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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暂别

    雪女像悲悯地注视着世态一角,沉昭跪坐在地上,看着怀中女孩。良久,她扯住自己的袖子,轻而缓慢地为女孩擦去脸上的血污。天寒地冻,血凝固在皮肤上,留下一块块黑沉的痕迹,沉昭的衣服已经被血染红了大片,却依然擦不净女孩的血。她放下手,在幽寂的道观中低声道:“因为,仙凡有别。”

    她抱着女孩站起身,女孩还没有长身体,抱起来像是抱着一团冻结了的云。她向来对温度不大敏感,可是怀中女孩的身体那么冷,冷得她的心都开始隐隐作痛起来。

    沉昭一步一步走向雪女像的后方,那里有一道紧闭着的木门。沉昭取下门栓,推开了门。

    门外是一个小院子,枯萎的树上堆着积雪,沉昭将女孩放在积雪之中,取下了背后的木匣。

    木匣中的刀被沉昭取出来,她看着刀,在呼啸的风雪中,她想起叮嘱:“此刀有灵,切不可擅自解开布条,若未得到认可,刀中灵会出手伤人。”

    一根根布条落到地上,沉昭垂眸打量着漆黑的刀鞘,右手握住刀柄,“锵”的一声,将刀抽了出来。

    她没有细看刀的模样,在抽出刀以后,就对着地面刺了下去,她沉默地做着在别人看来荒诞至极的事:只为了让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女孩入土为安。

    等到坑挖好,沉昭的身上已经有了一层堆雪。她将全是污渍的刀放在一旁,矮身拂去女孩脸上的雪。

    羽毛被带着雪女面具的过路人捧在手心,悄悄藏在地下。还来不及飞翔的羽毛会变成云,变成雪,变成飞鸟,变成一切自由的存在。

    沉昭压好土,又捧了一抔雪撒下,她疲惫地转过身,一抬眼就看见门口处神色复杂的断鸿和唐双儿。

    她并没有露出什么表情,只是理了理自己脏乱的衣衫,说:“对不住,耽误了你们时间。”趁着这个动作,她将自己微微发抖的手藏在身后。

    一时之间没有人说话。

    唐双儿一开始和断鸿候在观外,她不太敢同断鸿说话,自然不敢问为什么断鸿看起来那样焦躁不安。

    等到唐双儿因为站太久,双腿有些麻木的时候,断鸿像是沉不住气一样,脸色极差地冲进了雪女观中。唐双儿不敢在外面逗留,也三步做两步追了上去。

    一路经过大殿,穿过微敞的后院门,唐双儿越过断鸿,看到了正在挖坑的沉昭。

    断鸿没有走过去,就那样沉默地看着沉昭挖好坑,将那个看不清面容的小孩埋了进去,直到沉昭转身。

    雪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断鸿站在廊下,冷淡地问:“何必呢?”

    沉昭慢吞吞从地下捡起刀,低头一点一点地擦干净刀身的泥渍,才回答断鸿那个尖锐的问题:“这世上哪有什么那么多追根寻底的何必?”

    她这么做,只是因为她想这么做。

    断鸿很平静地看着那块埋葬着女孩的土地,说:“对她来说,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沉昭将刀收回刀鞘中,没有说话,她早就习惯了断鸿这种奇怪的态度,低着头走回了道观内。

    烛火不知道什么时候熄了,黑而静的空间中,沉昭看着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的雪女像,默然不语,走向了道观外。

    道观外的血迹和脚印已经被雪掩盖,天地重归纯白,沉昭眺望着远处绵延不绝的山脉,像是在低声呢喃:“你想要什么呢?”

    从她后面走出来的唐双儿眉头一跳,茫然地“啊”了一声:“什么?”

    沉昭很轻地勾了一下嘴角,没有看她,依旧望着远方,道:“没什么,我自说自话呢。”

    唐双儿惴惴不安地看了她一眼,试图从沉昭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她失败了。

    ……也正常,沉昭给人的感觉总是冷而傲的,旁人很难从她那张冷淡的脸上窥探出她的想法。

    尽管她是个很好的人。

    所以,真的要听雪女的吗?

    半盏茶之后,断鸿从道观中出来了,沉昭对唐双儿道:“继续走吧,应当要见到你说的雪女了。”

    她看着瞪大了眼睛的唐双儿,在对方有些慌乱的眼神中开口:“我并不觉得你的想法是错的,但是,有时候得到什么东西,你就得付出相同价值的东西,你有这个觉悟吗?”

