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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分离的时候,我们更加珍爱阳光下的生命 阿普赫金《秋叶》

    阿普赫金《秋叶》

    好在这场不期而至的雪不大,也下得不久,不然我们的孤胆英雄可就麻烦了。

    他醒来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小羚羊静静地卧在他怀里,像个懂事的孩子,阳光下黑白分明的眸子闪动着湿润的光。

    他挪挪僵硬的身子,先将胳膊从睡袋里抽出来,然后站起,退去睡袋。眯了眼四下打量,只见黄色的沙漠里,东一块西一片积着些雪,银白的雪阳光下分外抢眼。他的身前身后竟也积了薄薄层雪。

    雪虽没下了,可乍一钻出睡袋感觉特别的冷。蜷缩着一个姿势睡得久了,身子又有些僵。饿得慌,他站那儿伸展了下四肢,想取了那最后的芦根吃,可找了找怎么也不见那芦根了。他记得很清楚,因背包里的草根没两把了,用背包当枕头包里的东西就有点硌人,他昨晚躺下时就把手电筒、急救包、芦根、半包饼干和最后一包香烟都取出来放在身旁了。可手电筒、急救包、香烟和半包饼干还好好的在旁边,芦根却不见了!

    怪了,昨晚又没有大风,这大沙漠里鬼都没有一个,怎么会不见了呢?他急慌慌四下找,又将背包里草根全倒了出来找,仍是没有。就又在周围几步地方用脚用手划拉着积雪和沙子找,还是什么也没找到!

    奇哉怪矣!奇哉怪矣!真长翅儿飞了呀?他着急地大声道。

    小羚羊见他窜来窜去,又是踢雪又是扒沙的,也不安地咩咩叫起来。他忽盯了小羚羊,死死盯了小会儿,突然窜上去拍打了它一下大叫,是你!肯定是你这小家伙作的案!说,是不是你昨晚偷吃了我的芦根?

    小羚羊让他打疼了,咩咩地叫,又用头和身躯去他腿上磨蹭,像是知罪悔罪样。

    就是你!你个坏东西偷吃了我的粮食!这下好了,这下只有吃沙子了!他又轻轻拍打了下他的小可怜,哀声叹气地说。

    没错,准是他睡着了,又冷又饿的小羚羊就将他放旁边的芦苇根啃吃了。芦根水份多,当然比草根可口千万倍哟!唉,算了,吃了就吃了吧。也不能全怪小可怜,是你自己没收好,放那儿是多大个诱惑哟,它看着能不动心吗?

    他这么一想,就原谅了偷嘴的小羚羊。

    他抓了几把雪擦擦脸,就点了支烟坐那儿看看天空,看看远远近近一片片一块块的雪,再看看小羚羊,笑说,小可怜,还怄气呀?行了行了,过来吧,是叔叔不好,叔叔不该打你,向你道歉还不行吗?呵呵!

    可小羚羊不理他,也不过来。他就冲小羚羊说,行了,别生气了,开饭开饭!

    他说着,取了那半包饼干数了数,还有九块饼干,他就先塞了片在嘴里。他一口饼干一口雪地吃了四块,忽见小羚羊眼巴巴看着自己吃,就笑说放心,叔叔不会当贪官多吃多占的,嘿嘿!说着,拿起一块饼干折成两半,冲小羚羊笑说,看见了吧,绝对平均!你那份给你留起得,呵呵!

    他将半块饼干丢嘴,又抓了两把雪嚼吃。然后从留下的四块半饼干中取了两块和着雪捏碎了,让积雪在他手心里慢慢融化,将碎饼干泡成了糊状,让小羚羊吃。小羚羊嗅了下就伸舌头几下将他手心里早餐舔净了。他见小羚羊接受了他别出心裁的早餐很是欢喜,就笑呵呵如法炮制,将另外两块半饼干也弄成雪水糊糊喂他的小可怜了。待小可怜吃完,他拍拍手笑道,完了,小可怜,这下你我是一穷二白什么吃的都没有了!像刚出生时那样干净了,呵呵!

    他觉得还口渴,可面前的积雪不厚,就走旁边沙丘上积雪厚的地方,又抓了几把雪吃。小羚羊也跟着他舔雪,样子很老道,似乎早掌握了这生存技巧。

    吃了几把雪他点上烟就收拾了走。说是收拾其实已没有什么好收拾的了。就一个蔫巴巴背包,一根手杖。好在有太阳,能根据太阳判断方向,就朝他认为沙漠公路应该在的方向走。

    人是一定要有个方向的,人从生下来就朝着一个方向奔着。从工人到科员再到编辑部主任、厂工会主席,他都一直朝着一个方向努力,应该说是一条上升线。虽说个小小厂子的工会主席算不得什么官儿,可这就是大多数寻常百姓一生为之努力的前程。更多的人甚至一生都在原地踏步,一生也没有到达这一位置呢!

