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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马 伍

    血雾散去,尸骸遍地。

    明郃用袖子擦拭刀上的污渍,却怎么使劲也蹭不掉。他啧了一声,将刀收入鞘中。

    又是险胜。

    自明禹上位,朗沙就一直很安分,长久以来不知是因为他们在潜心苦练还是太乌兵缺少实战经验,双方实力竟差不多。要不是明郃的将士体能超常,这场仗谁胜谁负还很难说。

    不过此刻他没想着以后要加强练兵,而是剑走偏锋——这么一支骁勇的军队,收归太乌岂不妙哉?还能将朗沙作为新年礼物送给他的二弟,喜上加喜啊。

    解梨芳站在城门上,看见浑身血污的明郃阴森森地笑了。

    “更达赖呢?完颜巴图怎么样?”师存问路过的一位后勤士兵。

    “使君,将军让你好生待在帐内,此后详情会有人来告知您的。”他匆忙道,随后提着药箱向战场上下来的伤员奔去。

    师存忽然记起什么,翻箱倒柜一番取出左贯清给他的灵丹妙药,一路小跑到军帐,希望这些药能帮上忙。

    解梨芳正坐在赤膊的明郃身侧,手中拿着纱布:“怎么样,打还是不打?”

    “他们实力不容小觑,但有一个致命缺点,就是阵型死板,”明郃用还能活动的左手哐哐哐给自己喂了一嘴药丸,看得师存胆战心惊,“可他们还有一个致命优点,就是太过勇猛,士兵都跟敢死队一样往前冲。”

    “打的话不一定赢,但不打又说不过去。”他烦躁地靠在床褥上,任由疗伤兵摆布。

    解梨芳将纱布递给他:“个人建议,打吧。”

    师存把药托付给其他士兵,也走近二人,随便找了张破布垫在身下,盘腿而坐:“朗沙许久未在战场上吃苦头,所以今日才敢挑衅太乌,是该应战以示国威。闻统领手下还有五万闻将军旧部,可调来助将军一臂之力。”

    明郃睁开一只眼扫视他们,意味深长地说:“你俩真是……琴瑟和鸣。”

    师存被他说得转过头去,不敢再看解梨芳。

    “说正事呢,你个死鬼。”解梨芳又配合疗伤兵包扎好了他的脚踝。

    “好好好,说正事。我觉得师大人的想法有理,就该给朗沙一点颜色瞧瞧。兵力大概什么时候能调来?”

    师存又恢复正经:“最短三日,最多六日。”

    “嗯。等闻将军的兵来了,我们就开始对朗沙发动总攻。”明郃不知从哪弄来一只迷你沙盘,他用手指一戳,朗沙的首都那儿就亮起一个小红点。

    “你这是……?”解梨芳忍俊不禁。

    “这是闻统领发明的小物件儿。”明郃答非所问。

    师存看着那小红点,就如同看着自己的心脏。它血脉喷张,正激动地跳跃着。

    四个月后。

    墨寰城内一派热热闹闹,各家各户张灯结彩,准备迎接新的一年。

    “将军什么时候到?”陈驯秋穿着厚实的衣裳,站在观云台赏雪。

    “回禀陛下,大概后天。”延喜借着夕阳余晖眺望红彤彤的京城,不禁感叹道:“当真是尧天舜日啊。”

    西北战事平定,明郃在多方势力的支持下将朗沙收入太乌领土,那里的牛、羊、水果以及珍稀药材,都唾手可得了;许多民间的疑难杂症得以解决,左贯清因救人无数颇受百姓爱戴,大家原谅他之前犯下的过错,并为他立了石像;师存回京后成为政检司首领,闻启帮他在刑检司附近找了一座风水好的房子,方便他上班;孙笑岚依然是提刑,不过地位高了许多。

    今年是具有历史性的一年,变法改革、诛杀反贼、开疆拓土……自太祖过世,袁季梅从来没这么忙过,仅此一年的工作量就赶超了前面十年。

    而明禹的名字,将永远被后世铭记。

    可他陈驯秋呢?

