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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上官珝

    上官信府邸所在的街道空无一人,大家都知道当朝大学生之首的上官信唯一的儿子死了,都大门紧闭以表哀悼,没有哪个不开眼的敢触这个眉头。从街头到街尾,纸钱撒了满地,哀乐悠扬地从府邸里传出来,身穿孝服的家丁,在街头就跪在两边迎接吊唁的客人。

    上官信家族显赫,但是他本人其实低调的人,从不铺张浪费,府邸也不大。东华茂的府邸占了一整条街道,但是上官信的府邸不过大点的宅院,七八间屋子。上官信从来不大摆宴席,也从不宴请别人,虽然他也参加别人的宴会,但是带的礼物一般都是自己的字画或者手抄的经书。上官清廉的官风是众所周知的,但是这一次,老年丧子的他,一改常态。哀乐不断,诵经不停,上百名家丁学子沿街跪拜谢客,据说葬礼上的酒食都是京城最好的。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人上书攻讦他,因为老年丧子的上官信孤家寡人,得罪这样一个实权人物简直就是自掘坟墓。

    街头一个骑马的身影浮现,他不紧不慢,马蹄踩着哀乐到了府邸门口,正是夏见远。他翻身下马,两边的家丁上前迎接,上官信的学生们都出来了,这是皇家的代表,代表着陛下对臣子的厚爱。夏见远走进大堂,清冷的白布从横梁上悬挂下来,在场的人都是素衣素服。上官信和他的妻子跪在灵堂旁边,两边都是上官家的族亲。灵堂当中是上官珝的排位,后面就是他的棺材,红木的材质,昂贵的棺材表达着上官信对儿子最后的疼爱。

    夏见远一进来就闻到了纸钱燃烧的味道,风吹过,火盆里未烧完的纸钱在里面翻滚着,发出点点火星。这里的人都低着头发出低声的悲鸣,这悲鸣和哀乐一起一伏,彼此照应,在场的众人无不感到凄惨。

    上官信和他的族亲看到夏见远的到来,都起身表示谢礼。夏见远也上前扶着上官信,他感受到上官信大人的虚弱无力,和往日在朝堂的风度完全不同了。

    “大人,节哀啊,令郎是大朔的骄子,是上天太喜欢他,把他带走了。”夏见远宽慰道。

    上官信眼里含着泪水,麻木地点点头,类似的话这几天他听过无数遍了吧。夏见远朝着上官珝的灵位上香三拜,上官珝,夏见远还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

    那时他十三岁,夏晟八岁,夏见远是宫里最不受待见的皇子,那天他因为不肯吃饭被罚站在皇子学堂的门外面壁思过。上官珝是夏晟的伴读,每个皇子都会有自己的伴读,伴读一般都是皇帝指派的,但是夏见远的伴读是一个小太监,而其他皇子的伴读都是肱骨大臣之子。正因如此夏见远的伴读一般不会真的陪他伴读,都是在门外等他,因为他身份低微不配和其他人同坐。如今这个小太监就陪着夏见远在这里罚站。夏见远肚子咕咕得叫着,他很讨厌吃鸭,但是御厨从来不会听他的话,今天又是酱鸭,夏见远气得没有吃,没人体谅他惯着他。

    这个时候,夏晟和上官信从远处走了过来,这是夏晟第一次参加皇子学堂,他刚刚满八岁,达到了启蒙的年纪了。夏晟和上官珝手里拿着糖葫芦,蹦蹦跳跳地往这边走来。他们注意到门口站着的这个男孩,嘀咕了一会儿,上官珝上前问话。

    “我家殿下问你们是谁啊?”上官珝用糖葫芦指着他们问,好不气派。

    “这是二皇子。”小太监上前跪拜回答道。

    “二哥哥?”夏晟上前看着夏见远,他咬着嘴里的糖葫芦打量着对方。夏见远母亲身份卑微,庇护不了孩子,所以夏见远极少出门,除了学堂就是母亲的寝宫,所以夏晟没怎么见过他,加上其他几位皇子的母亲多少也瞧不上夏见远母亲,所以也刻意不让孩子和夏见远来往,长久以往,夏晟自然就不是自己的这个哥哥。

    “你怎么来读书了?”夏见远和夏晟说话,眼睛却望着那串糖葫芦。

    “父皇说我到开蒙的年纪了,让我过来读书识字。”夏晟如实回答,又对夏见远问道,“你在这里站着干什么?怎么不在里面读书?这个是你的书童吗?这是我的书童,他叫上官珝,他是大学生上官信大人的儿子。你的书童是谁的儿子?”

