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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葛喓喓

    惹怒了魔女的事很快就传开了。这下子不光男孩子们当面取笑我是三月花,原来要好的女孩子们见了我也如同瘟疫(wēnyì)。

    不过那天季先生终于带来一个好消息,我国史课上的文章被选中了登上活墙。那活墙便是藏书楼外的一面石壁,一直张贴着书院师生当下公认的最优秀的文章。因为上头时常有旧的过时的文章被更好的文章取代更替,所以才有“活墙”其名。

    季先生刚走,教室里的大家便接二连三地向我道贺。可一等江小凝出门,道贺的话就成了阴阳怪气。

    他们大声议论着,感叹就算是才女,也免不了俗一心追求有权有势的世家公子。

    ……书院这种出入结伴成群的地方,一旦落了单就因被迫当众示弱而沦为了大家眼中的异类,不仅要忍受孤独,还会招来其他人的非议。

    然后就在我饱受被身边的人排挤冷落的滋味的同时,一手操纵了这般局面的江小凝本人,却毫不费力地就将自己置身事外。不仅对我的处境视若无睹(dǔ),还能心安理得地继续装模作样,故作深情。

    “你今天的眉毛,画得比昨天好看。”

    我:“我没有画眉。”

    “眉不画而浓,天然去雕饰,不错嘛。”

    “江小凝。”

    “嗯?”江小凝神情乖顺,应答得十分娴熟,看来是对自己这一套挑眉、凝视、期待的表情的杀伤力心知肚明。

    我:“你不是想让我离开三年甲所吗?你再这样无礼,我会请季先生帮我重新安排学所。”

    江小凝冷笑一声,顿时恢复了正经:“这是在威胁我啊!”又漫不经心地刨了刨(páo)自己的额头,道:“你以为你是谁啊?不过是当众亲了一口,送你去了一趟溷厕而已……”

    身后传来一阵哄(hōnɡ)堂大笑。

    我想不出反击的话,转过头来就不争气地红着脸哭了……

    原来还在期待我们之间能相互了解,认识,最终成就出某种光明磊落的关系。但现在,这种关系却已经在他的一力主导下干脆地落入了最让人痛恨的那种俗套。

    我起身离开教室,来到了茶室。心中拿定了主意,刚要和季先生开口说明,江小凝就闯了进来——确切地说,是被身后的苏玧一把推了进来。

    他一个趔趄(lièqiè)站住了脚,便无视我的存在,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迈着大步走到了季先生面前。道:“季先生,这三年甲所我已经呆腻了,还烦请先生帮我换一个风景好一点儿的学所。季先生想必也知道我母亲的大名,不会不给我母亲一个面子吧?”

    “呵呵。”季先生放下了手里的茶杯,转而拿起一边的戒尺在手心里敲了敲,又笑着回身看了一眼茶室里的其他先生们,“那么依你看,我应该怎么卖你这个面子呢?”

    江小凝正要开口,苏玧也走了进来:“季先生,我也有一个请求。我也想请季先生给我父亲一个面子,帮我换个学所。”

    “换学所是吧,我记住了。——小玉,你来找我干嘛。”

    “我……”“季先生,你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不离开!”苏玧和江小凝雄赳赳气昂昂(xiónɡjiūjiūqìánɡánɡ)地叉着腰,“对,你要先应允我们的要求!”

    季先生点点头,喝了一口茶便站起来,柔声道:“小玉,你先站远一点。”而后操起戒尺就胡乱往二人手上身上招呼:“答应你们的要求!答应你们的要求是吧!给你父亲一个面子是吧!还要给你母亲一个面子是吧!面子是要自己挣的!这么没出息的话也说得出来,出门千里还要靠家中父母?……站没站相,无法无天!还给面子!……别跑!学所也是你们想换就换的!不是不答应就不离开吗?臭小子!……”

    苏江二人哇哇(wāwā)乱叫着被季先生打得逃出了茶室,临走时还朝我使了个眼色。

    茶室里诸位先生们哈哈大笑着,开始兴致勃勃地聊起了各自遇到的顽劣学生,以及他们的应对之法。

    季先生回过头来,略略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形容,道:“对了,小玉有什么事?”

