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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五章 渎神

    如果神明真的存在,它就不应该对发生在我们身上的苦难坐视不管,它不会任由琥珀被射杀,任由无辜的小芸姑姑蒙冤死去后变成凶恶的水鬼,被长困于千寻湖底,它不会看着舅舅求子无门,看着千年古国昭越国祚(ɡuózuò)薄弱,危在旦夕,看着活生生的人被邪灵侵害……

    如果它确实存在,却坐视不管,那就说明它不是一个公正的,值得相信的神。如果它真的是一个至高无上、仁慈而智慧的存在,就不会强求信徒屈膝跪拜,哀求庇护。若是它非要信徒自降人格,跪拜请求才愿意伸出援手,那么它就不是真正的神,而只是一个追求虚假的荣耀和信奉的伪神……

    不管是哪一种推断,都不能使我真心顺服于它。

    从不甘于命运安排的那一刻,我对所谓安排了一切命运的神就产生了怀疑。多年来,这种怀疑早已在心里扎根,哪怕当初被雍祝夫人选中主持祭神大典,身处于那等庄严肃穆的氛围之中,也没有被动摇过分毫。

    可这本该是一件与任何人都无关的事,本该随着我的死去而泯灭于世间。眼下却莫名遭到了考验,被迫暴露出来,拿来和自己的命运衡量,取舍。

    ——人人都在劝我去求神,即便他们自己也并不一定相信神,甚至,他们也承认这只是一种哄骗神的形式,只是做做样子。

    真是太可笑太荒唐了。

    不过做做样子,何必跟自己的性命过不去?可这样愚蠢的游戏我已经受够了!

    为了能好好活着这些年来我做了太多努力。努力学琴养性,好好吃药,听从所有太医看上去有用的嘱咐,始终记得要保持平静,受到了委屈,被羞辱,也竭力自己平息,不去发作。

    我小心翼翼地踩着独木桥,好不容易才从一次又一次的惊险中走过来。

    以为自己的心疾是害死了小芸姑姑的报应,所以我心甘情愿受着,把这其中的折磨当成了一种偿还。但现在,这病把我变成了一个累赘(léizhuì),一个被所有人包容,忍受的累赘。更成了一个借口,一个让他们理直气壮地凌驾于我的意愿之上摆布我的借口。

    我真的不想再因为这个荒谬的,不公平的规则而委曲求全,不想再忍受身边的人为了这可怜兮兮的病而对我迁就照顾,替我擅自做决定……

    明明是制定游戏的人得寸进尺,肆意修改游戏规则,却还狡猾地企图让我承认他的权威?

    我不要!

    天边的雷声还在轰鸣,一阵接着一阵,忽近忽远。方才还干爽的天气顷刻就不知从哪里聚集起了重重乌云。

    这是在示威吗?是在威慑吗?这个所谓了不起的神竟真的在对我这么一个渺小的凡人耍威风吗?

    我用力踢开脚边的土堆,不够解恨,又去踢无辜的草丛。“小玉!”喓喓紧张地喊了我一声。

    我回过头:“你们不要跟着我。”

    风声阵阵,呼啸而过,把声音顷刻盖了过去。怕他们听不见,我更加用力地喊了一声:“你们别跟着我!”

    这一开口一用力,千头万绪便趁势涌上心头,源源不断的委屈和怨恨冲破克制,一发不可收拾。

    大颗大颗的雨点落下来,开始的叮叮当当,啪啪作响,很快就成了哗啦啦一片。我仰起头,看看天,雨滴打在我的脸上,额头上,眼泪混着雨水顺着眼角流下来。“你不是要我这条命吗?拿去吧!”

    我扣着胸口,心脏像一扇破门一样吱呀吱呀,悲悲戚戚地哭叫哀求起来。

    真想把这颗破破烂烂的心剖出来,扔给他。“有本事现在就拿去啊!搞这么多把戏有意思吗?”

