见他。

    后来的孙远时一路高升,成为了如日中天的政检司首领;师存在他的教导下考中了探花,进入工部工作;左贯清隐姓埋名混进医部当了医官,暗中替孙家联络朗沙;解梨芳慨然投军,成为镇守一方的名将。

    解梨芳从未忘记那个有一双澄澈的黑眼睛的朗沙小孩,只是在送完玉佩后他再无音讯了,不知这么多年过得怎么样。而师存在随孙府迁往京城的路上又因水土不服生了一场大病,差点成为了傻子,只保留了部分记忆,将舅舅阿古和他的朋友解家小姐忘了个一干二净。

    然后,便没有然后了。

    时光流转,已然长成大人的他们对坐烛光前,慢慢地回忆着往事,不知不觉到了夜半三更。

    “当时……你为何不直接向皇上告发孙远时?”师存怔怔地盯着自己的影子。

    解梨芳支着头:“他那时候已经表现出过人的胆略了,我爹是个窝囊废,我又是个那么小一点儿的小屁孩儿,能拿他怎么办呢。而且如果告发,你作为证人就一定会暴露出来,我不想那样。”

    “话说回来,你打算怎么回应朗沙那边儿?”

    师存见她对这些过往坦坦荡荡——二人亲密是事实,没有什么好避讳的,自己也不知不觉敞开了心胸:“我不打算回去。五日后,我会尽全力说服他们打消这个想法,如果他们执意带我走,那就得劳烦明将军动兵了。”

    “好,我理解。你爹被俘后出卖了你的行踪,外加这么多年来他一点儿信都没捎给你,说明他不配做你这么一位玉树兰芝的公子的父亲。”解梨芳一板一眼地说。

    “承蒙将军抬爱。”师存垂眸,上身微微前倾。

    解梨芳送他回使者帐内,再偷瞄了一眼和副将挤一张床的明郃,最终难得有了点羞愧之心,把他叫醒并把床还给他了。

    直到睡着,她才停止了对“抬爱”一词的揣摩。

    有关西北前线的消息不日便传到了京城,陈驯秋给传信兵一盏热茶,自己裹着毛毯在与书房里读信。

    天气越来越冷,他这个怕寒动物得每天裹着点什么才能好受点。

    “师大人对此怎么看?”陈驯秋问那个传信兵。

    “将军们并未明说,但据小的观察,师大人是不愿回朗沙的。”他恭恭敬敬地回答。

    “你如何观察得知?”

    “小的路过正聚在一起聊天的明将军和师大人,无意间听到师大人说‘陛下待我万般好,仅仅一条冷漠的血缘关系无法打动我’。”

    陈驯秋摸摸下巴。

    师存确实对刑检司的事务很上心,即使他并不擅长。岑若邻说他每日都在加班加点地忙公务,快要三十了还不娶亲,恳请陛下给他点福利,可不能让他孤身一人劳累致死了。

    孙笑岚也知道他的师存哥办事有多拼命,静姝毒一解他就立马回到岗位上,哪怕岑若邻专门批他的假他也不肯走,最后只能让左太医随时在暗中候着,以免出现突发情况。

    师存对太乌爱得深沉,可他从来不求回报。

    陈驯秋这才找到了一点愉悦的感觉——他或许不是明君,但他有像师存这样的贤臣。

    五日之期眨眼便到,完颜巴图和那位老人如约前来。

    明郃专门搭了个帐子供他们议事,两侧还留了较宽的过道,用来站士兵。

    师存粗略地数了一下,帐内太乌的士兵比朗沙的多一人。

    “我不去朗沙。”他端坐长桌右侧,坚定地说。其长发在头顶束成丸子状,瞧起来分外清爽。

    那骄横的老人好似没听见这话似的,先自报家门:“我是更达赖。小首领,你方便说说原因吗?”

    “我之前就说过原因——太乌养育我长大,我不能也不想离开他。反倒是作为我‘家乡’的朗沙,这么多年来从未有人关心我的死活,凭什么一句话就想把我捞回去?”

