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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拔刀

    朔风似刀,飞雪已停,马车在荒野上向东行走。

    车厢内放置了碳烧的火炉,暗沉的铜炉中透出隐隐的红光,让车厢充满暖意,阿飞出神地看着火盆,眼中流动着异样的光彩。

    楚留香说:“所以,你觉得这样就可以了结五楼之花欠你的人情?”

    阿飞却摇头:“我不知道在她心中有没有了结,但是我心中已经了结。”

    楚留香道:“你应该知道,这姑娘似乎对你有很深的情意。”

    阿飞说:“有意我知道,是否很深就不知道了,我在西湖上救她的时候,已经感觉到其中有异,她的护卫身手不凡,她本人也不是全然不会武功的人,不至于那么容易跌落。后来她声名鹊起,又在江湖上放话我可以无偿获知讯息的时候,我就明白了。所以,我一定要把这个救命之恩了结。”

    楚留香道:“那么你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

    阿飞笑:“她告诉我,她是林仙儿,脱胎换骨的重生的林仙儿。”

    楚留香问:“你信吗?”

    阿飞沉默了一会:“如果她是,如果我心中还保留着对仙儿的情意,那么在西湖上我抱起她那一刻,我的心跳就会告诉我,我心中还有她,但是并没有。所以,她是不是仙儿,并不重要,我信不信,更不重要。”

    这时,胡铁花的声音从前面传来:“我草,这么冷的天,居然还有人在路上走。”

    阿飞挑开车厢上厚厚的貂皮,露出一方窗口,看到大道远处,果然有个瘦削漆黑的身影正一步一步向前行走,这人走路的姿势十分奇特,一只脚先跨出一步,然后另一只脚跟上,看上去有些笨拙,但奇怪的是,他行走的速度却不慢,一直保持着和马车相同的距离。

    胡铁花扬鞭催马,两匹健马撒开四蹄一阵疾奔,到了那人的身边,胡铁花将马勒住,高声道:“朋友,荒野独行岂不寂寞,上车来,我载你一程?”

    那人回首过来,露出了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孔,头发凌乱、皮肤苍白、轮廓分明、漆黑的眸子冷如冰山,整个脸上没有任何神情,他全身都笼罩在黑袍之中,只有左手从衣袖中伸出了来,在一片漆黑中显得十分抢眼。

    他的手握还住一柄刀,

    漆黑的刀身、漆黑的刀柄,紧紧握在一只苍白如纸的手中。

    少年就只短促地说了一句:“不必。”然后继续用他那种独特的步态一步一步行走。

    阿飞推开车门,轻轻跃下,笑道:“小伙子,看天色快下雪了,车上有火炉,还有酒,很暖和。”

    少年脚下不停:“我从不喝酒,也不欠人情。”

    阿飞又说:“车厢很大,我们还可以轮换赶车,不欠人情。”

    少年依旧快步前行,风中传来一句他的话:“我不会。”

    马车继续前行,阿飞回到车上,仰头无声地大笑起来,笑得他眼角有了几丝淡淡的皱纹,笑得他眼中有泪光闪动。

    楚留香道:“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熟悉的话语,仿佛就是情景再现,你一定是想起了过去,想起了你的朋友,那个在雪地中邀请你上车,要请你喝酒的朋友。”

    阿飞点头,把车厢后帘掀开一条缝,看到黑衣少年在风沙中的身影越来越小,显然是有意放慢了步伐,让马车远远离开他。

    楚留香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叫傅红雪,就是我们这次要来帮的人,你看他,多么像当年的你。”

    阿飞:“像,确实像!”

    楚留香道:“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善良,他的刀也很快,现在还不如你,将来有一天他会远远地超过你。”

    阿飞眼中忽然放射出光芒:“远远超过我?”

    楚留香道:“是的,那是一种不能用‘快’字来形容的快!”

