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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夜雨

    一觉醒来,已是一个时辰后了。

    朋友们照旧汇聚在白鹭飞,正在园子里围观投喂一只新来的长相滑稽却精神抖擞的鸱鸮。只有喓喓目光呆滞地看着苏聂二人,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转头见我起来了,英子才道:“小玉你快看,你们这儿来了个宝贝,一只会飞的猫!有意思吧!”

    我在嘴边竖起了一根食指示意噤声。喓喓解释道:“别大呼小叫的,这些动物不喜欢这样。”

    那鸱鸮似乎能听懂我们交谈一般,歪着脖子朝我瞪着一双一潭死水的眼睛。而后掸了掸(dǎnledǎn)眉毛,耸耸翅膀,尖利地怪叫了一声就飞过屋顶不见了。

    一行聚了头,通了前后因果,才听喓喓说起他是如何打发了那群不识相的人。原来一看他动了气,发了威,几人生了怯意自己便退散了。

    这时雎献已经不见人影。正愁不知该如何开口询问,就听聂英子兴高采烈地,说经过自己这多日来的劝说,对方刚才终于答应了上山。

    “上山做什么?”

    “和我们一起上学啊!他说他小时候没好好念过书,所以很羡慕我们能安安心心地上学堂,也很好奇彼泽书院是什么样子。我就说了书院里其实也有只念一两个月书,短期上学的弟子。”

    苏玧撇撇嘴:“搞不懂,念书有什么好玩的?怎么会有人主动想念书啊!而且这雎公子,应该都一把年纪了吧!”

    聂英子捶了他一下:“胡说,人家只是经事得早而已。说不定你们俩差不多大呢!”

    苏玧:“是是是,他最厉害,比我们都厉害。”

    聂英子:“那是自然……”

    ……转过头来,喓喓才略有顾虑地问我:“小玉,你明天还是要上山吗?”

    我知道他在问什么,下午这一场意外确实让人难堪,至今都心有余悸。可是,为了区区这种事就改变自己的心意,岂不笑话?只道:“嗯,就算不是明天也会是后天,反正如今养了十天病,也好得差不多了。”

    看我若无其事的样子,喓喓叹了口气,也总算打消了疑虑。

    旬假结束之际,阿淙已经在这两天时间里把山神娶亲的事打听得明明白白。

    原来那天那人说的不对,这山神娶亲其实也就是最近这五六十年才兴起的。据说当时的县令看中了县上某家女儿做儿媳,偏那女儿已经许了人家,定了亲事,家里就没同意。又恰逢那年彼泽山地震,埋了几个采石的匠人。县令趁着百姓惶恐不安,便找一个道士做法算卦,不知怎么就说要给山神娶亲息怒,却正好就抽中了那不肯嫁给县令公子的女子……

    “这事怎么百姓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阿淙:“怎么能不知道呢?这事也没有人刻意隐瞒,当官的既不怕宣扬,又拿准了其余的百姓们都怕山神,不敢闹事,所以才敢为了泄私愤公然作恶。而且有的事,百姓可是都看在眼里揣在怀中的,只是无处发作而已。”

    “那后来呢?”

    “据说那女孩儿被投进了一个地震震出来的深坑里,就这样活埋了。埋了新娘后,地震果然没有再发生,百姓们虽然有怨言,也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了。这事便就此形成了一个传统。又过了若干年,那深坑经过风吹雨打,流石沉淤(yū),被自然而然地填埋了,于是他们又在山神庙后面挖了个坑……”

    “这么说,今天这新娘——”

    “今天这新娘,活应该是能活下来的,就怕要受尽折磨。有人说得言之凿凿的,被抬进了山神庙的女孩子其实都是被送进了县令老头的别院,或自己留着享用,或调教了送给别的高官——一代代上任的都是如此;等人把玩地腻了,或许扔了埋了,也有被转卖到烟花之地的。因有人就在勾栏里见到过先前抬进了山神庙的女孩子,说虽然变得痴痴傻傻的,但经有心人耐心询问,还是能听到有关自己经历的只字片语,所以才得出了这样的结论。”

    这一席话听得我如遭惊雷,久久不敢相信。思索半晌:“……既然如此,有女儿的人家该人人自危,设法戳破这事才对,又怎会瞒天过海,沿袭至今呢?”

    阿淙:“正是如此说呢,有人说他们如今又想了法子,既可以应付官府,又能保全良家女儿。”

    “保全良家女儿,应付官府……能是什么法子,左不过是和战时征丁差不多的法子。富人家的出钱,把名额推到穷人家,穷人家的殚精竭虑、出力费心,把名额推给流离失所,孤苦无依的孤儿浪子。真叫人寒心,太可怕了。”

    如此一来,想到那天马车上就坐着一个活生生的女孩子,而他眼下正不知怎么受苦受难,心中越发难安了。

    “小姐……”阿淙皱着眉头焦躁起来,“小姐别多想了,这也不是我们能插手的事,小姐现在最重要的是保养身体。”

    “保养身体是保养身体,这是两回事。”

    这里刚说完,窗外就走出个人来。——雎献。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这事事关重大,干涉到官府,小姐毕竟是个弱女子,这一出手,不怕惹来麻烦,引火烧身吗?”

