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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旁观者清

    李俊毅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扶着那灰衣男子,缓缓下了楼梯,刚走到酒楼门口,突然吓了一跳,酒也醒了一半。

    只见门口左右一共站了八名戎装披挂的卫士,个个都把手握在腰间的刀柄上,面色严肃,目不斜视。

    “这...不会是遇上了古代的扫黄打非吧?我可啥都没干啊...”

    街道对面又走来一名戎装卫士,手里牵着一匹高头大马。李俊毅虽然既不会骑马,也不懂马,但还是一眼就被那马给吸引住了。只见那马身体壮硕,步履矫健,最难得的是通体雪白,看不到一丝杂色,在月夜下犹如一道银色闪电般光彩耀人。

    正看得发呆,灰衣男子拍了拍他的手臂道:“小友非但高谈阔论,臂膀也如此有力,堪当栋梁!”

    他一时没明白‘栋梁’是何意,正想说我这是揉馒头揉出来的胳膊,那灰衣人却走了两步,伸手从卫士手中接过了白马的缰绳。

    “啊,原来这马是你的啊。”他这才反应过来,“那这些也都是你的人了?吓我一跳!”

    灰衣人笑了笑,将白马缰绳塞入他手中,“我与小友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别无他物可赠,便将这马送予小友。改日若有机会,还要品一品小友亲手烧制的菜肴!哈哈哈哈!”

    “这...这怎么好意思呢,而且,我也骑不来马啊!”

    “那又如何?”灰衣人又笑了笑,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也做不来皇帝啊!”

    “什么?”李俊毅猛然一惊,呆若木鸡。

    原本空旷的街道两旁阴影下陆续走出许多名戎装卫士,越聚越多,竟有三四十人。那灰衣人又上了另一匹马,在众卫士的簇拥下,缓缓而去,越行越远,只留下个浑身颤栗,连汗都不敢出的李俊毅呆在那里。

    “李公子,李公子!”直到有人喊了他许多声,才把他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回头一看,还是谪仙楼的老板。

    “李公子,千万莫怪啊,适才那位大官人指名道姓,要我请公子上楼一叙的。我虽不识得他,但他随从众多,实在不是个惹得起的主,这才...”

    “你说你也不认识他吗?”

    “是是是,当真不识得,从未见过!”

    “那是你的福气啊!”

    茫然的他牵着白马,沿着街道,往自己的住所回去,一路上想着刚才自己的那些妄语,什么治国如烧菜啊,什么假如我是皇帝啊,什么太子你好迂腐啊...身上的冷汗冒了一阵又一阵,直到家门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前胸后背都已经湿透了。

    一抬头,发现自己的小屋居然亮着烛火,想到可能是程氏或是尉迟翎正在屋中等他,不禁苦恼,这个时代的门连个指纹安全锁也没有,随便就有人出入,也太儿戏了!

    若是平时,自然不想进屋见面,但现在自己连太子都怼过了,还有什么可怕的?当即推门进去,却见坐在桌前的竟是摇着羽扇的李泌。

    “李先生?你不是跟那个什么广平王去打仗了吗?怎么在这里?”

    李泌淡然一笑,“我是来兴师问罪的!”

    “问罪?什么罪?”

    “这第一条罪是替广平王殿下问的,我与殿下早算到阿史那从礼是声北击南,故而设了一计,大军并未离城太远,只想等他来掠城时,就予城下全歼叛军,提振全城军民士气,哪知不到半日,他竟被你区区一千兵马就破了,致我万余大军徒劳无功,殿下也自气恼得很啊!”

    “我去!这锅我可不背!你当我容易吗?这一仗我也打得提心吊胆的!”

    李泌笑道:“然而我与殿下十分不解,你缘何知道叛军会从南面而来,进而事先抢占了要害之地?”

    “这个...”他怎么好意思说是被尉迟翎一路给赶出城的?当即搪塞:“只不过是我小心谨慎罢了。”

    李泌也没多问,只是摇了摇扇子,又道:“这第二条罪,却是我要跟你算的!我到今日方知,当初在五丈原上,竟然是被你骗下山来的,什么太子欲得传国玉玺,全是你杜撰的!你胆子好大,这等借口也编得出来!”

    “李先生不是早就认识太子殿下吗?我那话是真是假,你应该早就看穿了啊,你如果真不想下山,我再编十个理由也没用啊。”

    李泌缓缓摇了摇头,很是郑重地回答:“人,是不能推测的。有的人一夜之间也会性情大变,何况十余年未见?今日的太子,早已不是当年文贞公所言的英姿颖发之人了,他受迫多年,内敛深层,我辈又怎能看破这样的帝王心事?”

    “我老听你们说什么文贞公,文献公,到底说的是谁啊?”