    不是一切努力都一定会成功。不是所有人都有机遇进步或曰上升。且有时候上升或曰进步也不是直线性的升个没完。挫折和陷阱无处不在,一个不小心你就会马失前蹄栽了下来!

    当上工会主席之初他就想好好替职工办几件实事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那是说的大官儿,至少得县太爷吧?一个厂工会主席微末小吏都说不上,但在自己职责范围内还是得努力为之,至少得对得起自己那几斗米的薪俸是吧?

    根据当时厂里的生产实际,他一上任就组织了几次劳动竞赛。工程车间主要是做外包机电安装维修工程的,工期和质量要求都很严。他摸了下底,就率先在工程车间组织了两次劳动竞赛,效果还不错。可就在组织劳动竞赛时,他发现了些问题。

    刘总,今天到哪工地?这天早上他一上班就抓了顶安全帽走进总工程师兼副厂长刘的办公室,笑问。

    刘说去施家坪。咋的,主席要去关心关心照耀照耀?刘说着,递给他支香烟。刘爽直大气,他觉得好相处,就常同了刘下工地,二人就走得近,常开开玩笑。

    啥照耀哟,别忘了,我正在那儿搞劳动竞赛呢!走,一起去看看!他打燃火机,先替刘点上烟,自己也点上,吸了口说。

    二人一起上了工程车,轰隆隆赶往生产现场。

    刘一到现场就不管他了,一会儿扎这个班看看,一会儿扎那个班看看,指指点点,发号施令,高声大气地呵斥或是吩咐。他是外行,工程上的事儿插不上嘴,就过去向车间主任问问情况,之后就蹲干活的工人前看看聊聊。可看了会儿转了会儿,他就看出了问题。

    虽已是九月底了,可天气仍很热。有的工人干热了,就把工作服一脱,光着膀子干。有个叫肖平的班长,居然工作服大头鞋都没穿,穿着生活装和一双旅游鞋就下工地了!他看了,皱皱眉头过去笑问,肖班长,咋的,要出去旅游呵?

    肖边用扳手拧螺丝边回头笑说,旅啥游哟,今天起晚了点,没有到厂里换衣服鞋子,直接来这儿了。嘿嘿!

    不穿大头鞋危险哟,砸了脚咋办?他说,尽量把口气放平和。

    晓得晓得,厂里有规定,不按规定穿戴劳保用品是要挨板子的!可是……可是……今早有点事儿耽误了,谢谢主席关心提醒,嘿嘿!

    车间主任过来,听了就替肖平解释说,主席呀,小肖的女朋友同他闹矛盾,昨晚他去女朋友家了,哄了女友又哄未来的岳父岳母,昨晚住在岳父岳母家,今早上就没来得及去厂里换工作服。我已经骂过他了,下不为例!下不为例!呵呵!

    听车间主任这一解释,他就笑说,行呵,耍女朋友了呀?好久结婚?到时候别忘了请我们喝喜酒哟!

    肖平就腼腆了,笑说早呢,成不成还两说呢,这不正同我闹分手吗。要是有那天当然要请主席喝喜酒,嘻嘻!

    安全是头等大事,没有客观好讲,啥理由也不能成为不遵章守纪的理由。知道吗?今后可不能这样了,呃?他严肃地说。

    肖平就连连点头说是是是,车间主任又一旁训了肖几句,然后大和稀泥。他心知肖是车间主任的爱将,可总觉得这主任有点护短。可他不是行政领导,当着职工的面也要给车间主任留点面子,就不好多说什么了。

    回去的车上,他还是忍不住给刘副厂长说了说肖平的事,及有的职工光膀子干活的事儿。刘主抓技术和安全生产,他这一说无疑是揭刘的短,等于说刘对这些现象视而不见,管理不严。刘听了哼了声,脸板得铁板一块。他扫了眼刘,又硬着脖子说,我觉得这个事儿不能听之任之,什么下不为例?抓职工劳动保护和安全就得从严!刘总,你说呢?