    我愣了一下,看雎献只是在担忧疑问,并无敌意,便道:“公子多虑了。喓喓本就是琼音阁的女使,肩负着监察官员的职责。虽然这大泽县令不是京官,但他只要掌握了证据,再向上级诉状陈情,此事自然会被妥善处理。”

    雎献点点头:“既然如此,我也愿听从差遣,义不容辞。这两天阿淙四处打听消息时我凑巧也无意中见闻了不少,说不定我还知道得更多呢。”

    难道这就是他这两天没有露面的原因?我:“多谢公子大义,不过,你毕竟是戚国人。”

    雎献:“小姐不信我?”

    “不是这个。”这事没有公开的名目,若他一个戚国人,和我们昭越的县官打交道时不小心惹上了官司,只怕他戚国人的身份会被人大做文章。“——阿淙,让云姐姐到匣子里取一块令牌出来。”

    阿淙犹豫了一下,还是去了。

    我:“这令牌是喓喓带来的,有了这令牌,你便能免于被人盘问追查。到时候就算行迹败露,他们也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雎献隔着窗口,负手而立:“玉小姐不只是这白鹭飞的少东家吧?”

    “公子什么意思?”

    雎献笑了一下:“没有,只是觉得小姐十分神秘,越是了解就越是令人刮目相看。”

    我也笑了:“说起神秘和有趣,雎公子可要比我神秘得多。直到现在,我对公子也所知甚少。”

    说完这番装模作样的话,两人再多看一眼对方都要不自觉地傻笑起来。

    这时天色已晚,喓喓已经和他们上了山。便当即取了笔墨写了条子,吹扶桑哨拜托一只鸟雀去山上传个信,让喓喓下山来和雎献一同前往县衙探查真相。

    这种要紧的事,单交给雎献我不能放心。

    雎献:“这用哨声驱使鸟雀的法子我也是第一次见。小姐是怎么做的?”

    我:“雎公子有所不知,这鸟雀是我们家养的,不过是散养。而和鸟雀沟通是我们家不外传的秘法。”

    “不外传啊!”雎献思索着点点头,“所以那天你说的那些话鸟真的能听懂?”

    我努力憋着笑:“对啊。”

    ……

    雎献和喓喓前后离开了白鹭飞。心中本就挂牵,偏这日天又黑得早,入夜便吹着闷风淅淅沥沥下起雨来。让人心中忐忑,更加睡不着。

    捱到半夜,听着窗外时强时弱的雷雨声越发清明了,索性披了衣裳起来,点了灯,铺陈纸笔写信入京奉上。

    外头雨声如罩,迷迷茫茫,兼檐雨如更漏,风吹枝叶扑簌敲打。此时信才写到一半,却隐约听到窗户被人敲响:“哒哒哒——”三下。没上心,片刻又是“哒哒哒——”三下。

    适时一道闪电劈开了沉沉黑雨,无声间却照出窗外一个人影。云璧这时也醒了,只胡乱披着衣裳起来,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雷声轰鸣着,又是“哒哒哒”三下。

    我:“许是喓喓回来了。”云璧于是擎(qínɡ)着蜡烛去应窗。

    咯吱(ɡēzhī)一声,一阵凛冽(lǐnliè)的风便呼啸着透衣袭来,让人不自觉抱着胳膊打了个激灵。

    “我看小姐屋内灯还亮着,怕他挂心葛姑娘睡不好,所以来通报消息。”答话的竟是雎献。再一看,站在窗外的人被那一身夜行服拽着,几乎整个人都隐没在了茫茫夜色中。

    云璧:“葛姑娘呢?”

    雎献:“他还没回来。”

    我:“快请雎公子进来。”

    云璧皱着眉头愣了一下:“我去外间点灯,公子稍候。”便关上了窗。

    看云璧忙着找衣裳,又去外间忙活去了,我走过去再次轻轻打开了窗。屋檐下雨水不断,雎献站在窗前抱着胳膊,微微缩着肩膀,肩头已经积了一层轻薄的水渍。

    闻声转过脸来,脸色已经冷得发白,额前凌乱的湿发被夜风拨动着,滴墨一般恰到好处地掩在眉梢。不时一道闪电划过,那双好看的眼睛越发让人看得一清二楚。雷声轰鸣着,好像心底有什么挣脱了束缚,正悄然迸发(bènɡfā)出来。

    “没有吓到小姐吧?”他转头一见我,明亮的电光下便绽出一个光影分明、水光澄澈的笑。

    “没有。”我回头看了一眼云璧的所在,小声询问,“冷不冷?”

    他摇了摇头,也偷偷看了一眼云璧的所在:“你快把窗关上,外头有风。”刚说完果真就有一阵风溜进来,转遍了整个屋子,又似在肌骨下搅动起来。

    雎献只好自己伸手扣住了窗户,拉过窗页只堪堪露出一张脸来。风一下子就小了。“快进去吧。”雎献轻声道。

    可屋子里都这般冷,看着他背后水气淋漓、雨水如织的夜,更不由自主地替他感到冷了。“你饿不饿?”

    雎献这回犹豫了一下。我:“我反正睡不着,我们慢慢说话吧。你先回去换身衣裳,我让云姐姐弄些吃的来。”当着他和云璧吩咐了,听云璧应下了,雎献才道:“那我去了。”

    “去吧。”

    “小姐记得穿暖和些。”

    “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