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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沉昭目光一震,下意识避开了常宁怨恨的眼神。

    常宁见她不说话,低低笑了起来:“你说,那位仙人是怎么想的呢?”

    她站起身,指了指自己:“爹重病的时候他没回来,下葬的时候他没回来,葬礼的时候他也没回来,到后来,我也快死了,他又不知道上哪得知的消息,大发慈悲请了几个同样高贵的仙人把我给救活了。”她抚掌大笑,脸上的肌肉一层层堆叠起来,勾勒出了一个丑陋的笑容:“谁叫了不说一声仙人慈悲,都已经踏上仙途了,竟然还惦记着卑微的、下贱的、草芥一样的俗世里的凡人姐姐呢。”

    她双手合一,连连对着前方作揖,做出极为夸张的恭敬表情:“仙人大爱!仙人慈悲!仙人渡我!”

    这个女人对着沉默的唯一的观众露出殷切的期盼:“你说……我学得像不像?”

    沉昭看着状若疯癫的常宁,心里没由来的一阵难过。她悲伤地看着常宁,一言不发。

    常宁疑惑地走过来,问:“你为什么要伤心?仙人在上,你应该笑。”她冰冷的手抓着沉昭,沉昭没有挣开她,说:“他们忘记来路了。”

    世人常用仙凡有别来形容修士与寻常人的差别,称颂修士心怀苍生,可修士看不见苍生,也忘记了他们从来都是苍生中的一员,他们忘记了来路。

    听到沉昭的话,常宁脸上浮夸的笑容一寸寸落了下去,她上上下下将沉昭打量了一番,表情恢复到死寂:“大多如此。”然后她动作转握为推,一把将站在门口的沉昭推了出去。

    突然变化的动作让沉昭措手不及,她被极大的力道推得向后仰倒,只能看着常宁面无表情地关上了房门。

    “砰”的一声,沉昭跌落在了雪地上。

    尽管雪堆得很厚,但是还是摔得沉昭背上一阵钝痛,她头晕目眩,手肘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却听到一声含着轻蔑的笑。

    她坐在地上回头望去,对面的院墙上站着一对男女,衣装打扮极其相似,都是束发且衣衫领口与下摆修着点点星辰。

    发出笑声的是那位女子,她见沉昭看她,又是一声笑:“师兄你瞧,是个面生的呢。”她上下打量一番沉昭,捂着鼻子道:“真是个寒酸的,这衣服烧了我都担心烟会呛到我。”

    她说完对着沉昭扬起脸:“喂,就你,说你来找孙常宁做什么?”

    在她说话的时间,沉昭终于从地上爬了起来,她垂着头,说:“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想着祖宅不能荒废,赶回来特意打理一下,顺便拜访一下邻里乡亲。”

    女子闻言,先是一愣,随后发出了比之前更大的笑声:“师兄,你听见没有,她居然是特意回来的。”她笑得前俯后仰,她唤作师兄的那个人一样忍俊不禁,他们似乎都觉得沉昭很可笑。

    沉昭快速扫了一眼二人,然后继续眼观鼻鼻观心。

    女子笑够了,捂着肚子直起身,语气暗含得意与一丝高高在上的怜悯:“那你可真是赶上了一个好时间。”

    沉昭佯装不知他们的意思,打着哈哈笑道:“是啊,赶在引霜夜前回来了。”

    这话又引得女子一阵笑,她胡乱点头,用古怪的强调道:“嗯嗯我知道,一家人团圆嘛!”

    沉昭露出一个不知道说什么话尴尬表情,只好干笑着着作陪的模样。

    女子笑够了,对着沉昭挥挥手,轻蔑地说:“行了行了,没事别来找孙常宁,她积郁成疾气血不通,你只会打扰她休息。”她说着就转过身,拉着她的师兄跃下院墙,不过几步就已经走到了房门前,而他们走过的地方,脚印浅得如同飞鸟掠过天空。

    万籁俱寂,沉昭只听得见她的呼吸声。

    静立良久,她慢慢低下头,拍了拍身上的雪,然后走出了常宁的院子。

    为了确保她不会被那两个修士注意到,她走到已经看不见常宁家烟囱的位置,才敲响了一户人家的房门。

    开门的是一个老人,他看见沉昭,眯着眼睛打量半天,才恍然大悟道:“你是村东口那个才回来的女娃?”沉昭点头应是,老人温和地问:“怎么了?是家里缺什么东西吗?”