    他习惯以刘总呼之。

    行,主席说得对!看我怎么收拾他们!刘恶狠狠说。继而掉头冲他咧嘴一笑又道,主席真是火眼金睛哟,一下去就看到了问题,今后还要多多监督哟,哈哈!

    我哪敢监督你,只是提个醒而已,工会也有抓职工劳动保护监督的职能嘛!嘿嘿!

    刘还真不是说说而已,之后刘就把那几个光膀子的统统扣了奖,还扣了肖班长全月奖金。

    鉴于此,他之后就把抓职工劳动保护例为工会的工作重点之一,每月都要组织一次例行检查。

    巧的是一月后在他组织的四有职工小家建设检查中,工程车间肖平那个班又出了问题。他同两个工会委员走进肖平班休息室,只见遍地拖鞋烟头,工具箱上、墙上、凳子椅子上到处丢起挂起衣服帽子,一张长条桌上,乱糟糟摆满瓶子茶缸和用罐头筒作的烟灰缸,还有几个吃了没有洗的瓷碗及饭盒,里头的剩饭剩菜历历在目。他就沉了脸问肖平,怎么回事儿?你们车间工会主席没有传达四有小家建设要求吗?看,你看看,你们这是小家还是猪窝?

    肖平抓抓头发嘿嘿笑,说早上一早就去工地了,回来都累了,吃了午饭也没来得及打扫,嘿嘿!

    累了?没来得及打扫?都几点了?一会儿又要上班去了,是不是就不用打扫了?他绷着脸瞪了肖说。

    肖语塞。副班长和几个职工就赶紧抓起扫帚破布打扫擦抹。他拉着脸转身要去找车间主任,恰车间主任副主任闻声跑了来,他就指了肖班的休息室让两个主任看,黑着脸问二位主任,你们觉得肖平这个班组符合四有职工小家标准吗?我看像游击队的窝点!

    两个主任干笑,肖班职工也笑。

    不用说肖班按照考核标准扣了分。

    没想马书记知道后却在他面前替肖班说好话。马说肖平那个班在工程车间还是挺能干活的,可以说是主力,干过不少难度大效益好的工程,技术质量都过得硬。可能职工们累了,也懒散惯了,就没太注意那些。主席呀,你这是初查吧?是不是放他们一马,就不用扣分了?现在考核分同奖金是挂勾的,扣分就是扣钱,你扣了他们奖金会不会挫伤职工积极性呢?

    他向马书记汇报检查结果时刘副厂长也在书记那儿,刘听了却恨恨地插话说,活该!书记,不用替他们说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不给点狠的改变不了那些家伙的流寇气息!

    刘副厂长这样说,是对他工作的理解和支持,多么难得呵。他就感激地看看刘笑说,刘总呀,不怪我老盯着你,老找你的茬子吧?实再是职责所在,身不由己,呵呵!

    刘摇头摆手地笑说,哪哟,主席这也是爱护职工嘛!是为了我们厂的形象和职工队伍形象嘛,理解!理解!

    他没有听马书记的,仍按考核规定扣了肖班的分。这不仅是因有了主管领导刘副厂长的支持,还因了他的书生气,只知道按原则办事。

    让他对职工真正有了感情,是年底的走访活动。

    年底照例要加大温暖工程力度,走访困难职工、特困职工和下岗职工。他将本厂特困职工和下岗职工理了理,就带着工会干事小杨去职工家里走访。

    临行,马书记知道他要去走访困难职工,对他说巫亲民是特困里的特困,你应该去看看。还有,电机车间有个事主席抽空去处理下吧。他笑道,行,书记指向哪我打向哪!

    小杨已经要好了车,在楼下问,主席还不走呀?对面小楼是工程车间的办公室和几个班组的休息室,就有职工接了小杨话玩笑道,小杨,你提前去安排安排,主席要等午饭时才去,哈哈!马书记正同他在楼道上站着说话,听了就拉了脸冲那边小楼喝,胡说八道!又低头朝小杨吼,没规矩!催啥催?领导的工作安排有你插嘴的份儿?

    刚来没几天,马书记见他经常深入车间班组,同他交流时就提醒过他,要同职工打成一片,更要注意立威。说那些工人呀,你要是同他们太亲近了他们就没有分寸了,经常下去走走看看是对的,但要保持距离。他当时嘴上没说什么,心里却不以为然。立什么威?为什么非得在职工面前立威?工会是工人自己的群众组织,他这个工会主席就是个工人头儿,维护职工权益,替工人说话,为职工办实事好事才是正理儿,对吧?可他这时才领教了马书记的威信,这么吼了两嗓子对面小楼立即鸦雀无声,楼下的小杨似乎也立时缩小了一圈儿!