    师存不疾不徐地吐字,话音时重时轻,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更达赖使出他的杀手锏,从道德角度抹杀他:“你们太乌不有一句古话叫‘君子居必择乡,游必就士’吗?一个人一旦飞黄腾达了连家里的父老乡亲都不顾,还谈什么君子做派?”

    更达赖能把这一句绕口的汉话说得如此清晰明了,想必私下练习了不少次。

    “父之所以为父,是因为他教诲子女;亲之所以为亲,是因为他关心族人。上一任首领既没有教导我,更没有关心我,反倒出卖我的行迹,让他唯一的儿子差点葬身在异国他乡,这样的人也能称之为‘父老乡亲’?”师存努力学解梨芳,挑起一边眉毛。

    完颜巴图闻此,悔不当初地低下了头,下巴快要埋入胸里。

    “老人家,我倒是想问您,为何这么着急要把我迎回去?现任首领明明还不老,如有过错,你们监督他改正便好,为何非要另立他人?”

    更达赖一口气干完一杯茶,然后用手背抹抹嘴:“他罪孽深重,自知无法继续担任此职,主动提出退位。我们也是没法子,他的后人就只有你了呀。”

    完颜巴图从始至终都保持缄默,一双墨色的眸子越来越深沉。

    “朗沙不是一个开放豪爽的民族吗?何不推行禅让制,让你们认为‘有才德’的人来当首领?我久居太乌,你们就不怕我当上首领后与太乌勾结,买了你们?”

    “我们不得不承认,太乌的世袭制度有利于维护民族统一。取长补短,这是人们的共识。至于你到底称不称职,我们朗沙族人自会擦亮双眼辨别。”

    “这就是说,我从始至终只是你们手中挥之即来斥之即去的玩物罢了。”师存的眼神更加犀利。

    他觉得更达赖执意带他回去,是因为完颜巴图已经无法再彻底服从他了,需要另找一个傀儡。而朗沙的民众并不知首领已被他人控制,仍然觉得完颜氏是他们的天。更达赖为了获得民心,就必须用完颜一族的人来当幌子,等候时机,篡权夺位。

    多么熟悉。

    “何来‘斥之即去’?即便你不称职,我们也会好好照顾你的。”更达赖意有所指地斜眼看完颜巴图。

    “你们不过是想要一个符合心意的首领罢了,至于这个首领叫完颜巴图,叫完颜阿慈沐,或者叫更达赖,这都不重要。”说到这,更达赖的脸色微变。

    “老人家,您还听说过我太乌有‘白马非马’这一典故吗?假设我是一匹马,那么‘朗沙首领’的头衔便是白,作为朗沙首领的师存不是师存,是朗沙首领。”

    在帐外偷听的解梨芳和明郃交换了一个眼神,没大听懂。

    “人们要找一匹白马,他们的侧重点就会在白,而不是马。他们要找的是白马而非黄马黑马。同理,你们要找的只是一位首领,而非我师存,换了任何一个姓完颜的人都能当首领。我和它之间并不等同,希望您明白。”师存用手势制止了身边准备为更达赖倒茶的士兵。

    这是要结束对话的意思了。

    更达赖想了半天,终于妥协道:“明白了,你真固执。如此……”

    他猛地抬起胳膊肘,向完颜巴图的太阳穴击去!

    朗沙那边的士兵无动于衷,一看就是更达赖的人;太乌这边的士兵却急了,如果让朗沙首领在太乌的领地上出了什么事,那他们就有正当的发兵理由了!

    明郃扯下身边解梨芳的发簪就朝更达赖掷去,那花里胡哨的小玩意擦着师存的脸颊闪过,可惜歪了一点,并没有打中老东西。

    长桌挺宽,太乌士兵来不及去抢救局面,完颜巴图在一片嚷嚷声中被击晕。

    师存猛然回头,望见了两位将军凝重的脸。

    “他想打着为首领报仇的名义向太乌发兵,立下战功后说小首领在战乱中死了,完颜氏绝后,朗沙人自会拥立他这个功臣当王。”解梨芳说出了师存心中所想。

    师存刚想开口说什么,就被远处传来的号角声打断。

    “敌——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