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接人（一）
牛友铁所在的大院，从高空俯视下去，就像是一个巨大的方形地坑，或巨型天井，整体上看，则更像是一座‘地下四合院’。
在大西北，这叫地坑子。
因此，牛友铁家的土窑，也叫地窑。
这种地窑，它的前身可追溯到几千年以前。
《周易·系辞》中记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胜任易之以宫室。”
《诗经·大雅·棉》中记载，“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这些都说明这类窑洞历史悠久。
据牛友铁回忆，他家的窑洞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那几代人挖凿的。
开工前，先就地挖一个长约两百余米、宽约一百余米、深约十余米的方形地坑，然后再向四壁对称凿洞。
据说从开工到完工，至少得花四五年时间，这期间，全靠人手挖肩挑，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
这种窑洞，也有很多好处。
冬暖夏凉，干燥不易渗水，人住着非常舒适。
在整个富士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住这样风格的窑洞。
因此，富士村也叫地窑村。
人一进地窑村，往往只能看见地院上的树梢，却不见房，听得到叽叽喳喳的人声，却不见人影。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说法。
“进村不见树，见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
这盘地坑大院里，大大小小共有15孔窑。
住四户人家。
其中，牛友铁家占两孔窑（危窑），牛友银家占三孔（塌了两孔），牛友铜家占两孔（全塌），牛友金家五孔，另外三孔，则是牛友金的岁（尕）妈家的。
这地坑大院里，朝南开着一扇门，供这一大家子人进出。
大门前就是大山沟，各种梯田，纵横交错。
山沟上面就是南塬，跟富士村一样，南塬的整条塬上又是一个个小山村。
畔子儿就在去南塬的方向上，也可以说是富士村所在的这条平塬的边边上。
牛友铁父子们拉着架子车一出大门，跟沟子就是一个楞大坡。
上了大坡，才算是上了塬。
架子车刚来到坡底，牛新荣就美美地摔了个大爬步，把头上的雷锋帽甩出去了一丈远。
车辕子和两只手深深插进雪地里。
牛新荣气得对着雪地骂了一声“踏马滴”，然后二话没说，蹭一下就爬了起来。
“新荣，你咋咧？”
走在最前面的牛友银回过头关心地问了一声。
“二达，我没事！”
牛新荣龇着牙，差点给自己的闷种行为惹笑。
对他二达说：“没事？”
牛友银有些困惑，却也顾不了那么多，顺势“哦”了一声，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塬上爬。
牛冠星牙关咬了又咬，最后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又担怕他哥给他记仇，急急忙忙跑去拾雷锋帽，献殷勤，本想着咬咬牙缓和了就好。
甭料想，越咬越想笑。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
像个老鸭一样，放肆程度不亚于他四娘看他伯一家子的笑声。
最终，牛冠星把自己笑得双褶子窝了下去。
还是他达牛友铜走上前拾起的雷锋帽。
他给牛新荣捂在头上，一边帮他拍去身上的雪。
一边骂牛冠星，说：
“亏先人哩，你知道你现在在干啥？你还笑？你咋能笑得出来？你这家伙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骂完牛冠星，又好声好气地对牛新荣说：
“新荣，要不你去后头，叫那灾里拐在前头驾车辕子。”
“没事没事，我只是刚刚脚没踩稳。”牛新荣急忙说。
戴好帽子，又抓起车辕，撅起沟子吭哧吭哧地拉起来。
牛冠星终于摁住他想笑的神经，便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推架子车。
“天神爷，这路滑的很么！”
牛友铜走了一阵子，嘴里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想到什么，转过身，又往回返去。
牛友银看到了，大声吼道：
“友铜，你跑回去干啥？”
他以为他想偷懒。
对于一个馋嘴懒身子人来说，换成谁都会这样想。
然而......
