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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虫隐符

    书院不久前才刚上过一场大课,彼时上千名弟子都坐在书斋外露天的外庭中听讲。

    先生们告诫(jiè)我们不要独自去后山玩耍,不要在野外游水,同时教会我们辨认这山上的毒虫毒草和毒蛇,还有那些危险又记仇的狸子和竹熊,以及各种应急救险措施。

    那天的课堂上,学监大人特意讲到了一种名叫毒刺毛虫的毒虫。说一个弟子给自己的松鸦喂了毒虫后不仅毒死了自己的松鸦,之后还遭到了整个彼泽山的松鸦报复。时至而今,那个弟子每次出门都要谨防被松鸦认出来,不然就会有松鸦专门飞到他头上拉屎。

    当时听完这个故事后,底下的弟子们哄堂大笑,一面嘻嘻哈哈地指认着坐在人群中的当事人。那人正戴着特制的头冠观察着四周有没有可疑的鸟……

    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这彼泽山的凶蛮之处。

    第二次是在那天晚上,我和喓喓回斋舍时,发现窗边轴上织了一张白色的小网,里头兜着一堆白色的细小颗粒状的东西。心里还在好奇,喓喓就移了火苗来,把这不明物体噼里啪啦烧成了一堆焦炭。解释道:“这是飞蛾的卵,过几天天气暖和些,就会孵出十几上百只小虫子。”

    ……我从前在简中也常和草丛里的蚱蜢(zhàměnɡ)和蚂蚁打交道,还常常在鸟群的陪伴下夜宿于芦苇丛中。

    可来到彼泽山,这些不能言语,不可礼遇的小动物们不再像记忆中那般亲切无害,而是面目狰狞(zhēnɡnínɡ),习性凶恶。

    我以为自己就像一只车轮一样,只要勤勤恳恳地滚过一天又一天,到底能习惯着深山里的风声鸟鸣,应付完那些自己无意中卷入的纠葛纷争……谁知眼下春和日暖,那些天寒时蛰伏在土壤里、枯草中的东西又日益活跃,成为了我又一个难以逃离的阴影和噩梦。

    尤其是在喓喓为了警示我,而告诉了我各种虫子钻进了人的耳朵里或是被人不小心喝进了肚子里繁殖产卵的,几近危言耸听的故事后;尤其是当我发现菜汤里有时也会出现周身翠绿的肉虫子后;尤其是被书院里又大又凶蛮的花斑蚊子追着跑,咬一口就会留下一个大包,让人难受好几天;尤其是亲眼看到斋舍外的桑树上满树满枝密密麻麻全是黑白相间的毛虫,而这样的虫子甚至会在不知什么时候就来到你身边,爬到你书案上,衣角上,落在你头发上……

    虽然心里很过意不去,但学正大人和彤官都坚持提前送我回来。

    回到藏书楼,学正大人先吩咐彤官煮了解毒的药水帮我清洗了一遍发作的肌肤,又亲自煮了好喝的茶汤:“放心,这些疙瘩洗过很快就能好了。”

    我喝着热茶,心有余悸(jì),只盘算着回斋舍后好好篦个头洗个澡,再把这一身衣服拿去统统烧掉。这时彤官端着糕点——方才为上山准备的干粮走进来。学正大人:“彤官,朱笔伺候。”

    取来了朱笔,便让我把手伸出来:“手背给我。”于是将手心翻过去。

    学正大人朱笔勾勾点点,从容描画,便在手背上描出了一朵细致小巧的花纹:“这叫虫隐符,是能驱赶虫害的符纹。你以后照着画一朵在肌肤上,任何蛇虫都会对你退避三舍的。”

    我对着窗外的天光观察手上的符纹,一面在心中细细回溯(sù)笔画,还挺好看:“……这个真的有用吗?”

    “有用。”

    “这是……两片茶叶?倒着看又像一只鸟。”

    “不管是茶叶还是鸟,都是虫子会害怕的东西,不是吗?”