    阿飞眼中的光芒在收缩。

    楚留香继续道:“武林之中可以称神的剑法刀法,走的无非你和西门吹雪这两条路子,西门吹雪破道出神,脱离肉体,那是超出物理逻辑和人类常识的路子,只有传说,没法验证。你走的是以技入道,循序渐近,层层突破,倘若有顿悟的那一刻,便可弃物成神。但傅红雪走的是一条更特别的路子——为了生命的自由而战,为了人性的尊严而战,刀不离手,永不言败。”

    阿飞重复道:“生命的自由、人性的尊严?”

    楚留香道:“这条路只有傅红雪那样的人才走得通,因为他遭受了太多命运的不公,世上可能没有人比他经历的痛苦更多。你走不通,是因为你被阳光温暖过,被人爱过,有过真诚的朋友,你可能永远也体会不到生命的自由、人性的尊严被压抑到极处的时候,会激发出何等超乎想像的力量。”

    阿飞说:“如果一个人要承受这么多痛苦才能成神,我宁愿自己普通一些。”

    楚留香看着火盆中的木碳的明灭闪烁,叹了口气:“我也挺矛盾的,我想帮傅红雪,不想他经历那么多的不公平和磨难,但是我又有另一种困惑,如果他不经历这些痛苦,他会不会成为另外一个傅红雪呢?”

    阿飞笑道:“楚大哥,你刚刚那么聪明,无所不知,这会怎么又糊涂了呢?”

    胡铁花在前面高声道:“阿飞兄弟说得对,他近来就是爱犯糊涂,而且我知道为什么,这家伙在梦里看过一个姓古的小子写的书,咱们每个人的命运他都心中有数。嘿,咱们那么辛辛苦苦练武,经历那么多生关死劫,自己的命运就真被一个写书的人掌控了?老子才不信这个邪!”

    楚留香心中一阵跳动。

    胡铁花又道:“外面好球冷,风沙也大,老臭虫出来,该换你赶车了。”

    天空渐渐放晴,荒野上渐渐出现了荒草。

    荒草越来越多,荒野越来越平,荒野的尽头,就有了一望无际的草原,草原的旁边,就有了这座边城。

    楚留香走入这家无名店,第一眼就看到大厅楼梯边摆了一张桌子,坐着一个衣服华贵的中年人,椅子旁放着两支红木拐杖,中年人旁若无人地在桌上推骨牌,对来来往往的人群也不瞧上一眼。

    楚留香直接坐到了那人的对面:“萧老板?萧别离?”

    中年人眼皮都没抬一下,仍然看着手中的牌:“在下正是萧别离。小店别无他物,却有客官想要的一切,只要你有钱。所以,客官不必在我这个废人这里消耗时间。”

    楚留香又问:“我很是好奇,你一直在算,想必你算得很准?”

    萧别离淡淡道:“富贵在天,生死由命,算不算又有何妨,不过是废人打发时间的小游戏罢了。”

    楚留香压了声音:“其实我也会算,虽然我不会算富贵生死,但我会算人,我算出萧老板有两位好朋友,一个叫西门春,另一个叫杜婆婆。”

    萧别离手上忽然出现僵硬,终于抬起了眼:“阁下高姓大名?”

    楚留香:“在下楚留香。”

    萧别离眼中闪现奇怪的光芒:“香帅在中原武林叱咤风云,那才是你挥斥方遒之地,不远万里来到偏远寒冷的关外,不知香帅所为何来,或许可以给我说一声,说不准能帮上你。”

    楚留香道:“来此不争一分利,不杀一个人。只想告诉萧老板一段歌词,请萧老板听听。

    他弯曲指节,轻叩桌面,唱道:“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兜兜转转,化作段段尘缘,纷纷扰扰作嫁,春宵恋恋变卦,真真假假,悉悲欢恩怨原是诈。不知萧老板可曾听过?”

    萧别离道:“丝丝点点计算,偏偏相差太远……是笑话如萧某这般算来算去算自己的无知之徒吧,不错,不错。不知这歌词出自何人之手?”

