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陈家位于平潮南街，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几十年来经营药材生意，除了给平潮及周边供货外，还销往苏杭一带。陈启年夫妇见秦家特地派马车送女儿回来，很是高兴。随行的嬷嬷呈上装了一对玉杯的锦盒，客气地朝二人微微颔首：“在下是秦府的徐嬷嬷，这是我家小姐特意准备的贺礼，祝陈老爷福寿安康。”陈启年忙让管家接过锦盒，笑容满面地说道：“秦小姐真是太客气了，能得秦小姐贺寿，真是老夫莫大的荣幸！晚碧在秦府，还要多多仰仗小姐的照抚。”徐嬷嬷也是见惯世面的人，应对这些场面话自然不在话下：“我家小姐与晚碧姑娘情同姐妹，姑娘在秦府自是不会受任何委屈，您请放心。”陈启年对这个答复自是相当满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连声说好。一旁的陈夫人也满脸堆笑，客套地同徐嬷嬷说几句感谢的话，而后请管家带徐嬷嬷去客房休息。

    待徐嬷嬷离开后，陈启年看向晚碧，语气温和：“晚碧，这些年辛苦你了，为父上次信中问的事情，不知有何进展。”晚碧这次回来，一来是替父亲祝寿，二来也有私事相商，她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开口，不想陈父倒是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晚碧心中早有打算，遂走到陈启年夫妇二人面前双膝跪下。陈夫人见状，忙伸手要扶她起来：“晚碧，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有什么事情跟母亲说。”晚碧坚持不肯起来，开口道：“父亲，母亲，女儿有话要说。”陈启年夫妇看向晚碧，不知道发生了何事。晚碧看向二人，语气坚定：“晚碧自在舅舅的马场救下了秦小姐，入秦府到现在已经近十年。如父亲信中所提，秦小姐确是问过我对婚事的打算，但女儿在外多年，很想回父母身边尽孝，此次回来，也想问问您二老的意见。”

    陈启年闻言，脸上的笑意逐渐凝固，陈夫人也愣住了，二人迟迟没有开口。晚碧见二人的反应，心里凉了半截，但还是咬了咬牙继续道：“虽说女儿当初以伴读身份入府，秦小姐多年来也宽厚以待，但毕竟寄人篱下，实则与下人无异。”陈启年又岂会不明白，只是他没料到一向乖顺的女儿竟会当面提及这些，不免面子上有些挂不住，遂清了清嗓子道：“我跟你母亲的身体还算健朗，日常事务有你兄长分忧，你也无需挂心。为父倒是觉得若你能在秦家的子弟里寻个合适的婚配，那是再好不过了。秦家待你不薄，想必是你多心了。更何况，我们陈家日后的生意还要多仰仗秦家。”陈夫人在一旁附和着点头，而后一脸殷切地望向晚碧。

    晚碧的心慢慢沉到了谷底，若说刚刚还抱有些许幻想，那么现在已全部破灭。她自小在药材方面的天赋极高，可如今竟是在秦府做着一些不着边际的事情，叫她如何甘心？回平潮不过是借口，她只是想改变现在的境况而已。晚碧觉得自己甚是愚蠢，明明已经通过舅舅旁敲侧击得到答案，为何还会对这个家还抱有希望？父亲这个人，极其好面子，落不下脸面承认自己女儿在秦家只不过是个等同于下人的角色，却又想长久地依附着秦家，说了这么多话，最后一句才是紧要的吧。

    晚碧扯了扯嘴角冷笑道：“就算秦小姐有心介绍，我这样的出身，想找姑苏秦家的子弟也是绝无可能的。”陈启年闻言，脸色涨红：“你相貌才艺在平潮都是拔尖的，一般的世家子弟为父还看不上呢！再说你在秦家那么多年，秦小姐…”晚碧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似是义愤填膺地说着什么，不过她已经无心聆听。不等陈父说完，晚碧只推脱舟车劳顿，起身请求回房休息。

