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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蝙蝠夜谈

    虽然是迎春庆典,但这一天下来,我几乎一直待在藏书楼。

    喓喓和英子离去后,我便待在藏书楼看书,思索着白天学正大人说过的那些话,偶尔也想起江小凝。想起他一直以来的所作所为,各种口是心非,言不由衷……

    直到彤官端了灯盏上来,才发现外头已经夜幕四合,天边早挂起了一轮清冷消瘦的月亮。而周围早已寂静无声,下头林子里的庆典大概早不知何时就散了。

    彳亍(chìchù)着来到窗边,深紫色的苍穹因点缀(zhuì)了那一点明光而越发显得不染尘垢(ɡòu)。至于单凭目光包揽不尽的连绵远山,山脉的笔画随意而遒劲(qiújìnɡ)地勾勒着,重重叠叠,越来越远,直到和天幕相接于渺(miǎo)然的远方,被阴影慢慢淹没而显得暮气昏沉、辽阔无垠。

    这里多美啊!离天空这么近,离底下灯火零星的大泽县这么远;这才是传说中的彼泽书院,整个昭越最平和安宁、与世无争的传奇之地,这才是我之前被重重高墙围困时一心想抵达的地方,这才是我无处安放的身心寻觅的可能的一处归宿。

    如果终有一天会变成一粒归于寂灭的烟火,我宁愿自己就在眼前这亘古而永恒的夜幕中无声地绽放,再悄然泯(mǐn)灭。

    清爽粗粝(cūlì)的山风当是穿越了森林和峡(xiá)谷迎面吹来,让我每一次呼吸都深刻得发痛。正聆(línɡ)听着风声之外的寂静,试图抵达更远的地方,就听头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声音。

    抬眼看去,原来藏书楼上空正盘旋着一群蝙蝠,吱吱吱地叫着,扑棱棱(pūlēnɡlēnɡ)地出入于悬崖之下的藤蔓(ténɡwàn)草笼之中。

    这悬崖下原来就是蝙蝠们的家。

    也是一时来了兴致,只伏在窗边尝试模仿着蝙蝠的叫声,呼唤蝙蝠投食。

    叽叽叽,吱吱吱,咯吱咯吱,虽然自己怎么费力模仿也不像,但不断扔出去的碎点心总算还是引来了蝙蝠的注意。

    先有一只做出表率,勇敢地接住了我的投喂,然后是第二只;第三回两只蝙蝠争抢着,像马球赛场上的骑手们追逐着马球一般抢夺着同一块糕点,从高空翻腾着,坠落着扑下来。

    其中一只胜利了,另一只却转而飞到了我身边来,给人吓了一跳。到头来只是在窗沿上找了个位置把自己倒挂起来……

    看着他熟练而安然地倒挂在窗沿上,我差点乐得笑出声来。又怕吓到了它们,便捂着嘴忍住了……

    正和这群小家伙打得火热,就听楼下有人和彤官搭话:“小玉在这儿吗?”“在楼上。”

    是江小凝。我朝下看了一眼,苏玧也在。二人看到了我后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江小凝便丢下了苏玧独自走了上来。

    本能地收回身子躲了起来,想想又觉得不必怕,便照旧从窗口伸出头去。“你找我啊?”

    江小凝惊奇地看着天上的蝙蝠,扶着藤梯的扶手有一步没一步地缓缓上走,又看到越来越多的蝙蝠从窗口飞进来:“这是哪来的?”

    “好像是住在那上面的。”我往上指了指。

    “是蝙蝠吧,你不怕吗?”

    “蝙蝠有什么好怕的?”

    “你们女孩子不是都怕这种东西吗?黑不溜秋的,模样又丑。”

    “不丑啊,我小时候还养过一只呢,不过只养了几天它就飞走了。”确切地说,那不算养,只是在草丛里捡到了,喂养了几天。事实上,喂给它的东西它好像也没吃……

    正试图弄清楚回忆的细节,江小凝又清了清嗓子,试探地道:“你今天都看见了吧?”

    “看见什么?”

