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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百态

    徐松。

    面前这个年轻人说他叫徐松。

    脚下的石板并不平整,沉昭踢到一个凸起,踉跄了一下,身体向前倾了倾,借着这个动作,她偏过头,皱着眉对神色大变的唐双儿轻轻摇了摇头。

    徐松也注意到沉昭闹出的动静,看到唐双儿脸上的惊讶,也权当她是见到姐姐差点摔倒后的真情流露,而后便关怀地问沉昭:“姑娘没事吧?”

    沉昭站直了身子,露出一个羞愧的笑容,对徐松礼貌地道谢:“没什么问题,是我不小心了。”

    徐松没有再问,转过身去看最前方的房子,说:“那就是孙大夫的家,你们进去吧,说来买药就行,她人很好的。”说着他就转过身,想要离开,沉昭侧过头问他:“你不进去吗?”

    徐松脸在天光下有些发红,他看着沉昭澄澈的眼神,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不是引霜夜吗?团圆的日子,她弟弟也回来了,总看我不惯,常宁夹在我和她弟中间里外不是人,所以我这几天先不去探望她了,等她弟弟回了仙门再去看她。”

    他再次憨憨一笑,往外挪了几步。

    沉昭带着唐双儿向被称为常宁的大夫的家中走去。离门口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她回头,看到徐松还停留在原先的那个位置望着这边,好像永远都不会离开。

    “那是先生吗?”

    唐双儿的询问声很轻,抛开一念之差之下走了错路这件事不提,她其实很聪明。遇到不知道如何应对的情况,为了防止出错,她全程保持了沉默。

    “是。”沉昭也轻声回答,人无法通过一个逐渐老去的人的相貌去推断他年轻时的模样,但是如果两副容貌同时比对的话,是可以看出一些相似的。

    唐双儿没有再问为什么她的教书先生会以年轻人的模样出现在这里,为什么一个从外面看已经死去的村庄在她们进入后突然有了生机,她终于后知后觉地认识到她一直想要进去的世界的诡谲不定,她为此感到惶恐。

    刚到门口,就有苦涩的药香飘出来,沉昭闻着药香,叩响了半掩的门:“请问有人在吗?”

    从门口能看到房间内的光景,除了常见的桌椅,还有一个药柜被放置在房间一侧,另一侧放着一把躺椅和火炉,躺椅上放着一本书,火炉已经熄灭,飘着轻烟。

    女人的声音从内室传来:“常阳,去看看谁来了。”

    随着女人的吩咐,一个男人从左侧房间中走出来,看了一眼门口站立的二人,说:“不认识。”

    男人一袭黑衣,身上除了腰间的令牌外再无缀饰,且衣衫下摆绣着繁复的星斗,看着不像一般人。

    快速打量完这个男人后,沉昭问:“请问孙大夫在吗?”

    常阳面上没有什么表情,说:“在。”

    沉昭又问:“能买药吗?”

    常阳惜字如金:“能。”

    沉昭微笑:“那劳烦您帮我取二钱红景天,三两寒水石,一根十年份的野环参。”

    这次回答她的却不是常阳,而是先前说过话的女人:“野环参只有五十年的了,”女人挽着头发从房间内走出来,看到沉昭与唐双儿时,脸上划过惊讶:“两位……似乎有些面生。”

    沉昭重复了一遍跟徐松说过的理由,叹息道:“家里长辈的病来得又急又快,镇子上的医馆又恰好缺了几味药,我只能在这时候进冰原找药。”

    她面露窘迫,对着女人道:“不过我囊中羞涩,怕是不够买那根五十年的野环参。”

    五十年份的野环参一般是一两银子,根据品质价格略有浮动。而且,这个年份的野环参才是入药的最基本的年份,十年的药效根本不够,也压不住寒水石的药性。

    常宁走到药柜前面,拉开一个抽屉,小心取出其中的东西后放在常阳递过来的草纸上,沉昭一眼看出那就是野环参,而且年份似乎看着还不止五十。

    常宁将冬参包好,对沉昭露出一个温柔的笑:“既然是急用,那就带回去吧,药是用来救人的,不是卖钱的。”

    常宁又取了沉昭说过的另外两种药,一一包好了,最后用一张大些的草纸包上,系了结,递给了沉昭。

    沉昭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和三串铜板,说:“孙大夫,您可以不收钱,我不能真不给。”