牛友铜回过头来说：
“润仙奶的窑门前不是也有条大坡嘛，你看路面这么滑，我想些，不拿个撅头或铁锨能行吗？坡上不挖些台阶，人咋敢走？你要知道，那条坡可比咱这里还陡哩，路面滑的根本搭不住脚。”
“噢噢，你说的对，我咋给把这一点忘了呢！”
“你们先往前走，我后头掂了撅头就来咧。”
“友铜，回去给我掂一张铁锨来。”
远远的，牛友金跟沟子提醒了一句。
牛友铜没有搭腔。
眨眼功夫，整个人已经跟这雪地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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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乎越来越大，凛冽刺骨的北风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手电筒长长的光束中，以肉眼可见的那鹅毛大雪，正‘杀杀杀’地下，就像天上在下刀子。
雪渣吹打在人脸上，就像刀刃在脸上生生剜肉一样，刺骨的痛。
牛友铁已经爬上了塬。
此时，眼前是一片坦途，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若不是对这片黄土地刻骨铭心的熟悉。
此刻他保准会在这儿迷失方向。
站在塬上，放眼望去，地窑大院尽收眼底。
自家窑子门口，仍是旋着一群围观的人。
窑内的煤油灯火苗，一闪一闪，似乎是越来越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牛友铁只望了一眼，脑子里就全部是赶路，马不停蹄地赶。
走时都没来得及在头上裹层布，耳朵早已冻的没有了知觉，脸由一开始的刀割刺痛，到现在竟是火辣辣的。
往前走，一路上就基本都是平地了。
路边隔三差五会有棵大杨树闪现在眼前，叶子已经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
此时，这些枝丫上仿佛重新开出了银色的花骨朵。
打麦场上，一堆又一堆的麦秸垛，大雪覆盖在上面，远远的一看，就像是一个个银白色蒙古包。
有矮墩墩的，有堆叠得像楼房一样高的。
自然，富阔人家的麦秸垛都是高高大大的。
烧三代都烧不完。
穷苦人家的麦秸垛大都像是老人一般瘦骨嶙峋的，矮墩墩的，根本不经烧。
就好比穷苦人家的粮，最怕青黄不接，吃不到秋收季节就断粮，饿肚子。
这一路上，除了这些像村庄守望者一样的麦秸垛之外，牛友铁再能看到的便就是辘轴了。
辘轴是用来碾麦子的石磙，也有大有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个。
这年头，日子过得不好的，如果没有辘轴这样的工具，农忙起来你想跟别人家借都借不来。
没人愿意借你。
你穷，人家就瞧不起你。
这种辛酸的苦日子，牛友铁仍旧记忆犹新，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地叹气，感到无奈，那个年代，他们一家人过得实在太苦了。
重活一世，牛友铁绝不能再让自己活的这么卑微下贱了。
眼下除了这些，目力所及之处，牛友铁似乎再也看不到能勾起他记忆的东西了。
塬上到处是一片贫瘠。
连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一股贫穷的辛酸味儿。
牛友铁很难想象这个在地图上小的像沙粒一样的地方，在后世会发展成什么样。
因为是重活一世，牛友铁此刻显得是格外沉默。
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他都需要花时间来重新适应，很多东西他都迫切的想去看看，毕竟四十年没见过了。
可大庆的急病，直接斩断了他所有念想。
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其他的。
大庆的病，就是摆在他眼前最着急，最大的事。
因此他只埋头默默赶路，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这让他的三个哥哥，几个侄子都感到震惊。
他们还以为他只是伤心过度，轮换着安慰他，而他呢，却也只是象征性地‘嗯’一声。
前世牛友铁就跟他们几乎没啥共同语言，自然，重生回来也没啥话可说。
显得生涩，甚至尴尬，形同路人。
他们安慰了一阵子，随后就都没再管他。
对他更多的只是同情，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老实巴交，几兄弟间，没有一个看得起他。
帮他，也只是出于兄弟情分，出于道德上的制约。
侄子们之间也是一样，若不是因为喊他四达，若不是道德上有约束，一个个可能要蹬鼻子上脸，甚至是动手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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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达，咱就这样去请我祖奶，会不会就跟强请一样？人家不愿意来咋办？”
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聊起了巩润仙的事儿。
牛友银清了清嗓门，说：
“不会不会，咱请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人，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咋能不愿意嘞？”
“那万一不愿意咋个办？”
“万一？”
牛友银冷冷一笑，说：
“那咱父子们几个就把她强请过来，摆在病人面前，我就不信她会见死不救，她又不是冷血动物。”
“二达，我心里还有个疑问。”