    身为高高在上的神,拥有能左右凡人命运的权力,却用这种力量来玩弄折辱凡人,这样的神,站得再高也没什么了不起。我发自内心地鄙视你们,仇恨你们。

    看见我的仇恨和不屑了吗?看见我的轻视和亵渎(xièdú)了吗?来惩罚我吧,把这条命收回去……我不要。我根本就不想这样活着,从一开始就不该让我活着。为什么李家做的错事要无穷无尽地报应在我身上,为什么我要生在李家,为什么要让我来背负李家的罪孽。

    被折磨侮辱了这么多年还不够,又来什么邪灵,什么血债,我真的受够了!何不索性要了我的命?为什么当初不让我和哥哥他们一起死?一起痛痛快快地死去,也比背负着这样沉重的罪孽苟活于世要好……

    我急着想逃离,却狠狠地摔倒在地,冰冷的泥浆染上了裙子,从手指中间溢出来。于是任由自己趴着,只一味把泥浆往自己身上抹,往脸上抹,把泥水浇在自己身上,把裙子鲜艳的色彩盖下去。

    一切归于尘土,就安静了,自在了。现在就把这条命拿去吧,现在就让我归于尘土……

    一个人不容反抗地把我拉起来。

    是雎献,他又自以为是地,拿着这副拯救的,宽容的,非他不可的姿态出现了。

    我抗拒他的控制和拥抱,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挣扎,终于还是因为精疲力尽而昏死过去……

    ……浸透了肺腑的冷让我从不自觉的咳嗽中醒来。

    ……屋子里倒是暖和舒适,可胸中的情绪依旧茁壮茂盛而新鲜,眼睛依旧湿润发疼。

    “小姐,你醒了。”门外赶来的云璧分明红着眼睛,却微笑着,让我喝茶暖一暖。半个字也不提先前那场闹剧。

    我背过身朝里,默默流泪。“是第二天了吗?”

    “不是,才过去一个多时辰。”

    现在,谁也不想见,谁也不想理会。只想,彻彻底底地逃离这一切。

    我腻烦了,腻烦了围绕着我的那些反复无常的人,腻烦了这种牵一发而动全身,任何任性,任何小动作都会被重复观察,无限放大,再郑重其事的生活,腻烦了这个可怕的,竟然存在邪灵,竟然好端端的就会被邪灵冒犯的世界,腻烦了这些身为弱小者就会被神灵和权力玩弄于股掌的丑恶的规则。

    宁可消失,宁可独自去河对岸,宁可被邪灵侵占这具身体,也比继续忍受下去的好。只想把这些烦恼和怀疑,统统抛在了身后。

    我一个人待在屋子里,谁也不见。屋外雨声零落,如此平静,如此淡然,如此置身事外,冷眼旁观。

    身边的人不敢再提求神的事。却还是急着满地打转,不知该怎么办。

    喓喓小心翼翼地问我有什么打算。其实我没有任何打算,也没有这个本事去打算什么,只能顺其自然。但想想,还是让他帮我把雎献叫来。

    那个邪灵一见了喓喓他们就吵闹不休,他只肯和雎献对话。而我还有些事情想弄清楚。

    入了夜,屋子里点着灯,雎献隔着一道屏风坐着。“你现在很讨厌我吗?”

    我叹了口气:“你为什么会回来呢?”既然离开了就别再回来,他也是,江小凝也是。

    “我答应了你一定会回来的。你也答应了会等我。”

    我:“我从来没说过会等你。”

    雎献无话了。

    我继续道:“如果,你真的是八个月后再回来,我还能对你保留一点敬意。但你回来得太早了。”

    雎献:“我到底做错什么了?”

    我不愿回答他。他的目的还没有暴露,看起来再逼真的掏心掏肺都有可能是一场做戏。这样老套的表演,我在薛妃身上见过,也在璩绍身上见过,甚至在我自己身上,也见过。能识破这种假装的唯一关窍,在于用行动推测目的,再用目的来判断用心。

    可直到现在,我仍不明白他到底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所以,任何配合都有可能使我落入圈套。“段先生的骨灰?”