    他的生日在二月一日,过完年不久就到了,他该以什么理由为自己庆生?

    明禹寿辰在四月,时间差得太远,说是提前庆祝也没几个人会信的,反倒惹人起疑。

    真是好笑啊,他在太乌干出这么一番改天换日的事业,到头来连自己的生日都没法好好过。

    “陛下,明将军又一个人进京了!”一个巡检司的兄弟跑过来说道。

    “又”这个字很值得玩味。

    陈驯秋笑眯眯地应了一声,等着他来观云台找自己。

    他俯瞰街道上熙熙攘攘买年货的人们,除了看到骑一匹黑马在人流里到处穿梭的明郃,还看到了抱着一只大红灯笼、买的年货被明郃的马蹭掉了一地的闻启。其骂人声之大,陈驯秋在高楼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见皇上眉眼弯弯,延喜忍不住拍几句马屁:“闻统领年少英才,性格开朗,真是个妙人呐!”

    “确实。”陈驯秋难得这么直接地肯定某件事。

    “小禹!想死你了!”明郃不知不觉已登上楼台,从背后把陈驯秋裹在自己的披风里,只露了个头出来。

    陈驯秋听到这个称呼,竟有些感伤,先前对来人的期盼也减淡了不少。

    明郃用两手大拇指捋顺他皱起的眉毛:“怎么不开心?”

    “没,就是在想,你提前三天到了京城,外面这么大的雪,赶路很幸苦吧。”陈驯秋瞬间恢复了状态,脸上挂起无可挑剔的笑容。

    明郃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但此情此景他懒得再深究,转而捏了捏陈驯秋泛红的耳尖:“一点儿也不辛苦,赶路的终点是你,怎么会辛苦——你在这儿站多久了?耳朵都冻红了。”

    “确实有些冷,我们回宫去吧。”陈驯秋就着裹在明郃披风里的姿势,在众目睽睽之下上了马车。

    闻启和一群热心市民将巡检司的年货搬回了司,末了大方的统领还送他们一人一串爆竹,以示感谢。

    “晓魁,今年的年夜饭怎么安排啊?”他喘匀了气儿后嚷嚷道。

    “晓魁不在!他告假回去准备结婚的事了!”一个兄弟朝他嚷嚷回去。

    结婚?他什么时候有的对象?自以为对巡检司里每个人都很了解的闻统领满脸问号。

    说到结婚,他第一想起的是解梨芳和师存。师大人把他的故事跟众人都说了,其中不乏撺掇两个“大龄”男女成婚的,自幼相识、文武互补、琴瑟和鸣——多么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可师存认为此事太过草率,红着脸推脱了;解梨芳则笑笑没说话。

    “搁这儿发什么呆呢,过来帮忙贴窗花!”鲁向沽一脚踹上他屁股,手里包着一坨被自己贴烂的红纸。

    以前这种细活都是齐钧和晓魁干,现在唯一两个细致点儿的人都走了,巡检司里五大三粗的汉子们都拿这小小窗花没办法。

    “鲁爷爷,”闻启迅速和他拉开安全距离,“我的新年愿望就是希望你以后少踹我!”

    果不其然鲁向沽火了,用红纸球砸他,却被他一扭腰躲过了:“老子是你爸爸辈的,乱喊个屁!”