    我思索着这句话,伸手借了笔又学着在旁边描了一朵。……“是这样画的吗?虫子还怕茶叶,为什么?”

    “这就要从很多年前说起了。”学正大人不紧不慢,“据说许多许多年前,有这么一棵树,苦于无穷无尽的虫灾,便向神许下了一个愿望。它许愿以后能不再被虫子啮食(nièshí)。神呢,也答应它了,神往它的叶子里添加了一种毒药,此后所有的虫子见了它都会绕道而行。可代价却是它会因为这种毒药,每年都要度过两次劫难。一次在春天,一次在秋天。”

    “什么劫难?”

    老学正笑道:“这种向神许愿,和神订下了契约的树,就是茶树。”

    我想了想:“所以是春秋各一次的采茶吗?”

    学正大人点头:“正是。”

    我犹豫着,终于问出口:“先生会怕虫子吗?”

    “虫子,那有什么好怕的?!”旁边的彤官满不在乎地反问道。

    我:“……它有毒啊,还会蜇(zhē)人。”

    而且最让人说不清的是,就算不知道它有害,也还是会怕,几乎没什么来由。

    彤官歪着脑袋点了点头,又道:“那从今往后你都不用怕了。”

    我:“是啊。”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还是怀疑。

    这种恐惧似乎是超越理智的存在。光是看着它们无知无畏,出于本能地在眼前爬行着,蠕动着无骨柔软的身躯,就根本来不及去想它是否危险,又是否值得人去害怕,去逃避;只是害怕,只是想逃。怕得一颗心抖擞了精神奋力抵抗,却反倒证明了自己的力有不逮(dài),虚弱不堪;怕得皮肉的屏障似乎顿时就荡然无存,身心都成了失去防备而彻底敞开;怕得我几乎能看见那些虫子在自己的身体深处噬(shì)咬,先是心脏,然后是头脑,最终破壳而出,而自己鲜活的血肉之躯顷刻间就破碎坍塌成了一堆不断蛄蛹着的白白的虫子……

    学正大人:“其实虫子比你要怕多了。一个只是关乎痛痒,一个却关乎生死;一个是渺小卑微,一个却是庞然大物;一个举族之力也只是让人烦恼,一个却没有任何机会战胜……”

    “可它们无处不在。”

    它们不肯固守于人类划分的界限,也不懂得死亡的意义一般,凭着股誓不罢休的鲁莽劲头,肆意挑战着我们的生存空间。它们只是存在着,前赴后继,不死不休,就为我的书院生活刷上了一层粗糙艰涩的底色;成为不同于宫廷王室,而是另一种专属于彼泽山的充斥着不安和仓促感、令人防不胜防的漫漫杀机和无穷隐患。

    我讨厌这种屈服于恐惧的感觉。上一次叫人心中骇然,夜不能寐,还是以为自己床底下住着一只无时不刻朝我瞪着眼睛的小鬼的时候。

    虽然那会儿我看了很多书,问了很多人,很久以后才明白自己需要战胜的不是床底下的那只小鬼,而是自己内心的恐惧。

    学正大人:“对它们来说,是你们无处不在。”

    对它们来说,是我们无处不在。或许唯一的办法,是把自己也变成一只虫子。

    正兀自(wùzì)思索着,彤官忽然道:“玉小姐好像一直都有很多问题啊!”

    “是啊。”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心里还藏着更多更多数不清的疑问,譬如,扶桑哨的来历,先生究竟是不是天人。

    学正大人:“保持好奇才能不断成长,这没什么坏处。”

    “先生还会画别的有意思的符纹吗?”又一个问题冒了出来。

    学正笑道:“其实符咒能做到的事,你自己就能做到。人就是这个世界的神,神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

    “什么意思?”

    “譬如我们的话语,我们的文字,就是最简单的符纹。要想躲开一个人,不必用什么符咒,直接开口让对方离你远一点就是了。同样,要想追求一个人,天底下什么符咒都比不上一句简单清楚的表达有用。”

    说来,好像还确实有几分道理……“那‘神也只是这个世界的人’呢,这又是什么意思?”