    夏见远回答道:“我的书童是太监,可能也是太监的儿子吧。”

    “哦,太监的儿子也是太监啊。那你站在这里干嘛啊?”夏晟继续问道。

    “你有完没完,继续读你的书吧。”夏见远不想回答,他受罚了,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扭过头去再看他。

    没想到,夏晟蹲下来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太监说道:“那你知道为什么吗?”

    “二皇子殿下被先生罚在此面壁思过。”小太监不敢不答。

    夏晟托着脑袋说:“啊,先生怎么这样啊!回头不会也罚我吧,二哥哥站多久了啊?”

    夏见远巴不得这个四弟赶紧走,依旧不回答。好在一旁的上官珝拉起了夏晟,他和夏见远一个年纪,自然知道夏见远要面子。

    “好了,殿下,快进去吧,还得给先生敬茶拜师呢。”上官拉起夏晟,提醒道。

    夏晟拍着脑袋,说:“对哦,那糖葫芦怎么办?给你吧。”

    夏晟把糖葫芦往小太监手里一塞就跑进去了,夏见远看到了糖葫芦,上好的山楂裹着红色的糖衣,在阳光的照射下好像一个个炫彩夺目的宝石。

    “殿下,我这个给你吧。”上官珝把糖葫芦伸了过来,“这是娘娘刚刚赐给我的,我没敢吃,我送给殿下吧,不然我也带不进去。”

    夏见远收下了糖葫芦,看着他们的背影走进了学堂,夏见远低头偷偷舔了一口糖衣,真甜啊!

    秋雨说来就来了,雨水冰冷落在了夏见远的脸上,把他的思绪拉回了现在。已经傍晚了,夏见远告辞了上官信,他要回宫伺候父皇了,一般这个时候也是煎药的时候了。这种小事其实不用他亲自去做,但有时间做他还是会去做,不然他真的就没有事情做了。

    夏见远牵着马在街道上走着,将近入夜,来往的人也少了,两边的商贩也都收了摊。

    “二哥,好久不见啊。”夏连城迎面而来,他身后跟着几名禁军。

    夏见远拱手说道:“三弟身担京城安防,责任重大,事务繁忙,真是辛苦了。”

    夏连城笑笑说:“二哥倒是会夸人,今晚相遇就是缘分,你我兄弟二人共饮一杯如何?”

    夏见远推辞道:“我还要进宫照看父皇,今晚就算了,改日我再去找你饮酒吧。”

    “父皇那里自有人照看,刘如海那么忠心,不会有问题的。咱们这么久不见,哪有推辞的道理?我知道新开的一家酒楼,做的淮扬菜是一绝,今晚二哥就陪陪我啊。”夏连城抓着夏见远的胳膊,不让他走,“你们几人帮二皇子照看这马,出了差池你们提头来见。”

    夏见远执拗不过夏连城,只能依着他。两人来到一个酒楼,名松阳楼。夏连城对此熟门熟路,两人直上包厢,夏见远和他扯了一些闲话的功夫,酒菜都上齐了。包间里除了他俩,在另一边还有两个女子抚琴唱曲,夏见远看不透这门路,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二哥,这家店做的河豚一绝,听说二哥喜欢吃鱼,河豚可谓是鱼中之王,还请二哥尝尝。”夏连城为两人斟着酒说道。

    夏见远看着面前的鱼脍,夹起一筷子,放入口中,鱼肉鲜嫩,就蘸了一点酱油就十分美味了。

    “不过生鱼片不是淮扬菜的做法,若是淮扬菜得红烧才对。”夏见远说道。

    夏连城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说道:“这家店没那么死板,我提前说了让他们做鱼脍,不要红烧。这道响油鳝糊是地道淮扬做饭,二哥尝尝看。”

    夏见远吃了一筷子,鳝鱼肉被切成丝,和酱油、白糖、料酒爆炒,最后放上姜丝淋上热油,肉质紧实,香甜可口。夏见远举起酒杯,杯中是上好的女儿红。女儿红是绍兴地方的黄酒,用糯米酿制而成,琥珀色十分好看,喝下去酸甜苦辣五味俱全。