    巫亲民是电机车间职工,家住高峰片区。高峰高峰,顾名思义就是在山顶之上。车到东风就开始爬坡,弯来绕去地往山坡上爬。爬了好一阵才进入他们要去的生活区,越往上爬房屋建筑及生活区设施越破旧。他还是第一次来,虽知这儿是本市开发建设初期留下的生活区,可见如此破旧仍有点惊异。

    又开了阵儿,车子在离他们要去的地方还有些距离就没法往上开了。下了车,小杨指了乱糟糟的楼房和平房间一条斜着往上的小路说,就在前头,十来分钟就到了。他摇头说还往上呵?这个巫师傅怎么住这么老高?车子都要爬好一阵,他天天上班下班,又没有车,多难爬呵!

    小杨说还是主席替工人着想。是呵,从这山顶走到巫师傅上班的车间,差不多要走一小时,回来全是上坡一个半小时恐怕都走不到家。可有什么办法呢?这山顶上的旧房能分到都不容易得很,哪有任你挑的?

    二人在又破又旧的席棚子、干打垒、楼房、平房间钻了阵儿,来到排红砖水泥瓦的平房前,小杨说到了,又冲了平房喊,巫爷爷,爷爷,主席来看你们了!

    没人回答,却有邻居大嫂说,巫师傅老婆在后头菜地里,巫师傅上班去了,巫爷爷耳朵不咋听得到。他冲那大嫂笑着称谢,才知这排只有几间屋子的平房居然住着两家人。

    走进平房前坝子,却见个十来岁的女孩闻声从巫家窜出来,看了他和小杨一眼,回头冲屋里喊爷爷,祖母,来人了,是爸他们厂的!

    小杨就笑着抢上前摸摸那女孩脑袋笑说,还认得我呀?小玲,你哥上学去了吧,你怎么没去上学?小玲说我今天不上学。说罢,看了眼小杨手里提着的礼品,扭身跑进屋去,一会儿扶了个白发苍苍走路都颤巍巍的老头出来。

    他心知这就是巫师傅的老父了,连忙抢上去扶了老人在门前的竹椅上坐下来,问了身体问胃口,嘘寒问暖。小杨知道老人耳朵不好,凑老人耳边大声介绍说这是姚主席,来看看你老人家。厂里生产忙,我们没有通知巫师傅要来你家。祖母呢?祖母的病好些了吧?

    小玲旁边说,好啥好,还是那样,床上躺着呢!我去喊我妈!说着窜出门,朝房后跑了去,惊得坝子里鸡儿鸭儿咯咯嘎嘎叫成一片。

    因爷爷耳朵不咋听得到,小杨就趁这空儿替他说了说巫家情况,说巫师傅家六口人,三代同堂,就两间正屋,住不下就在房头自己搭了两间。主席,你也看过材料了,这家人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就靠巫师傅那点工资,老爷爷虽说有点退休工资,可还不够替老祖母医病吃药!巫师傅老婆又是残疾人……

    尽管这些情况来前他已经基本掌握了,可目睹这家人过的日子,再听小杨一说,他心里仍觉得沉甸甸的。

    正说呢,小玲领着她妈回来了。他顺了坝子边小路望去,见一中年妇女提个小背兜儿,一蹶一蹶摇回来,心知那就是巫妻了,就起身迎到坝子边。

    巫妻将他们迎进屋,又骂女儿不懂事,水都不知倒一杯。碎碎叨叨念叨着,一蹶一蹶地去找了杯子倒开水,又冲里屋床上的老祖母喊,娘,我砍了几棵菜,中午给你熬菜稀饭要得不?你昨天不是说想吃菜稀饭吗?看来巫妻腿脚不利索嘴倒还利索。

    他稍坐了坐,喝了两口水就说要进屋看看老祖母。巫妻笑说屋里又黑又臭,还是我去把她扶出来吧。说着窜进卧室去了。

    一会儿,巫妻就将老祖母扶了出来。他迎上去扶了老祖母笑说,祖母呀,你老人家好!我是亲民厂里的,才来我们厂不久,事儿也多,这才来看你老人家,来晚了,对不起了哟!呵呵!

