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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孙常宁是学堂里最聪明的孩子,这一点从学堂先生对她的喜爱就可以看出来,无论是哪一任先生。她虽然没有灵根,脑子却是动得最灵光的。

    先生常常会摸着常宁的脑袋,问她许许多多问题,简单的,晦涩的,常宁都可以答出来。

    而常宁的朋友们,则会悄悄趴在学堂后门口悄悄往里面看。他们自以为很隐蔽,但其实木质的站台很高,先生也很高。

    高高的先生从来没有点破过他们的遮掩。

    某一天,很久没有留过常宁的先生突然把常宁留了下来,并且问了常宁最后一个问题:“家人与自己,谁更重要。”

    宁知靠在门口,还没来得及去看常宁的表情,就听见陈满与徐松叽叽喳喳地说了起来。

    “先生怎么突然问这个?”这是徐松说的,他一向不喜欢季先生,倒不是因为季先生的为人,是他对学习深恶痛绝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所以连带着教书育人的先生都很难喜欢上。

    陈满小声说:“这问题也没有多奇怪吧,先生之前还问过常宁先有鸟还是先有蛋呢。”他压低了声音,带着徐松声音也低了下来,他埋怨道:“她哪来的那么多问题?从前的那位先生可不会问这么多,讲完课就走了。”

    宁知没回头,精准地给了徐松一拳:“常宁还没抱怨你先抱怨上了。”

    徐松恼火地对陈满努努嘴:“你看她!一言不合就动手,你怎么受得了的。”

    陈满不答话,只是笑。

    徐松看着他脸上的笑,恶寒地搓了搓手臂。

    陈满宁知的父母在陈满与宁知生下来那年就为他们定了婚约,两人一同长大,情谊深厚。

    宁知没管徐松对她的指责,一直看着常宁。常宁背对着后门,声音很小,宁知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能看到先生温和地注视着常宁。

    宁知与常宁曾经私底下一致认为先生应该不是北地人,北地人说话做事总是横冲直撞,而先生不仅说话很和缓,行为举止也很奇妙——她经常一动不动地看着漫天的雪。

    北地人早就见惯了的风景,她却能在空暇时看上几个时辰,但再稀奇的风景看多了总会腻,先生来了三年,却从没有改变过看雪的习惯。

    想着想着,先生和常宁的对话已经结束了。常宁走出学堂对着一直等着她的三人道:“走。”

    徐松好奇问:“那问题你怎么答的?”

    常宁一脸莫名:“当然是家人啊,”她伸了个懒腰,随口说道:“但是先生好奇怪啊,她让我再考虑一下。”

    几人都没有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笑笑闹闹地离开了学堂。

    这一年,常宁14岁,有一个做大夫的爹,有一个正在开蒙的弟弟,还有三个知根知底,彼此交心的朋友。

    她有时也会迷茫自己的未来,但,更多的是期待。

    期待自己有着无限可能的未来。

    宁知讲到这里,抬眼看向了沉昭。她很嘲讽地笑了起来,说:“我们都没把季先生的话当回事。”

    沉昭表情算不上好看,她隐隐能够猜到事情的发展了。

    宁知拍了拍睡得不太安稳的遇青,继续讲了起来。

    南城的城主曾经定下一个规定,年纪低于16岁以下的孩子可以进入南城参加考核,考核内容分为策论和术算。考核成绩优异者能够免除部分赋税,在经过审查后,进入城主府供事,当然也可以自己决定去留。

    考核即将开始的时候,常宁和学堂中成绩优异的几个孩子被季先生带去了南城。

    他们三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怀疑常宁做不到。

    事实也确实如此。

    常宁没有回来,和先生一起回来的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人。

    那个面容英俊的年轻人问到了常宁的家,然后站在常宁的家门口,通知里面的人:常宁得了第一名,由城主亲自接待,第二天回来。

    常宁的爹如何想的宁知不知道,听到这句话以后,陈满倒吸了一口凉气,她头很晕,连陈满的脸都看不大清了,徐松很重地喘着气,最后发出一声从嗓子眼挤出来的“嚯”,他难以置信地说:“常宁居然得了第一?”