    雎献:“我答应你的就一定会做到。这件事我已经交给别人去做了。你放心,是很可靠的人。”

    “多谢你。我会报答你的,只是还得再琢磨琢磨。”

    雎献:“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报答。”

    “你不是想娶我吗?”

    雎献顿了顿:“这难道在你看来是一种交易吗?”

    “难道你还有别的见解?”

    雎献不说话了,或许是在让着我。

    我躺在床上,看着屏风上他挺拔的影子出神。生活正在天旋地转中极速失控、坠落,我什么都抓不住,可还有人怨我为什么不肯抓紧他……

    雎献按照我的嘱咐,问了这个邪灵许多问题。于是我们终于勉强弄明白了一件事,这个葵,他要回去的家乡,叫龙鼎山。在那里,他名叫李谡(sù)的父亲,是被朝廷派去采伐做帝王棺木的青龙木的京城高官。因为结识了他的母亲,两人便在当地成了婚,有了他。

    他刚满十二岁。却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离开龙鼎山,来到这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了,而他的父亲——同样也是我的父亲李谡也早在十年前就死了。

    面对不公的规则时,顺从投降,示弱乞怜,无疑是最愚蠢而懦弱的行为。所以我和薛妃只能做到面上和睦。

    试着取悦他的那段时间对我来说犹如噩梦。而比起努力讨好他做他的女儿,彼此保持坦诚的厌恶和仇视,恐怕不止对我,对我们双方来说都要轻松得多。

    但这一回,我连甩手作罢的选择都没有。不管是邪灵的规则,还是神明的规则,都在逼迫我。让人进退两难,退无可退。

    为了能尽力保持清醒,这一天过得无比漫长。

    我还是一个人待着,裁纸研墨写信。先给舅舅写,感谢他对我的种种好,惭愧自己不能尽孝报恩,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自己,拜托他好好照顾我身后的人;给学正大人和彤官写,告别,感谢他历来对我的照顾,希望他能好好照顾自己;给葛浔大人写,一封关于喓喓的工作报告,还有喓喓上次收到腌果子后的反应;给喓喓写,告诉他万万不必自责,这一切都不是我们人力所能左右的;给英子写,告诉他小筠的故事,劝他面对苏玧时三思后行;给苏玧写,告诉他关于他的婚约里那个基于误会、所以脆弱不堪的破绽,这会帮助他解除那段婚约;给江小凝,告诉他我恨他,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他——虽然他已经弃我而去,背弃了他要和我同生共死的承诺,但还是有一丝丝担心,担心他真的会如他所言那般追随我而来……

    最后,是给杜大叔的信,拜托他留着白鹭飞,继续收留那些无家可归的可怜人——除了申家姐弟,还有一个后厨帮工的老婆婆,一个哑巴茶倌……

    给舅舅的书信多花了一些时间,但其他人的书信各有要旨,加上心中早有预写,所以还算轻松。

    忙了近两个多时辰,困了就咬自己的手臂保持清醒。吃过饭,便开着窗透气,喝了茶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猫儿从窗口钻进来,喵呜喵呜地叫着。

    我把小家伙抱在怀里,心情既安慰又复杂。

    当初就是怕给他取了名字又产生会被自己贸然斩断的缘分才一直“猫儿猫儿”地叫着,结果现在,“猫儿”这个称呼已经成了我们之间的缘分。于是又写信拜托阿淙照顾猫儿和豆哥,还有园中其他鸟兽花木。

    或许从宫里挣扎着出来的阿淙想要的也是自由。又取了公主印来给他写了一封能帮他恢复自由的手令。——也不晓得人死了这东西还有没有用处。

    等信晾干了,逐一检查了封好。特别把扶桑哨放回给学正大人的信里。又设法把喓喓派出去,让他去龙鼎山调查这件事的真相:“既然这邪灵是因它亲人的执念而生,那么只要找到他的亲人,弄清楚这背后的缘由,说不清就会找到新的转机。”喓喓信以为真,不疑有他,当即应下就备马出发了。

    现在,还剩最后一封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