    老人抬头用混浊的老眼打量了他一下,点头说,多谢!多谢多谢!领导难得来,可我们也没……没啥好招待的……坐吧,坐,咳咳咳……

    坐着聊了阵儿,他才从老祖母和巫妻零零碎碎的诉说和抱怨中得知,原来巫老爷子是一建筑公司的职工,攀枝花创业初期就进来了。攀枝花初步建成了,巫老师傅也老了,还因工伤提前退休了。因巫老师傅是单位连年先进,又是因工伤退休的,就特批其妻儿农转非迁了进来,还照顾他分了这几间屋子。哪想这小平房一住就是一二十年,孩子大了结婚了,有了孙子孙女了,就挤不下了,只得在房头搭了两间屋子。

    巫妻原来也在“五.七连”上班,后因超生,不仅被罚了款,还丢了工作。

    谁知祸不单行,亲民岳父岳母家又遭了天灾。巫妻老家在一山区,那年夏天连日暴雨,岳父岳母家的土墙老房被泡垮了,妹妹被压死了,岳母也成了瘫子,好在岳父还伤得不重,勉强支撑着个家。

    可房子垮了要重建,要替岳母治伤……都得要钱呀!巫妻是她家唯一的指望,岳父岳母就向巫亲民伸出了求援的手。亲民倾其所有帮助岳母治伤、建房子,钱不够就到处借。借债借得亲戚朋友见了都躲他,多年下来早已背了一身债。最近这两三年农村政策好,岳父岳母那边才稍有好转。可欠下的旧债仍大山样压着,工资就那么点儿,一家人要吃要喝,孩子还要上学,只好借新债还旧债,拆东墙补西墙,也不知哪年哪月才能还清……

    他越听心情越沉重,想不到还有人生活得如此艰难。他心思就游远了。耳朵不大好的巫老爷子一直垂头坐旁边,也不知他是在打瞌睡还是在听着,这时却忽大声哇啦起来。

    林倒,唔请文李……李……我们辛辛苦苦替公司工作,工场楼……倒霉弄成工场楼,公司就不关我们楼,这是个啥理?公鸡经常拖七,医药费更事……事难报。媳妇拿着医药费单据去财务,每次都像求爹爹告奶奶,还让人家摸脸,摸摸……狗日的啥几把规矩哟……

    老爷子耳朵不好,口齿也不太清楚,喉咙里又夹着痰,说话呜噜呜噜的,他听得半明不白,只得求助样含笑看了老太太和巫妻。巫妻就翻译说,我爸说领导,他想请问下你,他们这样的工人老二,辛辛苦苦为公司工作,倒霉了,弄成工伤了,公司就不管他们了吗?工资经常拖起,医药更是难报销得到。每次拿着医药费单据去单位财务报销,都像求祖先人样,总是说没钱,让过一阵再去。好不容易报销了,也得看人家脸色,让人家吼着,叫花子讨饭样。一次,那个管报销的还摸人家脸摸人家手,言语间意思若是顺从了他报销就不那么难了。那时人家还年轻些,腿也没残废,还算有点那个……那个看得吧……

    他听了切齿悄声骂了句,却笑问巫妻,长期以来都是你去替你公公跑报销吧?工伤不是有国家规定的吗,按规定办事就是呵,怎么会那么难?

    巫妻和老太太就相互补充着说,是呀,国家是有规定,可老爷子单位效益不好呀。况且他也没说不给你报销,可单位没钱也报不了是吧?你要质问他,他还振振有词地跟你雄起呢,说上班干活的工人有时工资都拖起或是领不全呢,你不上班不干活的急什么急?

    他听了心里虽又是一紧,可也不禁连连点头。市里那家公司的大概情况他还是知道的,那是家大型建设单位,本市开发建设初期很是兴旺过一阵,后来就日渐衰落,前些年大部队早就撤离了本市,留下的少数单位都不景气。拖欠工资或是医药费难报销也就不奇怪了。

    他们在谈事儿时,小玲也一直立旁边,眨巴着眼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杨想缓和下空气吧,就招手让女孩过去。女孩听话地过去倚小杨怀里,小杨笑问了下她的学习就又旧话重提,问为啥今天不上学呢?不是周末呀,你们老师和学校领导要开会吗?女孩摇摇头说,不是,是老师说……说我这两天就别去了,怕传染了同学……

    什么?你病了?啥病呢?小杨吃惊地问,拿了手去小玲脑门上摸摸,立即惊叫起来,哎呀,都烧成这样了怎么不去医院?主席,你看……

    一来他就注意到这女孩不时就咳一通,听小杨一说连忙用手摸了摸她脑门,烫得他身子一抽,大声问,咋搞的?咋不去医院?你们……说着瞪大眼看看巫妻,看看两个老人。回过来神来又苦笑笑冲两个老人和巫妻点点头说,我……我没有责怪的意思嘿嘿,我是说这孩子病得不轻,得赶紧送医院!