    我:“……我现在没事了。”

    ……回到教室时,那两人还在相互检查对方身上的伤,一个说自己挨了八下,一个说自己挨了十二下。抬头见了我才灰溜溜(liūliū)地安静下来。期间又听苏玧小声试图说服江小凝和我道歉,但这位江大公子偷眼瞄着我,一个字也没说。

    ——这就是我从前一直向往的,籍籍(jíjí)无名的自由。

    原以为只要摒弃(bìnɡqì)了原先的身份和姓名,就能获得新生,轻轻松松地隐没于人群,做个不起眼,没人在乎的无名之辈。谁知终究是事与愿违。

    原来真正自由的空气粗粝(lì)又野蛮,并非想象中那般柔软单纯,平和快活。夜里的鸟叫总是吵得我睡不好,书案上的木刺会刺伤我的手,下雨时雨水会顺着窗子漏进屋子里来,不够平坦的小路会让我摔跤,爬不完的山路阶梯总是让我歇了又歇,上课时还得抱着笨重的课本或琴来来回回,更别提食堂的饭菜难吃得令人难以下咽……

    而身边的同学们,他们不再仰视我,也不需要忌惮(jìdàn)尊重我,便开始在无休止的相互竞逐中将我视为威胁和异己,一旦找到我的弱点就借机欺压驱逐。而那些刻薄的言语就是他们最趁手的武器……

    各种猜测的流言和偏见的目光将我周围的世界搅动得不得安生,让我无地自容,又身不由己。我试图在人前装出一副满不在乎,忙碌而自得的样子,却最终还是请了病假,在东苑里一气躲了三天。

    这期间不知怎么,琴廊里发生的事还是闹开了。

    经过学监大人的盘查追问,第三天下午,一封牵连了我的姓名的,出自聂英子的悔过书就出现在了藏书楼外的公示墙上。

    这里刚收到朋友的报信,聂英子就再次找上了门。帮我报信的朋友们一个个不知所措,虽然满脸抱歉,但还是在聂英子的眼皮子底下匆匆忙忙低着头逃了出去。

    “你这个小人,自己做错了事竟还敢告我的状!”聂英子和林秀以及剩下的那些伙伴站在屋子里,把我团团围住。

    我可以不用怕他,只要深呼吸,专心地将自己从情景中暂时抽离出来,站在高处,远处,哪怕躲起来,只要不伤及根本,引发心疾,身体上相当程度的疼痛都变得可以容忍。艰难地学会和自己这颗残缺的心脏和平共处的这些年,我早习惯了用情绪的变化来衡量所有得失和利害关系。

    比起身体上的遭遇,心情的起伏:大喜大怒,大惊大惧更为致命。所以相较于委曲求全,避免冲突,逃过那可能的几个巴掌,对我来说不为对方的威慑而感到恐惧,不为他的欺凌而感到羞辱,不为任何变故而感到失控才至关重要。

    我提着一口气,正要回话,一个声音便轻描淡写地从门外传来:“让一让,让一让。”

    抬眼看清那个淡定而熟悉的声音果真来自那张熟悉的脸,心里那根正待绷紧的弦蓦地(mòdì)一松,被强撑出来的硬气也顿时一泄而出,让人立刻就情不自禁地哭了出来。

    那人众目睽睽(kuíkuí)之下拨开人群走了进来,双手一抄站在了我旁边:“诸位有事吗?”

    聂英子费解地看着他:“你是谁?”

    “我姓葛(ɡě),名喓喓(yāoyāo),是一年甲所弟子。”转头帮我擦了擦脸上正不住落下的眼泪,递给我一个安慰的笑,“玉错的事就是我的事。请问你找他到底有什么事?”

    “哼,你知道我是谁吗?”

    葛喓喓:“我非要知道吗?”

    聂英子愣(lènɡ)了一下:“那好,你挺有胆子的嘛,那之后洒扫书斋庭院的事就交给你了。葛喓喓是吧,我每天都会来检查一次,如果打扫得不过关,可就等着瞧了。”——除了那篇悔过书,他还被罚洒扫书斋庭院十日。原来他是为了这个来的。

    喓喓轻轻挑了挑眉,大概没想到眼前的魔女坏得如此表面又如此拙劣(zhuōliè)。可就算是这样,我也在他这儿吃够了苦头。

    “这种无礼的要求恕(shù)我不能答应?”喓喓理直气壮地道。

    “你说什么?”聂英子难以置信。

    “我说我不答应。还是来点痛快的吧。这屋子里逼仄(bīzè),不好伸展,我们还是出去动手吧。”喓喓顺手撸(lū)了一把袖子。转头看了我一眼,安慰地抓住我的手轻轻往身后带了一下,就要把这群人往外赶。手刚碰到聂英子,就意外迎来了对方的第一个巴掌——

    喓喓伸手一挡,反手就还了对方一巴掌。喓喓利落地高抬着胳膊,动作看起来轻飘飘的,但聂英子立刻被这一巴掌打翻在地,捂着脸吓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你你,你敢打我?”