    他们虽然对常宁很有信心,但是还是不太相信常宁居然能压过南城里的那些孩子。

    村子的学堂是村子里的大伙一起建的,先生也是花钱请来的,而且只请得起一位,从早教到晚,教完算数教文理,根本比不了那些官学的专业的先生。

    宁知终于从那阵眩晕中回过神来,她勾起嘴角,看着常宁家门口那个衣服华贵的男人,说:“她可是孙常宁啊。”

    孙常宁是蛰伏在这个小小村落中的鹏鸟,总有一天能乘着风扶摇直上九万里。

    第二天,宁知几个人守在村口,眼巴巴地等着常宁回村。等了半天,进冰原挖矿的人换了好几茬,穿着一件很薄的滑溜溜的蓝裙的常宁终于从天而降。

    是真的从天而降,她站在一把剑上,那把剑载着她从空中降下,最后停在了目瞪口呆的三人面前。

    常宁跳下剑,对着剑挥挥手,说:“谢谢白城主。”

    那把剑很通人性地晃了晃剑柄然后嗖的一下就消失了。

    常宁转过身,看着三人,目光明亮。宁知第一时间感觉到她有哪里不一样了。

    还不等她问出口,常宁就主动道:“我没有接受城主的邀请。”

    陈满呆了,宁知愣了,徐松傻了。

    三个人六只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常宁,常宁也没卖关子,她眼睛里出现了一种相当陌生的东西,说:“我想要离开北地。”

    后来宁知才意识到那是希冀。

    这一年,常宁15岁,她在南城见到了除了雪以外的风光,繁茂的树,招摇的花,没有风雪的世界绚烂多彩,她生出了一种从前从未有过的渴望,她想要看到更多。北地,言国,万兽森,观命山,海域,她希望以她自己的眼睛去观察去描摹这些只在书本上出现的概念。

    于是她张开翅膀,想要乘着风飞向更远的地方。

    “后来……”

    宁知的叙述戛然而止,那个短暂出现在她身体里意气风发的少年再度湮灭,变回了现在这个满脸疲惫的女人。

    珍贵的回忆已至尽头,后面是一场永生难逃的噩梦。

    沉昭偏着头看她,接上了她没有说完的话:“后来,常宁十岁的弟弟,在择璞中被选中,拜入仙门。”

    宁知沉默下来,她无意识地轻抚着遇青的背,说:“是啊。”

    常宁很得城主喜欢,那位英俊的年轻人经常出现在常宁家门口,他奉城主的命令接她去南城。因为模样出挑,村子里不少姑娘都对那位年轻人有过关注。

    宁知出于好奇问过常宁那位年轻人的身份,常宁抱着城主赠与的舆图认真地看着,听到宁知的问题,拧着眉说:“他似乎是城主的师弟,我听他叫城主师姐。”宁知点点头,继续看着火炉中摇曳的光。

    末了,常宁收好舆图,有些惆怅地叫她名字:“宁知。”

    宁知瞥了她一眼,说:“怎么了?”

    “我会想你们的。”常宁转过脸,认真地说,火光印在她脸上,留下一片斑驳的影子。宁知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她低着头将炭加进了火炉里,闷闷地答:“别矫情啦。”

    她吸了吸鼻子,说:“今天的炭质量好差,呛人。”

    宁知说:“是啊,熏得我眼睛都红了。”

    她们都望向对方,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徐松怎么办呢?”宁知轻声问。常宁抓了抓头发,说:“我不知道,我没考虑过男女之情。”她顿了顿,低着头说:“城主已经答应我送我出北地了,等我16岁生辰过了就走。”

    宁知皱眉:“这么急?”

    常宁咧嘴一笑:“是啊。”

    那时候宁知觉得常宁走得太匆忙,希望她能够再迟一点,再慢一点离开,迟到她能够接受她的离开。

    可是往后的十多年里,她无数次绝望地想,如果常宁能够早点走就好了,如果早一点离开,是不是就不会有后面的一切。

    徐松不怎么和宁知几人出来玩了,他无法接受常宁要离开的事实,却又开不了口留下她。常宁说起云游四方时的眼神那样亮,他又怎么敢因为私心而阻挠她?