    江小凝没有回答,只埋着头继续往上走,最后,站在门口。略带了几分恨意道:“是你先拒绝我的。”顿了顿,转头看着我:“既然拒绝了我,为什么又恼呢。不会是欲迎还拒,欲擒故纵那一套吧?”江小凝唇边带着一丝得意的冷笑。

    “我没恼。”

    “是吗?那为什么一整天都不见人影。是躲起来偷偷掉眼泪了吧?”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如果是,那我没什么好说的。已经很晚了,我要回去了。”脚步气冲冲地,急着要下楼,却被江小凝一把拽住。

    我顿时感到强烈的冒犯。“放手!”

    “那你先别走,我们把话说清楚。”江小凝自知理亏地松了手,容我退回到房间里。

    “说吧。”

    江小凝低头看着我,眼神中闪耀着破碎的光芒,轻声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和我在一起?我到底哪里不够好?”

    我一下子就心软了。同时又感到无比地沮丧:“阿离哥哥……”

    “就因为人家是有名的珠联璧合,大才子,和你这样的才女比较般配吗?是因为这个吗?”

    虽然阿离哥哥质问的语气也是软软的,激发不出对手的怒气,但这话依旧让人颇感无语:“……这和珠联璧合又有什么关系?”

    江小凝:“要不是他们,你会急着和我撇清关系?”说完又扭开头:“还以为你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结果前脚公开写诗拒绝了人家,后脚被人找上来,就不计前嫌地答应了人家的邀约!”

    我不由得,深深地,叹了口气:“阿离哥哥,老实说,我来书院的其中一个缘故便是你。我想认识你,了解你,和你做朋友。当初不肯把雍祝夫人的书信交给你,也是怕你被雍祝夫人的想法辖制(xiázhì)。而我更希望我们之间能毫无负担、干干净净地开始。”

    江小凝愣了,好半晌:“……什么意思?你想认识我?”

    “很久以前,对你来说或许是很久很久以前,你帮过我一次。对你来说,或许这段记忆已经微不足道,可对我而言却非常重要。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阿离哥哥,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但我恐怕也没有办法。因为不管韩师兄和纪师兄有没有出现,我都不会答应和你在一起。不管有没有他们,我都会找机会澄清关于我们之间有关婚约的那个谣言。

    “这个谣言,本来就只是一个谣言而已。这是个错误的开始。至于由何而起,你不肯说,或许只是你的一个恶作剧,一次作弄。我不知道你最初想用这个谎言去欺骗谁戏弄谁,但好像你自己也被它给骗了。发现它骗不了我,才恼羞成怒,不肯面对。”

    江小凝:“只是一个错误吗?”

    “嗯。是一个错误。”

    江小凝思量了片刻:“你说想认识我,我帮过你,那为什么,你不肯答应我,反而答应那个胡乱写诗的珠联璧合。”

    真是、没有办法了。我走到江小凝面前,扳(bān)正他的头,直视他的眼睛:“江小凝,看着我。现在好好听我说话,每一个字都要听。可以吗?”

    江小凝乖乖点点头。

    我:“第一,我没有答应他们,也不会因为拒绝了你而答应他们。这不是一件非此即彼的事。第二,江小凝对我很重要,比珠联璧合重要得多。第三,江小凝对我很重要,但这不是男女之情。但就算很重要,我也不能为此而忍受我们之间的种种谣言,更不会一厢情愿地无视你的轻视和作弄。——能听懂吗?”

    江小凝不耐烦地转开脸:“当然能听懂。”

    我:“阿离哥哥有时候听不见我说话,也不肯听我说话,总是自以为是地误解别人的意思,这样真的让人很辛苦。”

    江小凝:“我哪有?”又微微调整了站姿,在偷偷检视自己一般,道:“那听风宴呢,你还要去吗?”

    我:“要去。想看看三叠屏的好风景,见识见识听风宴的诗文会友,芳华社的才子聚会。而且比起怀恨在心,不肯原谅,不计前嫌不本来就是一件好事吗?并不是一和男人打交道,就是在自轻自贱,投怀送抱。我和阿离哥哥不也是朋友吗?”

    江小凝:“那,你以后会喜欢上他们吗?”