    沉昭摇了摇头,堆出一个带着担忧的表情,道:“爷爷,我刚刚去拜访了一下常宁姐,不过她看着状态不太好,您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吗?”

    老人一愣,然后望向了常宁家的方向,叹了一口气,低声道:“常宁啊,她是个好孩子。她爹以前还在的时候,村里有人有个什么头疼脑热,都会去她爹那里坐坐,她得空的时候,会帮着抓药称药,那么小一个娃娃,还没有药柜高,就能给家里人分忧了。”他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将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到了耳语的程度:“不过后来的事老头子我就不清楚咯,我只听说他们小辈闹了矛盾,最后还气走了一个。那时候常宁的弟弟得了仙人赏识,被带到仙山上去了。从那以后,常宁的性子就没那么讨喜了。”

    沉昭张口还想问,老人苦笑着说:“哎呀哎呀,老头子的脑子早就不行了,记什么都模糊,你要是真想打听,就去找宁知夫妻吧,他们是常宁的朋友,一起在学堂念过书的。”他摆摆手,闭上了浑浊的眼睛:“常宁那丫头,心里有事从来不说,她爹的葬礼都没要我们插手,一个人忙上忙下,人都瘦脱相了还在守灵……也不知道常阳以后还会不会拉他姐姐一把。”

    他的表情明显是想对那位连生父葬礼都没有赶回来的常阳做出一些不太好的评价,但是他嘴角的胡须起了又落,最后只是发出一声深沉的叹息。

    沉昭询问了宁知夫妻的住址,然后试探性地说:“我听说最近这一带不太平,您……”

    拐着弯劝人离开的话还没说完,老人就摆着手打断了她,吹胡子瞪眼地说:“你听哪个混球说的,我们这一带啊,可是白城主在管!白城主还能让灵兽吃了我们不成?”

    沉昭哑然,随后义愤填膺地说:“对啊!那可是白城主,我也是昏了头才信了那个人的鬼话。”

    老人笑出来,眯着眼睛说:“是啊,谁都可以不信,但唯独不能不信白城主。我听说,她为了我们的安全,高价向一个仙人求了驱兽的药撒在冰原上,又把税收一降再降,有了她,我们才能安心地在冰原上生活得这样好啊。”

    看来他是不会信了,沉昭压下心底的焦虑,笑着应是。

    告别了老人,沉昭步履沉重地转过身。南燕的留言她已经信了八成,剩下两成是不明白那两个修士哪来的底气靠两个人屠村,沉昭直觉他们的修为没有高到那种程度。但看两人的张狂模样,沉昭又觉得他们有恃无恐。

    怎样才能让村子里的人都离开呢?沉昭找的那个借口蹩脚又破绽百出,头发斑白的老人都不会相信她,更别说其他的青壮年了。可是她又不能直愣愣地去告诉村子里的人有修士要杀他们。打草惊蛇不说,又会有多少人信她?

    而且,那两个修士似乎很不希望有人和常宁接触。

    沉昭最不明白的就是这点。

    他们是常阳请回来给常宁看病的,可修士能看什么病?

    难道他们是为了防止常宁乱跑,担心误伤到她?

    沉昭回忆着两人的态度,心中忽然升起了一种荒谬的猜测。

    住在同一个地方,沉昭刚找上常宁他们就马上出来,让别人不要跟她接触。

    与其说保护,不如说这是一种……监视。

    这个猜测极其无厘头,两个修士监视一个普通人,说出去能让人笑掉大牙。

    可是字字诛心的措辞,自贬的轻贱,绝对不会无凭无据地出现在一个智力正常的人口中,认知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如果说那对兄妹住在常宁家附近是为了给常宁治病或者保护她,那沉昭更不会相信。

    常宁从别人口中乖巧听话的好孩子变成了如今这副自毁倾向严重的模样。那对师兄妹到底做了什么?