    老太太说吃过药了,药店里买了点感冒药,就是没见怎么好转。巫妻说送啥医院哟,一进去就是钱!也不算啥大毛病,吃点药过两天就好了。

    他也不听孩子的祖母和母亲咋说,蹲下来抓了小玲手问,叫啥名字呢,来了半天只知你叫小玲还不知你大名呢。小玲说巫春玲。他就说小春玲呀,想去医院看大夫吗?要早点好起来早点回学校,就得去医院看大夫,我们去医院好吗?

    小玲点点头,却说还是算了,叔叔,还是算了,看大夫要花钱的,家里……家里……外公生日才给寄了钱回去,哪有钱看大夫……

    多懂事的孩子呵!可他听了不禁眼湿。

    厂里车不多,心想回去都是下坡,一到高峰坡顶,他就让司机把车开回去了。见小玲病成这样儿巫家人还舍不得去医院,他一急背起春玲就走。巫妻连说这咋要得?这咋要得?就是点感冒,哪敢劳动领导亲自背着去医院?他回头大声道,感冒?万一不只是感冒呢?咋说也得到医院检查检查才放心呵!我没看到则罢了,看到了岂能不管?

    老太太就感激地抹着老泪叨叨咕咕,又让媳妇随了他们去医院。

    次日巫亲民知道了,趁中午下班时跑厂里来,嘿嘿着冲他连说了几百个谢谢,说我家哪点破事儿咋敢劳动主席你亲自过问哟。小娃娃有点头疼脑热的,算不得个啥,主席还亲自背去医院,掏自己腰包替我娃看病拿药,真不好意思,嘿嘿!

    他同马书记议论起这事儿,马说,主席呀,你是总公司机关呆久了,不知民间疾苦呵!这样的事儿太寻常了,几年的医药费都没报销到的也有呢!个别工作人员借故刁难也是有的,但企业效益不好恐怕才是真正原因,厂里或是公司都玩不转了,拿不出钱来你能把他怎样?

    他摇摇头叹口气,心情不由愈发沉重。

    冷风一阵紧似一阵,太阳不知不觉让乌云吞没了,再没挣扎出来。他抬头望了望天空,只见满天乌云,浓浓的乌云一团团一块块,像泼墨像翻卷的波涛像一座座悄悄压上来的山,统治了天空。

    这狗日天气!千万别再下雪下雨的哟!他望着天空黑压压的乌云嘀咕道,忧心忡忡。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紧张起来,就有了紧迫感,迫不及待地想走出去。不由加快了脚步,一瘸一瘸疾走。

    下雪还稍好点儿,要是再来一场雪后雨就惨了!这鬼地方无遮无拦的,连个躲雨的岩洞或是大树都没有,淋你个落汤鸡,到了晚上再结成冰,人不就变成冰棍了?

    风越刮越大,一阵强劲的冷风扫过来,把他吹得一踉跄,他恶狠狠骂了句,将惊慌哀叫的小羚羊抱起来,搂怀里哄孩子样哄着,唔唔别怕,别怕,唔唔乖,乖。

    还好,昨夜那场雪将嚣张的沙漠镇压了下,雪落沙漠,化成水,沙漠表面的沙子就湿了,虽是风大却也没有昏天黑地的尘沙迷眼了。他搂着他的小可怜在冷风里走呵走,一瘸一瘸,步步艰难。可冷嗖嗖的风将身上的热量带走了,又几天没有正经吃过啥东西,就觉得冷得受不了了。好想有间屋子,立马钻进去避避风多好哟!没有房子有个洞穴也行呀,树洞岩洞都行呵!

    就想有巢氏是多么的幸福哟。人类知道搭建巢穴房屋恐怕也是遭遇了无数他今天这样的事儿才逼出来的吧?

