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女频频道 » 九寸心 » 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房门被轻轻合起,沉昭靠在门板上,闭了闭眼睛。

    徐松、白意、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现任城主钟杉,还有方才那两个修士,许多人的脸在她脑海中浮现,交织出这座南城的权力更迭。她从荷包中摸索出那枚小小的玉印,指尖无意识地按在尖锐的边角上,有片刻出神。

    随后,她走出房间,敲响了唐双儿的门。

    一阵刻意放轻了的脚步声响起,门被拉开一道缝,唐双儿脱下了那件厚重的袄子,露出单薄的身形,探头探脑地朝外看。

    见到沉昭,她紧绷的肩膀一下子松懈下来,道:“怎么了吗?”

    沉昭轻声对她说:“我有点事要做。”

    唐双儿看着沉昭盖在白绸下的眼睛,像是试图用这样的行为来窥见她的内心,问:“你要去她那里吗?”

    沉昭慢慢点了点头。

    唐双儿沉默下来,她嘴唇动了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以断鸿那样的性格,怕是只会觉得她矫情。

    但她还是为之前自己的言行感到懊恼。

    这天底下只有她们两个知道断鸿完整的过去,这天底下只有姚沉愿意在一场已经注定的闹剧中一步步地把断鸿的过去带出那个村庄。

    尽管断鸿永远留在了那个村庄。

    在这样复杂的心绪中,唐双儿神色更加黯淡,胸中有万千难平,也只是说:“我知道了。”

    沉昭又点了点头,轻声吩咐唐双儿注意陈殊,才叫她关上了房门。叫来堂中忙活的店小二,沉昭给了他一吊铜钱,问:“请问城主门客断鸿住处在哪里?我有些东西没有交给她。”

    这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消息,小二看了一眼沉昭的脸,爽快地说:“正巧店里没什么人,我去跟老板说一声,带姑娘去。”

    沉昭有些惊讶,她以为断鸿也会住在城主府里,说:“她住的地方……”

    “就在青石巷。”小二道:“是咱们这种人住的地方。”

    白绸缠得不紧,沉昭能够看见模模糊糊的影子,小二在她前面一边不时出声提醒,一边说:“这事我也是听我爷爷说的,说城主最倚重的断鸿姑娘,拒绝了城主赏下来的大堆宝物,搬进了青石巷一个废弃的老宅子里。”

    沉昭没有回话,他却说得很高兴,似乎只是需要沉昭这么一个听众:“那个老宅子是一个独居老人的,她子女也是去世了还是怎么了,从不来看她,她只能做点针线活糊日子,有时候还要靠邻里接济,没过几年,就死在了宅子里。”

    小二有点唏嘘,感慨了一句:“青石巷里的人呀,从来都是这样,死的时候静悄悄的,像灰一样,活着的时候又脏人眼睛。”沉昭动作顿了一下,小二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心声,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沉昭,本能地赔了个笑脸,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瞧我这嘴,净说晦气话,扰了姑娘的耳朵。”

    沉昭摇摇头,说:“没事,你继续说断鸿吧。”

    见沉昭是真没有生气,小二松了一口气,再次开口时谨慎了许多:“断鸿姑娘是四五十多年前来南城的,具体的时间也不太清楚,只知道城主突然多了个做事……”他觑了一眼沉昭,斟酌着用了一个温和一点的词:“很豪放的门客。”

    凭借多年察言观色的本事,他成功从那气质冰冷的姑娘脸上看到一星半点的笑意,于是放心道:“城主怀念先城主,常常派人去冰原深处,希望能够找到先城主遗骸,那么多灵兽啊,她竟然也都去了。”

    “后来,她就拒绝了城主的赏赐,住进了青石巷,虽然大家明面上不说,其实还是对那个宅子有点忌讳的,但是断鸿姑娘好像不在乎这个,平日里也不出来,整日待在家里不出门。”

    关于断鸿,小二就知道这么些了,说话的这阵子功夫,他们已经已经走进了巷子,似乎就是何达带着沉昭去的那个地方。

    小二把人送到老宅门口,有些紧张地搓了搓手,看着院子里破败的花草,道:“姑娘去吧,我在门口等着姑娘。”