    “诶!干爹!”闻启如他所愿,叫出了那个他一直想喊却不好意思宣之于口的称呼。

    鲁向沽似被打动,望着笑里带着些严肃的闻启,骂不出来了。

    “干爹,我给您拜个早年。”闻启站在安全距离之外,朝他抱拳。

    每年的新春佳节宝色宫都要彻夜不眠,让文武百官好好放松享乐一番,今年亦不例外。

    陈驯秋穿了一身大红色衣裳,为他白净的面庞添上几抹红晕。他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好像少了什么,后知后觉原来是丁香不在了。

    他成为明禹后一直在忙事业,很少举行大型宴会,给他“空落落”感觉的机会并不多。官员们对他望而生畏,就暂时没有提另立皇后和生子嗣的事。

    幸好明禹还比较安分守己,没有在宫内宫外处处留种,不然他可有的忙了。

    “大歌星,你能不能给我个签名啊?”闻启以敬酒之名跑到曲乐弦身边闲聊。

    “你不是不粉我吗?现在终于发现我这个宝藏歌星了?”她听秋妍嘱托,没有吃或者喝什么烈性伤身的东西,摆在面前的是御膳房专门为她做的清淡菜。

    “我不粉你,但我妈粉啊,”闻启和她互敬一杯,勾唇一笑,“就当是给我妈的新年礼物了。”

    曲乐弦应下这茬儿,然后带着犹豫问他:“你……还是不认可卫松姚?”

    闻启一愣,一滴酒水从嘴角滑落到纹路复杂的衣襟上:“我觉得吧……做人要通透一点,她当年为了感情作茧自缚以至于发疯,我实在是……再说她现在不认识我,每个周末我去看她的时候,她都抓着我神神叨叨地说‘你看见小山了吗,你看见小山了吗!’我都快被她感染了。”

    如果当年卫松姚果断带着闻喻山旧部游行示威,或许一时鬼迷心窍的明叙还能早些察觉过来,这样孙远时就不会有机会在朝堂上兴风作浪,后面一系列和孙家有关的事也就不会发生了。

    一个人真的能改变一段历史,比如卫松姚,比如陈驯秋。

    “嗯,理解——别多想,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你还是得入戏一点吧,我都习惯陈驯秋喊我‘母后’了。”曲乐弦笑嘻嘻地说。

    “说实话啊,你有没有想念过21世纪?”闻启严肃下来问她。

    这回轮到曲乐弦发怔了。

    “我当然有啊……虽然这边有人日夜伺候我,但我什么都不能干,呆在孙嬗这副身体里太憋屈了。在21世纪,我能为实现我的歌星梦不断努力,身边还有一群可爱的粉丝朋友们,每天都能从她们给我的留言中收获幸福感。在那边我会快乐得多。”这番话用孙嬗的声音说出来显得格外苍凉。

    “但21世纪在给你自由的同时,也抹杀了我们的个性。”闻启自己为自己倒满一碗酒,对天敬了敬,然后一饮而尽,微微泛黄的液体从口中经过下颚直流到脖子上。

    “我偏科,语文英语的分加起来没数学高。但我现在依然能畅通无阻地和人交流不是吗?21世纪的人不知道什么叫‘扬长避短’,非要我们当全能又高效的机器人,导致所有从这个时代的大厂子里出来的人都是一模一样的,这有什么意思?”

    “想念它是真的,因为在那边还有我的父母老师同学;恨它也是真的,因为它耽误我成才了。”闻启两眼充血,脚步虚浮,声音低沉得像是竭尽全力从喉中挤出来似的。

    曲乐弦这才察觉出不对劲,忙叫身边的太监:“快给闻统领上醒酒茶,他喝醉了。”

    宝色宫西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明郃被一堆人围着灌酒,陈驯秋矜持地微笑着,端坐在高处观赏这一闹剧。