    楚留香笑道:“唱这支歌的人本来颇有名气,告诉萧老板也无妨,只是不知何故,他们不能曝光在大众眼中,那就算了吧。”

    萧别离眼中的奇怪渐渐变成了疑惑:“萧某一介小小商人,与你素无交情,不值得香帅奔波万里来告知一段歌词,香帅有话不妨直说。”

    楚留香道:“真的别无他意,确实只想告诉萧老板一句话,这歌词唱道,悲欢恩怨原是诈。楚某以为,爱恨情仇,亦复如斯。咱们江湖中人,哪个手上不沾恨带仇,困于仇恨之中,倒不如放下仇恨,方得一世安宁。”

    萧别离道:“那多谢香帅良言相劝,萧某自当认真体会。”也不再说话,眼睛双手继续落到手中的骨牌上。

    楚留香来到厅堂的角落,在一张桌子边坐下,桌上已经坐了一个脸色苍白、一身漆黑、左手紧紧握住刀的少年。

    少年的面前只有一只面碗,正在一口一口慢慢地吃。

    楚留香向他微笑:“小傅,傅红雪?”

    少年低头吃面,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算是作答。

    楚留香说:“你的脚程很快,比我们的马车快,难怪你不上车。”

    傅红雪依旧低头吃面,一言不发。

    楚留香又说:“你的刀更快,快得让人几乎看不清你拔刀出鞘、挥刀杀人、收刀回鞘的动作,快得让你觉得你拥有摧毁一切的力量。”

    傅红雪停下了吃面。

    楚留香继续说:“因为你心中埋藏着巨大的仇恨,在这种刻骨仇恨的驱使下,你才练得出、使得出这样的快刀。”

    傅红雪抬起眼看他,冷如冰山的眼神中,似乎多了一丝探询的意味。

    楚留香笑:“不必那么较真嘛,小傅,咱们扯个闲谈,很多很多年以前,有一位名叫王重阳的武林名宿,咱们习武之人想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这位前辈除了武功惊人之外,还著书颇多,在书中他说过这样一段话,练武如调琴,弦紧则必断,慢则不应,又如铸剑,钢多则折,炀多则卷。这话的意思,你可有体会?”

    傅红雪微微皱了一下眉,低头继续慢慢吃面。

    楚留香道:“小傅,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弦紧易断,钢多剑折啊……”

    傅红雪慢慢放下了筷子,冷冷道:“我知道,我不在乎。”

    楚留香道:“不在乎,因为你杀戮之心太盛,旺盛到你心中除了杀意,已经容不下其他任何东西。有信念固然是好,但是当信念成为执念,就很容易绷断。”

    傅红雪:“那又如何?”

    楚留香道:“倘若绷紧到你连刀也没法拔出,你也不在乎?”

    傅红雪轻轻摇头:“我不信。”

    楚留香微微一笑:“那么,你就看看我背后这个人,如果他是你的敌人,你试试能不能拔出刀来?”

    他侧过身子,露出邻桌背向着傅红雪的人。

    那人从背影看上去很普通,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袍,身形看上去干练利落,也并不特别健壮,也在低头吃面,吃面的姿势和傅红雪非常相似,一口一口,慢慢地、认真地、细嚼慢咽地吃。

    不同的是,他面前在放了一碟花生米、一碟猪头肉,他的左手不时会端起桌上的酒杯,挟一点菜,再喝下一口酒。

    他身上没有佩带任何武器,只在腰间的布带上插了一根不足两尺的木棍,木棍的色泽看上去还很新。

    一个极其普通的人,偌大的店堂中,没有人会注意到他的存在。

    但傅红雪看到他的时候,全身反而绷得更紧了,脸色也更加苍白,眼中透射出更加凌厉的气息,他的右手慢慢抬起,象是要拔刀的样子。奇怪的是,短短不足一臂的距离,他却只能将手抬起,竟然无法伸过去抓住刀柄。

    他没有被人制住穴道,也没有失去力量,而是他的意志仿佛成了一根被绷紧到极处的琴弦,只要再动一分拔刀的意念,他就会崩溃瘫倒。

    这时那人放下了筷子,转了身来。

    这是一张仿如少年的面孔,肤色洁净、五官英俊,甚至带有几分少年人才有的纯洁,但他的眼中充满了温和、安宁、慈悲的气息,那是未经磨难的少年不可能拥有的眼神。

    傅红雪看到他的眼神,顿时全身一震,刹那间放松了下来,眼中的冰凉似乎开始融化,脸上也有了几许生气。

    那人脸上现出一分笑意:“再试试,你可以的。”