    他们到底是为常宁治病还是对她的思想进行打压?只有长时间的言语侮辱和思想摧残才会让一个人精神不稳定到质疑自己的程度。

    沉昭想到这里,不知道怎么的,胸口有些闷,她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前方,宁知的家到了。她走过去,敲了敲门。放下手后,沉昭忽然发觉这是她醒过来以后第三次重复这个动作了,她被自己这个无聊的想法逗笑。

    房门很快被轻轻拉开,双眼通红的女人看着沉昭,嘴唇动了动,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是小沉啊,有什么事吗?”

    沉昭忖度片刻,恳切地看向宁知:“宁知姐,你能让我进去说吗?”

    宁知满是愁容的脸上闪过一丝困惑,但是她没有说什么,后退半步给沉昭让出进去的空间。

    房屋内,桌边坐着一个小孩,火炉摆在她的身边,可她还是穿着一件厚重的裘衣。

    宁知为沉昭搬过来一把椅子,注意到沉昭的目光,她抱起对那个孩子,问道:“遇青,身体舒服一些了吗?”

    遇青把脸转过来,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她看了一眼沉昭,咳嗽了两声,说:“好很多了。”

    宁知长舒一口气,走过去摸了摸遇青的额头:“早上你突然昏过去,吓死娘了。”手下的皮肤温热,她彻底放松下来,说:“娘和这位姐姐有话说,遇青要留在这里吗?”遇青眨了眨眼睛,点头:“嗯。”

    见宁知并不打算让遇青退避,沉昭直截了当地问:“我听说您和常宁是好友?”

    宁知的笑容淡了淡,她掩饰性地将鬓发捋到耳后,说:“是。”

    沉昭没有错过她的这点动作,她犹豫了一会,衡量着宁知与常宁如今的关系:“那两个修士和她是什么关系?”

    听到沉昭这个莫名其妙的问题,宁知和她怀中的遇青齐齐看向了她。

    见宁知眼神怀疑,沉昭拿出了南燕的那张留言条,递给了常宁:“这是南燕留下的,她如今已经不在村子里。”

    宁知接过纸条,看完其中内容后,她沉默片刻,道:“确实是南燕的字迹。”纸条被她放在桌子上,沉昭摸不准她的想法,斟酌说:“如果南燕的说法是真的,有能力做到这个的只有修士。”

    “你想说村子里就有两个仙人对么?”宁知接过话。

    沉昭点点头。

    宁知没有顺着沉昭的话题继续,她问:“可你如何保证南燕说的就是真的?”她轻拍着怀中恹恹欲睡的遇青,说:“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相信?”

    因为她是沉昭目前知道的唯一一个和那对修士有正面冲突的人,如果要说服一个人,她是最有可能的那一个,所以沉昭直接将纸条给了宁知。

    劝说的话停在舌尖,沉昭看着宁知,也问她:“那你愿意相信吗?”

    宁知微笑着问:“你能做到什么呢?”她生着一张柔美温婉的脸,说话却毫不留情:“你让我现在为了你口中的可能性顶着这样大的风雪出村?连我这样身体康健的人都受不住的风雪夜,你让村子里的老人小孩怎么受?”她说到这里,眼神变得很嘲讽:“和可能有可能没有的杀人修士比起来,冰原上的暴风雪和灵兽是真真切切会杀死人的。”

    沉昭哑口无言。

    她没有再劝她,说:“抱歉,那你能告诉我常宁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宁知翻了个白眼:“兜兜转转你还是要问她,问得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自己走不出来,旁人急死了都没用。”最后一句话怨气颇深,她扭过头呼出一口气,平复了情绪,才继续道:“关于她,你知道多少?”

    沉昭于是将自己从老人那里听到的都说了。

    宁知冷哼了一声,说:“知道的不少,但她如今这鬼样子,她自己有一半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