    唐双儿嘴唇动了动,她脸上的肌肉紧绷了一瞬间:“可是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付出。”

    沉昭安静地看着唐双儿满脸的挣扎,低头看了看自己干净的手指,然后若有所思地说:“是吗?好吧,那你带路吧。”

    唐双儿心慌意乱地走到两人前面,她想到了她已经很久没见过的姐姐。姐姐走的时候唐双儿已经开了蒙,印象里她抱着姐姐的手不肯放,像是已经预感到了这场长得望不到头的离别。

    可是姐姐轻轻拉开了她的手,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她们的家,门外的仙人赞叹着说:“此女天赋卓绝,且求道之心甚笃,可当大任。”

    她要是也有她姐姐那样坚定就好了,选定了一条路就头也不回地走下去。哪怕心里再难受,良心受到如何谴责,都要做自己认定正确的事。

    但她做不到。

    可她必须做到。

    唐双儿呼出一口气,她死死攥着拳头,咬着牙,迈开步子,向印象中的方向前行。

    沉昭食指轻轻点了点刀鞘,看着走得格外慢的唐双儿,抬脚跟了上去。

    唐双儿真的对那位“雪女”的真假一概不知吗?

    她看未必。

    可哪怕她已经快将那层窗户纸捅破,唐双儿都死咬着不肯松口。是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沉昭也考虑过唐双儿的本性问题,不过被她自己否决了。

    人的好坏其实很容易看出来,哪怕是最能伪装的人,都会有些不经意的瞬间流露出本性:表情可以伪装,但是眼神是没办法一直伪装的。

    她跟上了唐双儿。

    断鸿没有和她一起,她停留在原地,在风雪中再也忍受不住疼痛,踉跄几步躬身呕出一口黑色的血。

    已经走出几步的沉昭似有所感,回过身露出疑惑的表情。

    可断鸿早已经在她动的瞬间直起了身,黑色的血混在黑色的碎石和枯枝中,在风雪掩盖下,看不出丝毫差别。

    沉昭看不出不对劲,眼神又在断鸿脸上转了几圈。断鸿抬起手对她挥了挥,示意她先走,沉昭见状,转身重新跟上了唐双儿。

    断鸿留在原地,看着唐双儿与沉昭又走远了些,才捂着胸口再次吐出一口血。

    一双冰冷的手贴上了她的脖颈,她身后的女人亲昵地开口:“你终于回来啦?喜欢我送你的礼物吗?”

    断鸿偏头躲开神秘女人触碰到她脸上的手,嫌恶开口:“果然是你。”

    女人松开她,飘到了断鸿面前,爬着黑色纹路的脸上满是委屈,她偏着头看着断鸿,睫毛几乎要碰到断鸿的脸,然后又鬼魅似的陡然拉远了距离:“是我啊,怎么啦,又不是第一次了,之前你不也没管吗?”

    女人眼珠子转了转,恍然大悟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小姑娘?”她撑起脸,看着断鸿的脸色,遗憾地说:“她毁了我送给你的礼物呢。那明明是你最梦寐以求的未来了……或许应该说过去?”

    断鸿只是冷漠地看着她,并不回答。

    女人也不恼断鸿的冷漠,再次飞近到断鸿身前,抱住断鸿轻声道:“你想我吗?我很想你。”

    回应她的是一把破开她身体的匕首。

    女人并不在意,只是弯起眼眸,附在她耳旁道:“你杀不死我的,早在几十年前,你不就已经试过了吗?”

    她的身形渐渐消融成雪,匕首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断鸿冷着脸,一脚踩在匕首上,明明还没过多久,唐双儿与沉昭的脚印已经消失不见。断鸿心知肚明这是谁的把戏,她们都很清楚这并不能影响断鸿,那个女人只是想拉着断鸿一起痛苦罢了。

    毕竟她们前进的方向,以世俗意义来讲,是她的故乡。她远离了几十年,却一直挣脱不了的噩梦。

    断鸿离开以后,道观前重新凝聚出女人的身形。

    不过这次,她身边还站着一个几岁的小女孩。

    小女孩眨着眼睛拉住女人的手,夸张地“哇”了一声:“宁姨!你脸上这个是什么啊?”

    女人蹲下身,指着自己的脸问:“这个吗?”

    女孩亮着眼睛点点头,被叫做宁姨的女人弯眸一笑,对着女孩伸出手。

    她脸上分明带着笑意,却一点不留情地狠狠掐住了女孩的脖子。

    女孩惊愕地瞪大眼睛,不明白女人为什么突然暴起发难,她迷惑地仰起头,叫道:“宁姨?”

    “咔嚓”一声,女孩悄无声息地倒了下去,眼睛还残留着震惊和困惑,而后化作了与地上毫无二致的雪。

    女人遗憾地叹息一声,捧起那摊雪,依恋地闭上眼,呢喃:“我为你准备了一场好戏。”

    她保持着跪坐的动作,身体再次渐渐成了雪,散落在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