    “二哥,我知道你忙,今天请你过来,除了喝酒吃饭,也是想和你聊聊。”夏连城一边往夏见远杯子里斟酒一边说道,“咱们兄弟五人,现在死的死,伤的伤。大哥远在北疆,现在京城里就你我二人支撑着。现在父皇病卧已经将近一个月了,多亏了二哥持汤照顾,连城在这里谢过了。”

    “三弟,是想跟我说这些煽情的话吗?这一点不合你的风格,还是直白些吧。”夏见远拿过酒壶,往夏连城杯子里倒着酒。

    夏连城笑笑,说道:“二哥,你和我从来没有什么过节。大哥和四弟之间明争暗斗也从来不让我帮忙,你虽然没有明着站队,但是你也其实更偏向四弟那边。现在四弟这样,我也难过,但是这绝对不是大哥的安排,这点我必须替大哥解释。他人远在北疆,他就算知道你们去查那个徐掌柜,想安排也来不及啊。”

    “到底是何人,等案子破了,自然就知晓了。”夏见远笑笑,又饮了一杯,“今天就是和我说这些的吗?”

    “二哥,站到我们这边吧。”夏连城一脸认真地看着夏见远,“兄弟之间没有死仇,夏晟已经这样了,大哥日后继位已经是明摆着的事情了。你现在站过来,咱们兄弟一心,不好吗?”

    “你变了,连城。”夏见远眼神深邃,他一边喝着酒一边看着夏连城,“以往你从来不会考虑这些,大哥说什么你就做什么,整日除了想骑马打仗也没有别的心思,一个月不到我都快不认识你了。”

    夏连城低头笑笑,倒着酒说道:“昨天我去见父皇了,他现在跟疯子一样,见我就骂,骂我,骂大哥,骂百官。刘公公跟我说,他都不敢让百官见到父皇的样子,好好的人成了这样。这件事情我不敢告诉大哥,如果他知道肯定要回京的。”

    “回京不好吗?你不是一直盼着他回京吗?”

    夏连城摇摇头,道:“我偷偷问太医了,他们也在尽力医治了,但是父皇每况愈下,迟早的事情了。我现在就希望能让大家都站在大哥这边,这样也可以少流血,少些杀伐。”

    夏见远自斟自饮,说道:“你希望我站在大哥这边,把父皇的一举一动都告诉你们,你们怕父皇哪一天真的驾崩了,我和夏晟秘不发丧,假传圣旨,你们就被动了。”

    “我不这么想!”夏连城一拍桌子,另外一边弹琴唱戏的女子被吓得停了下来。

    “你们出去!”夏连城摆手,待她们离开,夏连城继续说,“咱们兄弟就不能不斗了吗?你们真的这样做,我夏连城第一个不答应,我真的是受够了,我天天在京城里,得监视着你,监视着四弟,监视着大臣们。我们就不能坦诚一些吗?大哥有人支持,有能力,咱们就扶他上位怎么了?咱们兄弟几个还是一家人不行吗?非要斗,斗来斗去,上官死了,四弟废了。接下来呢,是你,是我,全都死了才好吗!”

    包厢里沉默起来,夏见远不知道怎么回答夏连城,他心思一直单纯,事情发展到现在,他也不想继续看到争斗了。夏连城一直以为,所谓争斗就是凭着战功成绩去争个第一第二,但是现在看到现在这样,他也犹豫了。今天他来找夏见远,就是希望夏见远能和大哥团结起来,后面再把夏晟安顿好,他们之间就没有争斗了。

    “三弟,很多事情,都不是你我一两句就能左右的。”夏见远打破了寂静,“今天二哥跟你喝了这杯酒,日后真的要刀剑相向的时候,还请三弟手下留情。”

    夏见远仰头喝下酒,起身就往门外走去。夏连城没有相送,而是坐上椅子上说:“二哥真的要站在夏晟那边了吗?他现在这样,还会有多少大臣支持他呢?”

    夏见远没有回头,定在那里好一会儿,回头说道:“三弟就不用送我了。”

    夏见远头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夏连城对面空空如也,他低头苦笑,今夜他喝了很多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