牛冠星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地说。
“你说。”
“我祖奶好像没娃，是不是？”
“咋是？你祖奶没娃的话，哪来的你牛蛋哥？”
“那我咋不知道？”
“你咋知道？在你还没出世之前，牛蛋他达早就死咧。”
“二达，我知道咧。”
牛冠星说完。
紧跟着，牛新荣就问：
“二达，我听人说我牛蛋哥，是个生生人，在咱村上没人敢惹。”
牛友银往冻僵的手上猛哈了一口气，说：
“是啊！你牛蛋哥就是个二锤子，生生货，下手毒的真真的，当年差点把你爱叶娘娘活活打死了（liao）。
“你看你娘娘，现在疯疯失失的，这都是给你牛蛋哥桎梏的。”
一听这话，牛新荣才恍然大悟，说：
“难怪我见我娘娘时，她看起来就像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一样。”
嘴里说着，又隐隐有些担忧，想了想，忍不住问他二达。
“二达，那咱去接我祖奶，要是给我牛蛋哥知道了，他会不会找咱麻达？”
牛友银冲眼前这小侄笑笑，说：
“不会不会，当然，他要是真要找咱麻达，咱怕他啥？咱几家子人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他一个草包？”
牛新荣微微一笑，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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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听完这几父子之间的对话，一旁的牛友铁大脑中又多出些特殊记忆。
之所以他年近百岁的润仙奶住在偏远荒凉的畔子儿，都是因为她那个不孝孙子牛蛋。
据说牛蛋怕他奶把自己克死，所以才把她赶出家门，给在畔子找了个没人要的土窑（窑顶都裂开口子了），让她孤零零一个人住下。
此后也没人管，一周才去给送一回饭。
饭都是些快发了霉、连猪狗都只闻不吃的桃黍干粮、红面馍。
摆明了就是让他奶自生自灭。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奶活的太久了。
自己膝下的所有儿和女，娃休子、女婿都死了，甚至是下一辈，有的孙子孙女也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因此牛蛋就迷信说，他们都是给他奶克死的，他奶夺舍了他些达达，他些姑姑等等亲人的寿元。
想起这些，牛友铁就格外的同情他润仙奶。
难道人活的久，都是一种罪过？
“二达，这雪都把路盖完咧，咱到底离畔子儿还有多远呀？”
牛新荣忽然叫问了一声。
牛友银说：
“这是胡同里，你没认出来吗？”
一边伸手指向远处一棵参天大树。
牛新荣恍然大悟，说：
“二达，我辨来咧，往前再走一点，就是涝池。”
“对，就是涝池，我就是看到那棵大洋槐树才知道是涝池的。”
牛冠星激动地插了一句。
牛友银说：
“再加把劲儿，咱都走了一半多的路咧。”
这时，牛友铁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棵参天大洋槐。
它就矗立在他们眼前，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个个干枯的大树杆，就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鬼手，莫名给人一种巨大的心理上的压迫感。
牛友铁深刻的记得，这棵大洋槐在后来被村长带人砍掉卖给了一个外地富商。
村长贪了多少他不清楚，但后来村里就因为这事儿，连续死了好多人。
于是，后来就有人说砍树惹怒了神灵。
因为这棵树端地长在十字路口，就像一个大门神，帮村上人挡灾消祸，一旦树没，就等于是城门失守，所有灾祸就会降临至村里人头上。
总之。
意识到此之后，村长就赶紧带人在原来地方种树补救。
可谁知，种下的树一棵也不活，不管你种什么树，那块地上就是不生不长，而且不管谁使用啥方子，就是行不通。
于是没办法了，村长又去请法师来看。
请来的法师也在现场诚诚恳恳地作了法，请了神，烧了香，可结果呢，仍是屁事不顶。
村里仍然是怪事连连。
仍然会隔三差五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对于村里人的这种说法。
牛友铁先是不信，觉得那些说法太幼稚太迷信，可是在活了几十年之后，他就信了。
虽不是说激怒了啥神灵，但至少它对涝池附近的风水影响很大。
破坏了风水，自然对人是没有好处的。
没有那棵树之后，整个村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了灵魂的病人。
如今牛友铁再次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心中竟是感慨万千。
心说，那时候他们要是知道砍掉树后来会给村里人造成如此大的灾祸，就不应该砍掉。
希图砍树卖钱，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外地富商没谁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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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快到畔子儿，牛友铁的心就越是悬得紧。
忍不住砰砰直跳。
经过大洋槐树下的时候，他终于控制不住地跪了下来。
作揖叩头，嘴里念叨道：
“树神爷爷，求求你保佑我大庆，他太可怜了，他才三岁，求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求求你......”