    傅红雪吐了一口气,轻轻说了一句:“我可以了。”

    电光火石间,甚至是比电光火石更短促的时间,拔刀、出刀、收刀已经完成,看上去楚留香未动、阿飞也未动,傅红雪唯一的变化,是右手握到了刀柄上。

    此时傅红雪眼中的寒冰又一次融化,隐隐有了几许少年的色彩,声音也不那么冰冷:“获益匪浅,多谢。我不喝酒,请你喝。”

    他慢慢坐下,吃光碗中剩下最后两口面,然后从怀中摸出一把铜板放在桌上,数出八个,其余收回怀中,再次摸出一块小小的碎银,道:“酒钱。”不再向任何人看上一眼,迈出他独有的步伐离开。

    楚留香跟随而出,此时天色已晚,四周只有零星的灯光,黑夜中有远处风吹长草传来的猎猎风声,傅红雪已经消失了踪影。

    楚留香对着黑暗深处道:“明日黄昏,我在你住的小店来找你,在此之前不要拔刀、不要杀人。”

    他回到小店内,见阿正飞默默注视着手中的酒杯,若有所思,便笑道:“阿飞,刚才傅红雪为什么忽然向你道谢了?。”

    阿飞道:“因为他做到了两点,第一是他可以在不动杀机的情况下拔刀,他已经克服了复仇之心对他的钳制,第二是他向我挥出那一刀,心中并没有刻骨的恨意,反而让出刀更快更完美,他领悟到了另一种力量的来源。我想,就这么一刀,他已经跨入了一个新的境界。”

    楚留香赞道:“很好,比我想像的好很多。你们之间的这种心意互通,似乎是要特定的人之间才有感受,旁人无法领会得到,是么?”

    阿飞道:“上次在风漫天那里见过剑神之后,我就有了这种能力,应该是他老人家传达给我的。至于傅红雪,他是一个非常特别的人,我相信楚大哥说过的话,他终有一天会远远超过我,无论他是否遭遇特别的痛苦和压制,他都会达到一个无人可以逾越的高度。”

    楚留香笑:“那就太好了。”

    阿飞也笑:“其实我也获益匪浅,我隐约感觉到,我离抛弃这根木棍的日子越来越近了。”他笑容绽开,又说:“而且,我看到傅红雪之后,我又想到了另一个故人,我觉得我可以帮他走出他的困境,我明天就去。”

    楚留香抚掌大笑:“好!傅红雪留下了酒钱,我们三人该当为此浮一大白……嗯,老酒鬼呢,这小子去哪里了?”

    阿飞指了指楼梯,笑道:“胡大哥刚才说,傅红雪居然能摸银子出来请喝酒,说明你的目标实现一半了,他很开心,说是要去更开心一下,上楼去了。”

    楚留香嘿嘿一笑,猛然间想到一件事,顿时笑容僵住,身形一动,旋风般卷到萧别离面前,连声道:“我那个朋友上楼去了?”

    萧别离点头。

    楚留香急道:“翠浓,翠浓,不会是翠浓在陪我的朋友吧?”

    萧别离看着楚留香,淡淡道:“都说香帅风流潇洒,没想到为了一个未曾谋面的风尘女子,居然如此心急如焚,这与刚才香帅潇洒自如的模样大相径庭啊。香帅这么会算,能够洞悉一切,难道算不出翠浓的去处?”

    楚留香苦笑道:“萧老板这么卖关子,我只好自己去找了。”

    萧别离嘿然一笑:“香帅尽可放心,翠浓今日不在店内,不会陪胡铁花的。”

    楚留香松了口气,萧别离又道:“而且我这家店的楼上,只是赌场而已。要找女人,得去后面的院子,香帅若有兴致,不妨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