    “大唐开国至今,如魏征,宋璟,姚崇这些一代名相,去世后都谥号文贞,但以谥号称公多为军中习俗,所以这文贞公指的是当年曾任兵部尚书,集贤院大学士的右丞相张说张道济阁老,文献公指的是当年的集贤院副知院事张九龄张子寿阁老。”

    “啊!张九龄?”李俊毅突然一惊,这名字他可熟了,因为那句印在无数月饼盒子上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就是此公的佳句,“他也是军中的人吗?”

    “张阁老曾任秘书少监,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军中诸将提拔降罚,都需经他查对典章,再报以圣裁。他不畏权贵,不贪私贿,执法严谨,所以在军中是极有威望的。”

    “原来如此。不过你说太子内敛深沉,我倒不觉得,刚才还和他说了半天话呢,我没想到太子居然是个年纪那么大的老头了,确实是吓得我不轻,但也不见得有多深沉。我说他迂腐,他倒也没发火。”

    “你说什么?”李泌一惊,手中羽扇‘啪’地一声落在地上。

    李俊毅把在谪仙楼上遇到太子,谈了什么话,都细细说了一遍。李泌在旁边听的一会儿皱眉惊讶,一会儿又摇头叹息。听到后来那句“治大国若烹小鲜”时,才终于轻松下来。

    “你的运气真是不错啊。想必这番话是很得太子心意的。”

    “好像是这么回事,他还送了我一匹马,但我却有些不明白...我那些话似乎都是该杀头的话啊。”

    “这说来可就长了...”李泌缓缓说出一番道理。

    隋末,关陇贵族出身的李渊在太原起兵,自立为唐公。为了给大唐帝国找一个取代隋朝的合理理由,就追认道教的名义创始人老子李耳为李姓祖先。至此,由先秦诸子百家中的老庄学说而生的道家,再到东汉时期所创的道教,到了唐代终于成为了国教,自高祖李渊之后的每一代大唐皇帝,均是修道之人,对道教更是大力推崇和扶植。

    “太子自幼熟读道学典籍,算得上是位通晓抱元守一的道学名家。你的话虽然有些颠倒,却恰好合了道家本意,又引据道学经典,自然深得殿下之心。更何况你还解了太子心中一个老大的疑惑,恰恰也是我心中的疑惑。”

    “你是说我那些劝进太子登基的话么?”

    “你那叫劝进?”李泌失笑道:“嘿,亏了太子涵养颇高!若换个人,只怕你今夜就回不来了。”

    “那你说的疑惑到底是什么?”

    李泌收起笑容,缓缓地道:“前两日我与殿下谈了几次,也曾亲耳听到许多人劝进太子,且人人都说自己是对大唐的忠义。但我观太子容貌,非但不曾有丝毫喜形,反而添了许多忧色。我对此也一直不解,甚至以为殿下真的没有登位之意。直到刚才听了你的话,才明白过来...”

    “你明白了?我都还没明白呢!”

    “就是因为我等劝进太子,谈的都是忠义,而你那番话里,却是不谈忠义,只谈利害!所以才让殿下去了忧虑。”

    “不谈忠义,只谈利害?这不是什么好话吧?”

    “太子自开元二十六年被册封,至今已做了十七年的太子,他亲眼目睹前太子被废杀,又历经李林甫,杨国忠这等巨奸祸乱朝纲之事,还有什么样的事想不明白?又哪里还会相信有什么忠义?对他来说,盈亏利害,只怕比生死忠义,还更可靠呢!”

    “就算这样,这不是什么难懂的道理吧?难道没人知道?也没人跟太子说吗?”

    “这道理人人都知道,可是谁有你这胆子去和太子说呢?至于太子自己,就是当局者迷了。”

    门外突然响起了一阵马蹄敲地的声音,两人推门去看,却见一名军官模样打扮的男子正在抚摸着白马的鬃毛,而白马一边踢着蹄,一边在那男子手背上舔舐,似乎与这男子十分亲热。

    他看清那男子就是之前经常跟着安重璋的两名军官中,较为年长的那个,正要上去打个招呼,却听一旁的李泌笑道:“殿下怎么也来了?”

    “又是殿下?这是哪一位殿下?”

    “这位便是广平王殿下。”

    “广平王?他要是广平王,那安将军身边的另一个侍卫又是谁?就是那个叫宁哥儿的。”

    “宁哥儿?那应该是太子殿下的三子,建宁王了。”

    李俊毅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早猜到这哥俩的身份都不简单,如今证实都是王子,也不算出乎意料。让他无语的是想起了当日在五丈原时,这哥俩对一群女郎如数家珍的情形,接着又想到今日是在谪仙楼见到的太子...这大唐的王子也好,太子也罢,居然都是一样的水楼常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