    她将碎银和铜板放到药柜上,才接过常宁手中的药,常宁无奈地扶额笑了笑,说:“你这小丫头。”

    沉昭将刀绑在腰上,低头将绑药的麻绳紧了紧,问:“常宁姐姐,刚刚是一位叫徐松的人带我们进来的。”

    常宁闻言有些惊讶,转念一想,又见怪不怪地笑起来:“原来是他带你们来的啊,他是个老好人,就是性格有点别扭。”

    沉昭系好麻绳,抬起头直视常宁,说:“别扭吗?我倒觉得,徐松大哥格外直率呢。”

    一道目光从旁边刺过来,沉昭没有在意常阳,转身对身后的唐双儿道:“双儿,我们走吧。”

    刚踏出门槛,迎面而来的疾风穿过房门,翻开了躺椅上的书,外面有人高声呼喊:“暴风雪!快回家!”

    这下,哪怕是再蠢的人都能反应过来了。沉昭望着房间外昏暗的天色,担忧道:“怎么突然起了暴风雪?”她抬手搭住唐双儿的肩膀,忧心忡忡地说:“双儿,我们怎么回去啊?”

    唐双儿颤抖了一下,眼睛里有蓄起泪水,她哽咽着问:“我们是不是回不去了?那……那爷爷怎么办?”

    在她们身后,常宁露出不忍心的神色,看向常阳,常阳冷漠地冲她摇摇头。

    沉昭惊奇地看了一眼唐双儿,这种随时随地能落泪的体质……在博取同情的时候几乎畅通无阻啊。

    唐双儿泪眼朦胧地和沉昭对视,抽噎了一下。

    沉昭捏住袖子为她擦了擦眼泪,轻声安慰她:“别哭,总会有办法的。”她拍拍唐双儿的背,说:“如果这场雪一直不停的话,你就在这里待到雪停。”

    唐双儿陡然睁大了眼睛,抽噎声都轻了下来。

    就像沉昭一开始对唐双儿的评价,她一直很聪明,她不明白沉昭的目的,却知道她该干什么。

    她轻轻地开口,声音颤抖:“那,那姐姐呢?”

    沉昭没有说话。

    出声的是常宁:“送药的事,就让我弟弟去吧。”

    沉昭惊得回过头,怔愣道:“这,这怎么行?”说完她垂下眼,常宁,常阳,徐松,都有问题。但首先,得想办法支开最棘手的那个人。

    “本来就是我们的家事,怎么能让孙公子冒着危险送药?”沉昭颤抖着声音说。

    仙门子弟,一个能够穿上门派服饰的仙门子弟,实力绝对不容小觑。

    沉昭在赌,赌哪怕是在幻境中,里面的人物也依旧有自己的行为动机。她有种朦胧模糊的感知,这个被制造出来的幻境,无时无刻不在传递出痛苦。

    她的心中思绪万千,可是脸上仍然挂着苍白的担忧。

    常宁从药柜后走出来,将站在门口的二人拉进了房间,将药包夺下,抛给了常阳。常阳眼睛里浮现一点无奈,动作利落地接下,常宁拦下想要去抢夺的沉昭,眨眨眼睛:“别担心我弟啦,他可是仙人呢!这种天气可影响不了他,倒是你们,强行进入起了暴风雪的冰原,小命都不一定保得住。”

    沉昭猛的抬起头,以一种弱者的姿态露出她在无数人脸上见过无数次的震惊和畏惧,露出她无数次个夜晚都在回忆,也是她再也不想看见的眼神。

    她喉头动了动,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仙人……”

    常宁对她这种表情见怪不怪,询问:“你们家住在哪?我让我弟给你们捎去。”

    沉昭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常阳,在对方察觉到之前快速移开视线,终于不再推拒,说:“一直往南走,大概要走两三个时辰,就能看到我们的村子了……我家住在村口往里走第二家。”

    常宁冲着常阳挥挥手,示意他快动身:“快去吧,早日把药送到,救了人也是功德一件。”

    常阳提着药包,低声应了一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走之前,他看了一眼沉昭,正好和偷看他的沉昭撞在一起,沉昭慌忙撇开脸,面上是止不住的慌乱。