    还是山里好,家乡的山里有岩洞有树洞,莫说是下点小雪小雨,就是下大雪大雨也有的是地方躲。山里还有野果,好多野果野菜,让你尽肚子撑。山梨呀核桃呀板栗呀……野果都是果树们的孩子,母亲说的……

    可在这儿野果是没有的,连岩洞树洞都只能是奢望。在沙漠里,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无产者,草都没有一棵水都没有一口的无产阶级。可他仍在走着,顽强地走着就是对风对沙漠的反抗、蔑视。

    他好不容易走到两座沙丘之间的垭口,突然一股大风扑面而来,将他刮倒在地,他骂了句没想竟呛了一嘴的尘沙。虽说因下了场小雪沙尘小了,却也不是一点没有,干燥的风几刮几刮又起了沙尘了。毕竟雪没能将沙漠全都覆盖,只有些零星的积雪,百分之九十几的沙漠还裸露着。

    不如歇会儿吧,这沙漠好像永远走不到头,干脆歇会儿吧。他想。这念头一动身体就立即响应,像等了几百年巴望了几百年样,于是他刚爬起来就又一屁股坐下去了。

    他觉得真走不动了,浑身乏力,脚上的旧伤没好又添新伤。要命的是饥饿和干渴,像身体里的两个暴徒,一个比一个凶,一个比一个起劲地折腾着他。多想畅饮一大桶水饱餐他几大碗饭呵,热腾腾的大米饭,鸡呀鱼呀肉呀绿油油的蔬菜呀,还有汤,丸子汤肉片汤酸菜粉丝汤……

    他闭了眼懒洋洋坐风口下,眼前尽是好吃的东西,香喷喷的、冒着热气的大餐在他脑海里晃来晃去,不由不停地巴嗒嘴巴,像头反刍的牛。

    他一直认为人的聪明才智最先发挥在吃上,早在当工人时他就同周大个争辩过这事儿。

    周大个不是爱看书吗,书看得多了就喜欢卖弄,工余时聚在休息室里,晚上或是周末聚宿舍里,周就时常口水四溅地神吹。周虽不同他一个班组,却同在一个工段,单身宿舍里二人只隔一两间屋子,一山不容二虎,与其发生摩擦甚至舌战就是不可避免的了。

    大个,又在办讲座呀,嘿嘿!佩服佩服!真是学富五车呵!哈哈!一个盛夏的傍晚,周大个搬根小板凳坐宿舍楼前的坝子边,光着膀子摇着扇子在给几个青工大吹基督山伯爵,他走过去不无嘲讽地笑道。

    周大个扫他一眼,淡淡道,姚廷,你就别挖苦我了,晓得你是读过中专的,要听就听,不听过开!

    听呵,大个办讲座乃精神大餐呀,岂有不听之理?嘻嘻!他抱着双臂在旁边一站笑道。

    周不再理他,端起放地上的大茶缸喝了口茶水,接着神吹。他立那儿听了会儿,觉得周讲得还算不错,忠于原著又不时添油加醋地发挥发挥。扫了眼听得入神的几个小年轻,觉得他们那神情充满膜拜,心想这几个恐怕都是不咋看书的,暗笑。寻思着正要走开,一个叫张富成的毛头小伙正听得起劲,嫌他挡了自己视线,推了他一下说要听就坐下,不听爬开点!

    一个“爬”字把他惹恼了,就高声道推啥推,我就不走咋的?

    张富成就跳起来凶凶地吼,听不进人话是不?你想咋的?想咋的?

    他也不示弱,就吵起来。眼看要动手了,周大个赶紧弹压,才好歹没有打起来。可周却不满地瞥了他冷冷说,你娃也是,不爱听一边凉快去呀,搅屎棍样跑这来搅啥搅?

    一个“搅屎棍”又伤了他的自尊,他本已摇了开去,立即回头反唇相讥说是呵,对不起了,搅了周大书记的讲座了!哼,我是搅屎棍你是什么?你以为你真是学富五车呀?就算你学富五车又如何?古时候的书都是竹子板板,五车书也就个小学水平,顶天初中生一个!哈哈哈!

    他这话可大大刺伤了大个的自尊心,可大个不像张富成火炮性子,就招手笑道,好好好!来来来!你有知识,你凶,古人都敢调侃,坐老子侧边,你我今晚见见真章!

    他就大步走回去,在周大个旁边地上坐了。可几个正听得过瘾的却不依了,乱纷纷嚷嚷说继续吹呀,接着吹呀,姚廷就是过过嘴巴瘾,同他争啥高下哟!可话语权在周大个手里,大个大手几摇摇大声道,吵啥吵?改天吧,改天接着吹!

    张富成要想接着听基督山伯爵,就口袋里掏出两把瓜子糖果,捧到大个面前干笑着说给,是昨天参加个朋友婚礼的喜糖,边吃边接着吹好吗?嘿嘿!