    四个人再也没有一起聚过。常宁没能送出她特意为徐松挑的礼物。

    四个人再度碰面,是因为有同堂告知了他们季先生将要离开。

    这个消息很突然,但师生一场,怎么都要送送她。

    几人赶到村口时,季先生身边已经没有人了,她,注视着无垠的冰原,听到慌乱的脚步声,回过头来露出一个淡笑:“急什么,我还没走呢。”

    她穿着单薄的长衫,没带任何东西,两手空空地来,两手空空地走。

    常宁跑得气喘吁吁,她家离村口最远,听到季先生的话,喉头酸涩起来:“先生。”

    季先生摇着头,说:“这一段师生情谊,本就是我强求来的。你们不必介怀。”她神色柔和,对几人道:“还记得我曾经教过你们的诗吗?”

    宁知与徐松齐齐哽住,没想到送别的时候还要被先生抽查。

    还是常宁开的口,她说:“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季先生笑着否定了,说:“是最后两句。”

    常宁一怔。

    季先生温和地看着四人,道:“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她声音柔得像绸缎,又像是春水,缓缓化开了围绕在几人之间的冰:“人总要承受离别,但是我们还能在梦里见面。”

    季先生离开以后,徐松没有再闹别扭,他主动找到常宁同她道了歉,为自己多日的避而不见。

    宁知看他能想通,很是欣慰。

    离常宁的十六岁生辰还有一个月的时候,大家都开始默契地往常宁家里送东西。

    宁知犹豫了好久,才决定将自己从雪女观求来的玉印送给常宁。

    她到常宁家中的时候,常宁的爹和弟弟都不在,问过之后她才恍然,又一年的择璞开始了。

    “我将包好的玉印递给了常宁。”

    过去太长,宁知嗓子已经有些哑,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喉,才继续道:“我和常宁说了很多,说的什么我已经记不清了,大概都是一些希望雪女能够保佑她的吉利话吧。我太担心她了,我们都没有出过远门,我怕她遇到坏人,怕她受冻,怕她受苦。所以只能借我的信仰去保护她在外面不被欺负。”

    沉昭微微绷紧了脸。

    “然后就在常宁笑着求我别说了的时候,常宁的爹回家了,他没有带着常阳回家。”宁知冷漠地说。

    常宁在那一刻失去了声音,人在无助的时候,总想抓紧点东西当做救命稻草,可是常宁无意识地松开了手。

    宁知送给她的玉印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玉碎了。

    宁知有些心疼,没明白常宁为什么这样莽撞。

    她不够聪明,脑子转得不够快。

    她只见到常阳没有跟着回家,常宁却能从她爹满是笑容的脸上看到铺天盖地的网。

    她意识到自己走不了了。

    常宁16岁这一年,她弟弟常阳在择璞中展露出修仙天赋,被引入星斗门。

    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徐松难以置信。

    他看着靠在窗边出神的常宁,破口大骂:“孙常阳这孬种这就不管了?他就这样拍拍屁股走人?”

    陈满小心翼翼地劝他:“可他是被仙人选中的,他没有办法。”

    徐松眼眶一红,问出了三人共同的心声:“那常宁怎么办?”

    是啊,常宁怎么办?她明明那样向往北地之外的世界,她已经离那个世界那样近,近到触手可及。

    可是命运总是捉弄人,它一把将常宁拉了回来,给她戴上了名叫家人的枷锁。

    常宁父亲年纪已经大了,他断不可能独自生活。

    常宁很轻地笑了起来,她看着三双关心她的眼睛,俏皮地眨眨眼,说:“这下不用担心我会想你们了。”

    不知怎么的,宁知看着面色如常的常宁,突然想起了许多年前季先生问她的问题。

    家人与自己,哪个更重要?

    常宁在那时选了家人。

    所以现在,她放弃了自己。

    再猛烈的风都无法托起她了,因为她亲手斩断了自己的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