    学正大人思索着抚摸着自己的胡须:“这个嘛,因为在人间就必须要遵守这里的规则,尊重这里的生灵,而不能随意使用神力。所以就算是神,来到了凡界也只能以人的身份停留。”

    我点点头,似懂非懂。“学正大人,这个符纹,这个虫隐符,我能给别人画吗?”

    学正大人:“当然可以。”

    这里在藏书楼待得忘了时辰,转头才知道喓喓发现我不见,彼时藏书楼又关了门,因此找我找了一圈,都着急了。

    心里惭愧至极,受了一顿数落,答应了此后不管去哪儿都和他知会一声,才终于有机会讲起这趟有意思的旅程。

    ……佐(zuǒ)着我采茶的故事吃过饭后,我们三人便一起去了藏书楼,围观学习学正大人炒茶制茶。

    期间彤官煮了茶送来,却是一壶花果茶。杯子斟满了,热气氛氲(fēnyūn),是一股甜酸可人的香气。而雾气之中,白净清透的玉瓷碗里,茶水清澈如琥珀潋滟,上头漂浮着浅色的干花瓣,底下沉着几片红色果脯。

    低头抿了一口茶汤,果然香甜回味不尽。聂英子直望着彤官离去的背影,小声道:“这藏书楼的茶果然好喝。”

    我:“喜欢的话你也可以天天来啊。”

    聂英子却直摇头:“算了算了,我又不读书,字也写得丑,又不会陪人下棋……”

    “那有什么关系?”

    “不不不,我还是有点怕学正大人。要不是有你在,我一个人才不敢来呢!”

    这话倒让人十分意外,转头去看喓喓,没想到他也对此表示赞同。英子继续道:“学正大人总是严肃地板着脸,像神龛(kān)里不食人间烟火的神像似的。我一看见他就会不自觉地想到祖父大人,那天头一次来藏书楼的时候只是被他远远看了一眼,就差点没膝盖一软当场跪下……”

    我忍不住发笑:“哪有这么夸张啊!”

    聂英子还是摇头:“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敢的,还和他老人家交上了朋友,还有自己专属的杯子。”

    被这么一说,我才惊讶地低头看了一眼:“哦,这不是什么专属的杯子,这个是我送给学正大人的。”

    聂英子如有所思地点点头:“哦,所以,你是靠这个杯子拉拢他的?”

    这话单纯得有点好笑:“不是拉拢,这是我赔给他的。第一次来藏书楼的时候我不小心把他最宝贝的杯子给打碎了。这只后来赔偿的,学正大人说是接受了,却专拿了来给我用。或许之前那只杯子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吧。其实学正大人只是看起来严肃而已,你只要多了解他一下,和他多熟悉一下,就会发现他非常非常好,又友善又耐心,并不像有的老先生那样急躁古板。而且学正大人还博古通今,无所不知,不管什么事都能一眼看穿,一点就透……”

    事实上,最开始觉得学正大人亲切,是因为看到他时想到了自己去年刚客死异国的老师。

    我的老师段先生,在外人眼里也是脾气不好。又严肃又自我,不仅恃(shì)才傲物,还酗(xù)酒如命。但谁也不知道,年事已高的他是因眼看伴随自己成长的人和物都在不断凋零,却始终无法回到故乡重温故事,一颗常年在外漂泊的心才会饱受寂寞和思念的折磨而变得脆弱无比。

    所以这一次,我仿佛有了第二次机会可以去尽力去慰藉段先生,温暖他孤寂的心。

    不过相处下来才发现学正大人的严肃只是一种一戳就破的表象。丰富的学识和敞开的胸怀让他更加安然自在,就像一棵扎根足够深的树一样,岁月无法侵蚀他,只会让他更加沉淀更加强大,更加耀眼和珍贵。因此和他成为有话可说的朋友也就成了一件自然而然,会让人感到荣幸之至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