    周大个也不客气,接过去,把糖果挑出来一一扔给了几个忠实听客,瓜子却自己留下了。大个嗑着瓜子,扔了颗喜糖给他,斜他一眼说,姚廷,你说得对,也许古时候的竹板书五车,变成现今的书一个书包就装完了。我呢,就是喜欢看看书,喜欢冒点皮皮。比不得你,你是科班出身,全车间数你学问大。今天就从这个吃字上说起吧,你给众弟兄说说这个吃字对人类,对社会文明进步有何作用咋样?

    谦虚有时候也是种武器,大个一谦虚他就有点受不了了,搔了头皮笑道,这有啥好说的,明摆着的事儿有啥好说的嘛,嘿嘿!

    几个听客都是唯周大个马首是瞻的,见大个都谦虚了便也接受了他,一齐要他说说。刚才还挽袖子抡胳膊的张富成见他还犹豫,就端了大个的大茶缸双手捧他面前说,哥,喝茶,喝一口润润嗓子好好给我们说说,嘻嘻!

    虚荣心得到满足,又见王师傅和几个老师傅也摇了来,他就技痒了,就呷了口茶水淡淡道,要说这个吃字呢,它虽普通,却是一切动物的生存的本能,人类的聪明才智首先就体现在一个吃字上。不管是人也好,蛇虫蚂蚁也好,天上飞的水里游的土里钻的也好,谁离得开个吃字呢?按照人的社会需要层次的说法,吃属于基本生存的需要,要活着就得吃,是吧?所以圣人说食色性也,所以说民以食为天……

    大个说这个谁不知道呵,你说说它对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有何作用呀!几个小青年也吵吵说就是,开场白就免了,直奔主题吧!

    他呵呵一笑说急啥嘛急?水有源头话有开头,总得从头说起吧?要说吃是怎么作用于人类社会的文明进步的,其实简单,那就是人类为了吃饱吃好,为了养活自己,让肚子逼得发挥一切聪明才智找吃的。野草野果,蛇虫蚂蚁,豺狼虎豹,飞鸟游鱼,只要能弄到,只要毒不死,人是无所不吃。渐渐就吃出了经验,吃出了控制和拥有这些东西的想法,于是才有了庄稼有了农业……

    周大个摇着大巴掌笑道,也太敷衍我们了吧?你这都是小学时就讲过的!还是没有说到点子上!

    他就笑,说是呀,都是基础的基础,是你们非要我说的,我不说这些难道要我创造一套啥理论?

    大个摇头说还有,你说人类的聪明才智首先体现在一个吃字上,不对吧?据我所知,人类进步的一个重要标志是会制造和使用工具而不是吃,如你所说吃只是本能,怎么会成为推动人类社会文明进步的动力呢?

    于是他就比比划划旁证博引地简述、解释。他说人制造和使用工具最初也是为了找吃,人在维持生存上的聪明才智真是了不得,把草籽变成了粮食,把野草变成了蔬菜,把动物变成了家禽家畜。什么都吃,什么都进入了人类的食谱,可谓取万物之精华,聚天地之灵气,所以人类才成了万物的灵长。

    他说着说着就走神了,忘了面前的老少爷们,寻思着自言自语道,可是这么一来,人岂不是五谷杂粮呀,鸡鸭鱼肉呀等等的另一种存在方式了吗?它们被人吃了,变成了人的骨骼和肌肉,化成了人的精气神,人是不是它们的化身呢……

    周大个大笑,说他发呆,说痴话,就都大笑。王师傅就说他闲得慌了磨牙玩。

    是呵,真是闲得慌了磨牙玩儿。可那时多好,那时都年轻啥都感兴趣,啥都刨根问底想弄个明白。那时吃有食堂住有宿舍无忧无虑多好呵!要是现在有那么一大茶缸茶水多好呵!

    他闭目坐那儿,任风在耳旁呜呜地吹过,脑海里却闪过周大个、王师傅等早年的工友们可亲的面孔,闪过早年食堂的白面馒头、包子,蕃茄蛋花汤,还有热气腾腾的大米饭……

    那些早年都吃厌了的东西,此时变得那么美好而遥不可及,不由吞口水。

    忽又想起引渤入疆,眼前就有湛蓝的水流源源不断流来,流进XJ,流过戈壁,流入罗布泊流进塔克拉玛干。于是沟渠纵横,池塘密布,到处是禾稼茁壮的农田和土地,稻花飘香,麦地流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