    “是你先动手的吧!”喓喓的表情看起来不屑又无辜(wúɡū)。

    一边的林秀和另一个同伴也迎上来,却轻轻松松就被喓喓拿脚一勾就推倒了。剩下的那个人自顾不暇(xiá),早逃到了门外,扒着门惊慌失措地看着门内的动静。被喓喓那眼神一看,便尖叫着头也不回地逃跑了。

    喓喓蹲下,一把揪(jiū)起聂英子的衣襟(jīn):“听说你打了我们小玉十个巴掌?”聂英子没说话,另一个女孩子答道:“没有,英子只打了他三下。”

    “三下啊。十倍奉还那就是三十下,我刚才还了你一下,还差多少下来着?——你过来。要么,你给他二十九下,要么我亲自动手,你们三个一人十下,你们自己选。”他方才还玩笑的眼神这会儿变得严肃而凌厉起来。

    林秀趁着喓喓说话爬起来就要往外逃,却被喓喓轻而易举捉了回来:“那就从你开始好了。”说罢就一连给了林秀三个巴掌。

    “喓喓。”我不自己出声制止。

    喓喓无聊地叹了口气,脸上怒气未消。又踢了踢聂英子,捉着人的手腕把人拎(līn)起来:“聂小姐是吧,我可是认得你的脸了。再有下一次,我不会再轻饶。都给我滚吧。”

    一听这话,三人赶紧爬起来,头也不敢回地跑掉了。

    聂英子三人一走,外头闻声前看热闹的人也散了。喓喓拉着我坐下:“你没事吧?”一面胡乱用自己的袖子给我擦脸。

    已经吃了药,但眼泪还是不停往外冒:“你怎么会在这里?”

    葛喓喓站住脚:“母亲安排我来的。”又道:“你不是不想让我来吗?当初母亲让你带一个人一起来书院,你不肯。若非如此,我早就出面收拾他们了。”

    我哭哭啼啼(títí)地:“我怎么知道这书院这么可怕……要不是你今天出现了,我就待不下去了。这书院里一个好人都没有。”

    喓喓被逗乐了,又道:“还有哪些坏人,你说了我替你出气。”

    “你也会被罚的。”

    “你知道的,我出手要是不想被发现,就没人能发现。”

    一听这话,我默默在心里列起了名单。不过想想:“还是算了吧,以后有你在,应该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了。”说完只一把抱住他:“喓喓,你怎么才来啊……”话一出口,心里更委屈,哭得更停不下来了……

    喓喓是刚开学就来了的,不同于让大司乐凭着荐书分配学所,他是通过入学考试考进了一年甲所。

    相认之后,我们很快就搬到了一起。

    这期间他也终于打听了出来,原来聂英子和我过不去是因为听说了林秀的一面之词,误以为近来书院里流传着的他和他哥哥聂宽不伦之恋的传闻是因我而起。——这才是他口中那个和聂宽相关的“传闻”,一个我压根听都没听到过的堪称荒谬(huānɡmiù)至极的传闻。不过,都没人听过,这也能叫传闻吗?

    鼓起勇气重新回到了教室时,三天不见,江小凝也终于恢复了更体面的冷漠。午课结束后却被他追出来:“我收到母亲的信了。信里提到了你的名字。”

    听了这话,心骤(zhòu)然一紧,雍祝夫人提到了我的名字,哪个名字?

    我强作镇定地看着他:“那又怎样?”

    江小凝:“你从来没说过你认识我母亲,也没说过我母亲让我照顾你。”

    “是我不敢劳烦江公子。”

    “母亲还说你这儿有我的信呢?”

    “……信我会拿给你的。”

    江小凝一脸严肃:“这种事为什么要瞒着?”

    “不瞒着又能怎样?就不会被你戏弄羞辱了吗?难道你会看到雍祝夫人的面子上放过一马?”

    “没错,我会。”

    “可我不稀罕。”我不想看到这张漂亮却不近人情的脸,转头就加快了脚步往食堂的方向去。走了一阵,刚松一口气,江小凝又追了上来:“所以,那些流言不会是你放出去的吧?你是不是看了母亲的信,全都知道了,才会任由那种说法传得无人不知。”

    “你在说什么,什么说法?”

    江小凝:“我们之间的婚约。”

    “……”我困惑地,久久地看着他。对方却悠悠翻了个白眼,自在而不耐烦地迎接着我质疑的眼光。我:“这种鬼话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母亲信里就是这样说的,莫非你还不知道?”

    我站住脚,转头捕捉到了江小凝一个满意的笑。“你什么意思?”

    江小凝故作正经地抄着双手:“我母亲似乎认准了你是江家未来的少夫人,所以嘱咐(zhǔfù)我在书院里务必要好好照顾你。”

    我:“你胡说,这绝不可能。”

    江小凝敛(liǎn)了笑,忽然皱起眉头:“真不可能吗?”

    我:“绝不可能。”

    江小凝没说话,只不满而探究地盯着我,眉头越皱越深了。“你讨厌我吗?”

    “没错,非常讨厌。你该不会以为这世上只有你讨厌别人的份儿吧。”

    江小凝愣了一下,忽然一笑:“那就好,反正我也讨厌你,这下就扯平了。”

    “……随你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