    沉昭点了点头,走入院落中。

    一阵轻微的灵力波动荡漾在沉昭身边,轻微到沉昭可以凭借自己的灵力震碎那股束缚她前行的力量,无论从灵力强度还是纯度来说,这道束缚都有些不够看。

    沉昭拿出断鸿的那枚玉印,放在手中注入一点灵力,三息后,那种小孩一样的力道消失了,沉昭顺利地走到房门前,抬手叩了叩门。

    不出意料,无人应答。

    沉昭垂眼,解下白绸,看到房门中雕刻出来的纹理上落着一层灰,沉昭推开门。

    厅堂正中靠墙设着一扇屏风,前面长案上如断鸿传音所说,摆放着几卷纸,有的拉开半页被镇纸压着,有的用丝带妥善系好,沉昭慢慢走过去,停在了长案边。

    摊开的纸上,有人用潦草的字迹写下一串话。

    星斗门被彻底灭宗,遗址也被沈国皇室封存,钟杉知道一定隐情,应该被警告过,立下誓言不可说出。不过,星斗门还有一个余孽。

    短短几行字,星斗门、钟杉与沈国皇室被特意圈出来,纸上落着几团洇开的墨,似乎是因为字迹的主人迟迟未能落笔而留下的。

    沉昭铺开了那几卷纸,更加混乱的字迹错落在纸上,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些纸上的记载断断续续,颠倒错乱,还有一些重复,也极为精简,似乎只是断鸿在查找资料时挑着重要的写下的,沉昭总结了一下,大概内容是说星斗门的开山师祖乃是一个宗门叛徒,偷出了宗门一个分支的功法、术法和灵器后远走北地,以本涌分支主修的星辰为名,创立了星斗门。经过几百年后,星斗门不断壮大,一跃成为北地最大的宗门,并且与多个势力有了往来。沉昭甚至从那些密密麻麻的势力里看到了无药城。

    其中,有两个字写在势力图的最上端,又被重重地涂掉了,沉昭对着门口抻开纸,借着光勉强辨别出了那两个字。

    观命。

    沉昭心头一跳,忽然生出一种正在被人注视着的感觉,而原因就是她在心中默念的观命二字。她毛骨悚然,马上冒了一层冷汗,放下纸绷紧了身体,警惕地按住衣服下的竹叶吊坠。

    刚碰上竹叶吊坠的瞬间,那种令人不适的窥视感便消失了,沉昭松了一口气,在心中默默感谢了一番吊坠的主人,才重新看向被涂黑的地方。

    沉昭仅仅是想了一下便引来了这样恐怖的注视,更不用说亲手写下这两个字的断鸿了。这道目光的主人,修为只怕远超化神。化神对于规则的掌控没有到达这样名为真言的程度。

    敛下复杂的心绪,沉昭又从其中得到了不少信息。

    比如星斗门从本宗偷来的的神器是一面叫纵玉绳的罗盘,可以驱使东南西北四象星辰辅以五行八卦进行卜测、寻宝与战斗,还可以在夜晚引二十八星宿之力,用处不一。

    断鸿在纵玉绳旁边写着一行小字:万物尚且有灵,星辰又岂是死物?辰星掩光,不为恶人所用。

    沉昭看着字,心中的疑问越来越大。

    星斗门的建立与壮大还能说有迹可循,可是断鸿写下的这些东西,有很多都称得上一句宗门密辛。从神秘宗门叛逃的开山师祖,拥有一件神器,这些事哪怕是宗门最核心的长老都不一定知道,断鸿又是从哪里得知的?

    她怀揣着疑问,环视四周,除却这些纸,房间内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大概是主人懒得打理的原因,桌椅上都落着厚厚的灰,只有这一张案上算得上整洁。

    在过去无数年里,断鸿就坐在这里,一笔一划写下星斗门的一切。但是一切早已尘埃落定,或许是南燕的求助发挥了作用,沈国皇室摆平了这件事,所有断鸿未能出口的恨意都随着星斗门的湮灭化作灰烬。

    然而断鸿依旧没有放弃对星斗门的调查,沉昭目光凝在最开始的那页纸上,半晌,将纸折好。

    断鸿让她来到这里,是想告诉她什么?这些关于星斗门的记录虽然珍贵,但是星斗门已经消失,却没有必要让沉昭专门过来一趟。

    这里唯一称得上有作用的,就只有那一份势力来往图。

    沉昭按着案面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她坐下来,凝视着半空中漂浮的粉尘,伸出手,点了一下自己眉心。

    “你怎么会露出这样恶心的表情?我是死了,不是给你殉情了。”侧堂里走出来一个灰衣女人,对沉昭翻了个白眼。沉昭一言不发地看着她,断鸿一脸警惕:“别露出那副样子,我可不吃这套。”

    她挑了把椅子坐下,憋了半天,放轻了声音道:“别伤心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见沉昭还不说话,断鸿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最后一摊手,开始发呆。

    许久,光穿过断鸿的身体,她似有所觉,挑眉看着沉昭,说:“清醒了?”