    岑若邻端上一杯碧螺春朝孙笑岚走去,他见到酒杯刚想推脱,就见岑若邻眯眯眼睛,把酒杯凑到自己鼻子下边,好像在告诉他这不是酒,可以放心喝。

    二人相视而笑,举杯共饮。

    解梨芳和师存勾肩搭背,准确地说是解梨芳烂泥一般摊在正襟危坐的师存身上。她也醉得不轻,嘴里嘟囔着什么,师存默然喂给她一颗葡萄。

    宴饮还在继续,陈驯秋却神不知鬼不觉地离了场。

    “煮一碗长寿面。”他向延喜吩咐道。

    因为最后一位边关将领来得迟,这新年宴会推迟了几天举行,此时已是一月份的最后一个晚上了。

    陈驯秋在寝殿里的木桌后坐下,面前摆着碗雾气腾腾的长寿面。

    终于……

    他下令不准让任何人进殿,室内只有一豆烛光,他连自己的手都看不太清,映入眼帘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白雾和一双黑檀木筷子。

    延喜向他报了时辰,离二月一日还剩五分钟。

    他就那么一秒一秒地数着,像睡不着的孩子数羊似的,接连不断的数字能麻痹大脑,减轻一些烦恼与痛苦。

    白雾太重,在他眼里凝成泪珠,不受控制地砸在桌上。

    与此同时,第二天来临了。

    陈驯秋讶异地望着自己的双手,不相信它们竟然是颤抖的。

    这还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这么冷清地过生日,在一间昏暗又寂寥的屋子里。以往,他的生日必有生日蛋糕、亲友的祝福和喷香的长寿面作伴。

    也应该责怪他自己,谁叫他心思深,不愿把个人信息透露给闻启和曲乐弦呢。

    可能是吃得太投入,陈驯秋没有听见屋外渐渐逼近的脚步声。

    “小禹!”明郃畅通无阻地进来。

    皇宫的守卫都是巡检司在负责,闻启老早就和他们通好气了——如果明将军要面见皇上,不要阻拦。

    明郃见陈驯秋两眼通红、噙着泪,嘴唇搁在碗沿上,像多年不曾吃饱饭的饿鬼一样不要命地往嘴里扒面条,迅速冲上去夺下他的筷子:“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

    “小禹——”他还想继续叫,却被陈驯秋越来越凶的眼泪止住了。

    阴差阳错地,他忆起自己在六月份进京看望他时,左贯清在窗外叫“小秋”,他作出了极大的反应。

    明禹可跟“小秋”没半点关系,再加上最近一段时间“明禹”励精图治的反常行为……

    “小秋?”明郃坐在他对面,双手覆在他手背上,试探性地叫道。

    陈驯秋猛然抬眼,宛若一只警惕的猎物盯着不怀好意的猎手。

    “你是明禹吗?”他又问。

    “若我不是,你将如何?”陈驯秋冷漠地回答——这层虚假的关系,终究是要分崩离析了。他如是想道。

    明郃不管自己,只关心他:“我不会如何,你只消说你是谁。”

    “我是……”陈驯秋懒得解释那么多,随便挑了个身份,“我是千年前的孤魂野鬼,一不小心附到太乌皇帝身上了。我叫陈驯秋。”

    “陈、驯、秋,”明郃细细品味了一下这三个字,“你生前是何许人物?”

    还真信了。陈驯秋古怪地看着他。

    “我假装成你弟弟,和你套近乎,受你照顾,你不生气?”他说出了自己最担心的。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你本来就值得我照顾,不因你是或不是我弟弟。”明郃直视陈驯秋的眼睛:“我这次在西北从师大人那儿学到一套说法,叫‘白马非马’。”

    “我以前和弟弟亲近,是因为他长得可爱,性格也好,同时是我的亲人;现在我和你亲近,是因为你雄才大略、治国有方!你是在性情上征服了我的心,懂吗?如果说借用二弟身份的你是一匹白马,那么我喜欢的是‘马’而不是‘白’!”

    明郃替他将眼泪擦干,默默等他缓过来。

    “如此说来……”陈驯秋刚为此感到一丝快慰,就觉得眼前一阵恍惚,明郃成了一道虚影,不一会儿,便直直倒在了他的手臂上。

    “叫太医!皇上晕过去了!”

    “叫太医!太后和闻统领晕过去了!”

    两声吆喝同时回响在皇城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