    他想,好像没什么不对的,就是两个遇到了雪难的小姑娘而已。

    村子里的人已经全部回到了屋子里,他脚步很快,很快走到了村口,他抬脚踏出,身体便如同从树上坠落到地面的雪堆,塌作一团。

    不知道从何处传来了女人不满的冷哼:“还真是狡猾啊。”

    常宁轻轻关上被风吹得左右摇晃的门,她转过身看着沉昭与唐双儿,关切道:“你们先坐,我去给你们煮一碗姜汤。”她刚准备动,注意到沉昭身旁的火炉,一拍脑袋,转过身:“得先把炭火点燃了才是,先暖暖身子。”

    沉昭感激地冲她一笑,窘迫地说:“谢谢大夫,要不是您,我都不知道怎么把药送回去。”

    常宁从房间角落拖出一个木箱子,听见她的道谢,笑了起来:“你都说了我是大夫,大夫就是救人的嘛。再说了,我弟经常在冰天雪地的时候往山上一坐,他管这叫什么凝神静气。你也不用太担心。”她一边说着,一边躬身往火炉里加了两根银色的炭,对着火炉口吹了吹,将原先火炉中被灰掩盖的还未完全熄灭的炭吹燃,才重新站直了身子。

    重新燃起的炭并没有散发出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等到火炉散发出热意,常宁才放心:“我去给你们煮姜汤了啊。”

    没等到沉昭应答,她便匆匆走入一个房间,看一闪而过的陈设,那应当是后厨。

    没过多久,后厨响起叮叮当当的声音,沉昭对着旁边的唐双儿低声询问:“银色的炭很贵吗?”

    唐双儿也用同样的音量回复她:“很贵,五十文一斤。这样的炭不会有烟,还耐烧。”

    她有些落寞地补充道:“我爹还在的时候,引霜夜的晚上会烧这个炭,他说引霜夜这种大日子,总得隆重一点,娘就会扯着他耳朵骂他败家,姐姐会劝他们,说别吓到了我。”

    她眼睛里漾起泪光,用很小声的声音说:“最后他们都会围在我身边,说祝我生辰快乐。”

    那些美好的过往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破碎的?

    从她爹日渐佝偻的腰,逐渐模糊的眼睛,从她娘把藏在床下的积蓄全部拿出来却还是不够治好她爹的矿工病,从她姐姐年纪轻轻就要跟着爹出去挖矿。

    苦难轻轻冲她们一家挥挥手,就能压垮所谓的幸福与美好。

    沉昭看着唐双儿胡乱地抹了把脸,看着那些苦涩的泪水被擦去,才说:“抱歉,害你想起了伤心事。”

    唐双儿呆呆转过头,对上沉昭的眼神,扯起嘴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嘴角却怎么也抬不上去:“我……我没事。”

    她低着头,再次重复了一遍:“我没事。”

    气氛一时冷寂下来,炭被烧得噼啪作响,沉昭出神地望着窗,等到唐双儿的呼吸声逐渐平缓,才问:“你知道徐老先生的详细过去吗?”她强调:“在南城的过去。”

    唐双儿怔愣一瞬,才说:“这个先生没有提过太多,我只知道他年轻时曾经离开过北地,回来后在南城里当过城主门客,开过一个叫观山海的学堂。”

    和沉昭从断鸿那里听到的版本差不多,沉昭沉思片刻,又听到唐双儿不确定地说:“如果非要说什么特征的话,先生经常同我们说,人首先是一个人,然后才是子女,父母。”

    徐老先生每次说这个的时候,表情总是很难过,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给他的学生们听:“你们不要自己去主动背负来自亲人的枷锁,责任不应当是捆住前进脚步的绳索。”

    沉昭偏过头,看着躺椅上的书册沉思,是什么让一个有心上人的人远走他乡?

    以现况来看,徐松与常宁早有婚约,而且徐松对常宁一往情深……

    想到这里,沉昭忽然回忆起最开始叫住徐松的王叔在和徐松交谈时那诡异的卡顿。

    这个卡顿究竟是不想提起晚辈伤心事的转移话题,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比如,记忆被篡改或者被清除?

    沉昭已经试验出幻境里的人有自己的行为逻辑和思想,可是如果他们对事物的认知都是来自于雪女的规则,那么原因就很值得探讨了——为什么要修改那段关于常宁和徐松争吵的记忆?