    沉昭诚实地摇摇头:“没有。”

    断鸿脸色又臭起来,张嘴想骂沉昭,就听到沉昭面色平静地问:“此刻的你,究竟是因为梦而出现的真实,还是基于我对你的印象而捏造出来的空壳呢?”

    断鸿嗤笑一声,说:“谁知道呢。”

    人影散去,沉昭站起身,向宅院走去。

    长街寂静,沉昭抓着那根绸带,走过深色的石板,听到一声吆喝:“姑娘,看你心情不好,要不要来一碗寒山雪啊?”

    沉昭循声看过去,一个妇人坐在茶摊边,笑眯眯地看着她道:“很多人都爱喝呢。”

    沉昭婉言拒绝,继续向前走。

    过了一刻钟,沉昭第三次经过茶摊,这一次,她走到老妇人面前,妇人和蔼道:“怎么了姑娘。”

    很厉害的阵法,沉昭对阵法研究不深,短时间内找不出时时刻刻变幻的阵眼。

    她面无表情地端起妇人面前的碗,一口喝下。

    最坏不过是毒药,但是沉昭最不怕的就是毒药。

    一整碗冰冷的茶水下肚,妇人看着沉昭通红的脸,紧张地站起来想要搀扶沉昭:“寒山雪都能醉?”

    沉昭默默躲开了妇人的手,自己坐在了茶摊的小凳子上。

    妇人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她费解地看着一动不动的沉昭,一个年轻的声音叫住她:“琴姨,我来吧。”

    穿着月白长衫的小公子坐在沉昭对面,琴姨觑了一眼两人颇为相似的脸,点头道:“那我去应付一下那个玩意儿。”

    他们二人都是凭空来,凭空消失。小公子等琴姨走了,才看向沉昭那双涧石蓝的眼睛。

    他仔细斟酌着自己的开场白,说:“你好,我是沈昀。”

    沉昭点头,理智似乎还在,她问:“皇室?”

    沈昀俊秀的面上闪过迟疑,说:“是。”

    沉昭面无表情,她凝视着沈昀那张脸,沈昀以为她看出了什么,颇为紧张道:“你……”

    “锵”的一声,一把黑刀横在他肩头。

    沉昭脸上的红晕已经下去了,任谁都看不出异常,她口齿清晰地说:“放我出去。”

    沈昀露出一点苦恼的神色,他说:“姐姐,你醉了。”

    沉昭没有理会他说的话,她举着刀,与沈昀面对面坐着,问:“你认识断鸿吗?”

    听到了意料之外的名字,沈昀点点头。

    沉昭说:“我很难过。”

    没头没尾的对话还在继续,沈昀说:“事情已经发生了。”

    “我可以救下她的。”沉昭摇摇头,从衣服底下拿出那枚竹叶吊坠,她轻飘飘地勾着,沈昀看着那吊坠,瞳孔一缩,他拍着桌子站起来,哪怕沉昭的刀还架在他肩膀上:“快收回去!”

    “你认识啊。”沉昭道:“这是我师父给我求来的,能够换不秋剑君出手三次。”

    沈昀急得汗都出来了,他已经可以确认沉昭醉了,他手忙脚乱地拍出几道灵力,说:“我知道了,你快收回去。”

    沉昭放下手,自言自语道:“当世最强,季不秋,一剑可平山海,如果她出手,一定可以斩断孙常宁的幻境。”

    沈昀的动作忽然停了,直勾勾地看着沉昭,沉昭后知后觉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摸到一点冰凉的湿润。

    她坦然道:“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她顿了顿,才看着昏暗的天色,说:“因为我在后悔。”

    人死了,就像水消失在水里,再也无法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