    我:“不知道。可能会,可能不会。”

    “那我呢?”

    “也不知道。”

    江小凝:“你说我们以前就见过?”语气颇有几分惆怅(chóuchànɡ)。

    “嗯,小时候。所以这次见了面也没能认出来。”

    “那为什么我们不能在一起?难道你对我,当真一点好感也没有?”他再次转过脸来,看着我。

    眼中波光平复下来,面前只是一个安静恬美的少年,让人情不自禁想要去靠近,去温暖,就像看着湖面上倒映的碧空云影,让人想要一揽入怀,又不敢伸手触碰,免得再无端惹起一段波澜来。“还是说,你也相信他们所说的,觉得我就是个三心二意,不值得托付的人,所以不愿接受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我确实认为他就是这样的人,但拒绝他真的是这个原因吗?我也说不清。“阿离哥哥,你问我这些话,我也答不出来。就算答出来了,事实也不会改变的。”

    “你怎么知道事实不会改变?”

    我知道江小凝急着想要一个答案,可我也说不清……“每次这样和你面对面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在照一片模糊的镜子,照出来的形容面目全非。而你也被这面粗糙扭曲的镜子藏了起来,让人无从了解真的你,让人看不见你是谁。……好像你从来都看不见别人,也不肯让人看见你。”

    “什么意思?”

    “你方才说,‘你们女孩子’,后面又说‘以为我和其他女孩子不一样’,其实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每个女孩子都不一样。当然也可能会有一样的地方,但你能不能不要偷懒地一以概之,只把我当成一个我就好?阿离哥哥你没有发现吗?你从来都看不见我,也看不见别人。从一开始利用我摆脱林秀,到后来自说自话地主导我们之间的关系,还有关于什么婚约的谣言,甚至到今天,在杏林里有意让我看见的那一幕……明明简简单单的事,你却始终绕圈子,好像生怕别人看穿你……”

    我觉得自己有些词不达意,但已经尽力了。说完又不禁叹了口气。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他失去了期待,从什么时候开始,心里那种悸动就慢慢平静了下来……

    在他的世界里,似乎旁人——或许尤其是女子,做的一切事都该与他有关。所以穿绿裙子成了对他献殷勤,不穿就是在故意装作不在乎;去藏书楼抄谱子就是在逃避他,苦恼于课堂手抄遗失却成了在生他的气;对他稍微热心些,就是自己别有所图,甚至不在乎那桩子虚乌有的婚约,又成了不介意和他产生关系……

    直到现在,不管是那首诗,还是答应听风宴的邀约,到头来也都被他赋予了原本不存在的,专属于他的意义……

    这个解不开的结横在我们中间,让我过不去,他也过不来。

    苏玧说的没错,他如此热衷于操纵我们之间的关系,对一切都势在必得的样子,真的就像一个被骄纵了的孩子。

    江小凝:“原来,我这么糟糕啊!”

    我叹了口气,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阿离哥哥好像是故意的,故意把自己变得很糟糕,故意不让人看穿,故意不让人喜欢……不过,我发现自己从前记忆中的那个阿离哥哥还在,只是被你藏起来了。就在这里——”我伸手轻轻点了一下他的胸膛:“在很深但是很安全的地方。”说完话却忽然被他握住了手。

    江小凝抓着我的手,低头看着我,然后垂下眼帘凑了过来。

    我慌忙躲开了脸:“不可以。”

    他试探地看着我,松开手,轻轻扶着我的下巴让我正对着他,而后低头碰了碰我的额头:“小玉……”说罢叹了口气,退了几步,一直走到窗边。感到疲倦似的,用力深吸了一口气,便追随着一只正往外飞的蝙蝠望了出去。

    屋内盘旋的蝙蝠一只接着一只飞出了窗外。外面的天色越发暗了,除了藏书楼这一处心脏还蓬勃地闪烁着零星灯火,整个书院都已被夜幕不留缝隙地裹住,夜色昏沉而凝滞(nínɡzhì),几乎叫人不分上下,难辨东西。就像一个迷迷糊糊的梦。

    “我们该回去了。”

    江小凝扶着窗沿站着,没有回头:“我送你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