    当然沉昭推断的一切都建立卡顿是因为在记忆被修改的前提上,如果王叔只是转移话题,那这些猜测都是无稽之谈。

    得找机会向常宁验证一下才是,沉昭看着端着两碗热腾腾的姜汤从后厨走出来的常宁,急忙起身去接:“诶!大夫,我来吧,您别烫到。”

    她接过冒着热气的冰冷的汤碗,转过身背对着常宁,对着唐双儿使了个眼色。

    唐双儿一愣,就见沉昭把汤碗放到她手边的桌子上,说:“双儿,快趁热喝。”随后自己将另一碗一饮而尽。

    唐双儿头皮一紧,明白了沉昭那个眼神的意思。

    不能喝。

    辛辣的味道冲击着沉昭口腔,她不自觉地皱起眉,等到那股味道从口中淡下去,才低头看着表情僵硬的唐双儿:“双儿,喝了汤暖暖身体,别使小性子。”

    唐双儿嘴一瘪,借着沉昭给出来的理由顺势说:“不好喝。”

    沉昭声音扬了起来,沉着脸道:“双儿。”

    唐双儿撇开脸不接话。

    常宁走过来劝住沉昭:“不喝就不喝吧,小孩是不爱喝这些东西。”

    她端起被沉昭放在一边的姜汤,说:“我有个侄女,也不爱喝姜汤,总说有怪味。”

    沉昭苦笑道:“只能等她们长大了,”她眉锋一压,露出一副才回过味来的惊讶模样:“侄女?大夫你这样年轻,弟弟竟然都已经成亲生子了吗?”

    常宁抿嘴一笑,说:“哪里的话,是我两位好友的女儿,他们两情相悦,早早就成了亲,哪像我……”

    沉昭猛地抬起眼,看着常宁毫无破绽地接上了那句话:“因为我爹的身体,拖了好几年。”

    这个回答,停顿情有可原,谁想到自己病逝的亲人,语气都会出现异常。

    可常宁的措辞……自己的婚事难道比亲人的离去更重要吗?

    沉昭走到椅子旁边,轻声对常宁说:“节哀。”

    常宁摇摇头,露出浅淡的笑容:“没事,过了引霜夜,我就要嫁给徐松了。”

    沉昭面露好奇,问:“大夫和徐公子在一个村长大,是青梅竹马吧?”

    常宁点点头,说:“我们一同长大,在一个学堂读书识字,年岁到了以后,我接手了我爹的药铺,他……”她表情空白了一瞬间。

    像是根本想不出徐松在村子里做什么一样。

    为了防止出问题,沉昭连忙道:“是去冰原上挖矿对吧。”

    常宁好像对这个问题不满意,但是她似乎也想不出更好的回答,只能默认:“嗯。”

    沉昭垂眸看着躺椅上的书,这次她终于看清了书的内容。

    那是一本游记。

    轻如微风的思绪从沉昭脑海中闪现,她没能够抓住这缕思绪,只能任由它从指尖穿过。

    她用咳嗽掩饰了自己的出神,笑着说:“两位感情这样好,那就提前祝你们幸福美满。”

    常宁笑了起来,说:“借你吉言。”

    趁着她心情愉悦的时候,沉昭指着游记,好奇地问:“大夫,这是医书吗?”

    常宁看见沉昭指着的书,脸上出现极为惊讶的表情,她连忙走过去,说:“咦?我明明收好了的。”

    她动作有些粗鲁地弯腰拿起那本游记,走了几步便停下来,然后僵硬着身子转过身,似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那本书直戳戳地递给沉昭:“……送给……你,这是……游记。”

    沉昭脸色大变,她迅速接过那本游记塞入怀中,抓住常宁冰冷的手,语速极快地问:“你和徐松究竟发生过什么!”

    常宁张张嘴,想要说话,从嘴里涌出来的却是大口大口的雪,雪堵塞了她的喉咙,捂住了她的口鼻,她的声音消弭在无尽的雪中。她面上一寸一寸地爬上绝望,她只能流出带着碎冰的泪水,用开始变成细雪的手指向沉昭手里的游记。

    最后,她在沉昭与唐双儿的目光之下,变成了一堆了无生息的雪。

    沉昭呼吸急促,她来不及思考,就听到暴怒的声音:“你们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