    陈府毕竟是平潮有头有脸的人家，陈启年的六十大寿自然是办的风风光光。寿辰当天，陈府上下早已布置喜庆，侧院里堆满了亲朋送来的贺礼，管家忙着一一登记入册，小厮们不停地来回穿梭，将已入册的物件搬到库房。主院则摆上了宴席，一道道精致的凉菜先行摆上桌，只等客人入座。陈启年夫妇和其子沐延也忙的不可开交，笑容满面地迎接着陆续前来的客人，晚碧看着眼前的忙碌景象，内心无半分兴致。

    “晚碧小姐？”路过的一妇人停了下来，似是认出了她，但又不敢确定。晚碧看向那妇人，只见她身着深蓝布夹袄，年过半百，身材中等，眉眼很是和善。晚碧着实记不起这是家里的哪位亲友，只得礼貌回应道：“您是…”妇人满脸惊喜：“果然是晚碧小姐！您肯定不记得我了，我是北街孟家的，夫君多年前在陈老爷手下做工，我还有个女儿跟您同年，小时候你们还见过。”晚碧一惊，不曾想眼前的妇人竟是孟颜的母亲！不过她很快压住自己的诧异，朝孟母问好。孟母笑意满满：“晚碧小姐您客气了！您跟颜儿有十来年没见了吧，说来也真是不巧，她今年也回平潮过年了，只不过她前几日刚回青城。”晚碧的心回落了下来，看来孟颜并未向家人提及自己与她重逢一事，她稳了稳心神：“是挺不巧的，不知…孟颜可好？”孟母笑着点头：“颜儿很好，多谢晚碧小姐挂念。对了，听说您在姑苏大户人家里做管事，也难得回来。不过等日后颜儿回了平潮长住，还是有机会见的。”晚碧以为自己听错了：“孟颜要回平潮长住？”孟母笑容更深了：“是啊，我已经托人想给她在平潮寻门亲事，颜儿她也是同意的。”晚碧不敢置信，但又不能明问，只得旁敲侧击地说道：“刚听您说孟颜现在人在青城，我原以为会在那儿寻门亲事。”孟母倒是不以为然：“那些高门大户的咱家也高攀不上，找个对她好的寻常人家就行。”晚碧心里五味杂陈，只微微笑了笑，孟母又客套了几句，方才离去。

    一丫鬟匆匆过来：“小姐，客人都到齐了，老爷夫人请您过去一趟。”晚碧回过神来：“走吧。”陈启年夫妇见女儿来了，自是隆重介绍一番，众人也纷纷称赞陈家家门荣光，陈启年更是教子有方。受到众人的吹捧，陈启年自然很是受用，扬言若是大家将来去姑苏遇到任何难处，他让晚碧派人解决即可，众人又是一番惊叹，无不羡慕陈启年有个如此有出息的女儿。整个大厅觥筹交错，热闹至极。晚碧人在宴席，脸上也堆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可灵魂却仿佛已被抽离，嗤之以鼻地俯瞰着这一切。

    按照原计划，晚碧本打算在平潮多呆几日，陈启年生辰刚过，她越发觉得没什么意思，现在比起姑苏，她更不想留在这个家里。晚碧顾不得陈氏夫妇的挽留，寻了个借口让徐嬷嬷先行回去，自己则出发前往青城。说来也真是可笑，直到现在，晚碧才不得不直面一个事实：天下之大，却没有属于她的地方，也没有可以倾诉心事的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去青城，或许是年少时跟随父亲去过几次，可以勉强算做故地重游；又或许…

    晚碧一路走走停停，就当散散心，等抵达青城时，已是华灯初上。青城的夜市甚是繁华，尚未拆下的元宵花灯，掺杂着柔和的月光，映的整条街道灯火通明。晚碧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觉得自己仿佛活过来了。至少此时此刻，她不用谨言慎行，不用费尽心机地去讨好别人，不用扛着所谓的陈家的生意，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