在他看来，鬼神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不敬畏。
看到牛友铁那副可怜样儿，牛友金忍不住戏谑道：
“你看他四达，脑子到底瓜的很......放着正儿八经的菩萨不敬，可偏偏去敬一棵没感情的树，树能帮你啥？树始终不就是一棵树么？”
牛友银回头着急地喊了一声。
“友铁，你快点，甭耽误时间！”
牛友铁忽地起身，奋步直追了上去。
为了救大庆，几个大哥、侄子都在尽心尽力，以后就算是结局悲惨，但这份情，他也是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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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呕！
紧跟着，牛友银忽然呕了一股子出来，将地上的白雪染成一孔漆黑。
浓浓的二锅头味儿，混合着浓浓的牛膻味儿，顿时在空气之中飘散开来。
牛新荣停住脚，关心地问：
“二达，你咋咧？”
“二达胃不太舒服，刚刚就想吐，甭料想，没憋住，还是吐了！”
牛友银深呼吸着冷空气，一边苦笑着说：
“不过你放心，二达没事，现在舒服的多咧。”
一边揉肚子，一边不忘催促：
“对了新荣，你们赶紧走，别停下，我稍微缓点就来咧。”
“二达，你肯定是酒喝多了。”牛新荣略带抱怨的口气说。
牛友银摆摆手说：“嗯，你们快走。”
牛新荣没再说话，继续赶路。
牛友铁急忙走上前去，一把将牛友银胳膊搀扶起来，说：
“二哥，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们吧，反正咱去的人多......我只是担心你的病会严重。”
这话一出，牛友银的脸，顿时一黑。
“你说啥？我有啥病？”
牛友铁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急忙解释说：
“二哥，我只是怕你受凉严重，没其他意思。”
实际上，凭借前世记忆，牛友铁知道他二哥得了严重的胃病，而且，最终也是因为这胃病把他给拖走了的。
只是他二哥这人，拗的很，有时十头牛都把他拉不回来。
平时好胜心强，好面子，打死都不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柔弱一面。
在他看来，自己才三十来岁，正值身强力壮之年，怎可能会得病？
当然，也更是受不了牛友铁把自己说的弱不禁风的样子。
“友铁，瞧你说的是啥话？我只是没控制住喝多了，没你想的那么羸弱。”
牛友银大声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声音铿锵有力地说：
“走，咱快跟上去，免得那几个囊包走着走着迷失方向。”
“二......哥.......”
牛友铁刚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堵在了嘴边。
在大西北，这叫地坑子。
因此，牛友铁家的土窑，也叫地窑。
这种地窑，它的前身可追溯到几千年以前。
《周易·系辞》中记载：“上古穴居而野处，后世胜任易之以宫室。”
《诗经·大雅·棉》中记载，“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
这些都说明这类窑洞历史悠久。
据牛友铁回忆，他家的窑洞是他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辈那几代人挖凿的。
开工前，先就地挖一个长约两百余米、宽约一百余米、深约十余米的方形地坑，然后再向四壁对称凿洞。
据说从开工到完工，至少得花四五年时间，这期间，全靠人手挖肩挑，付出的辛劳可想而知。
这种窑洞，也有很多好处。
冬暖夏凉，干燥不易渗水，人住着非常舒适。
在整个富士村，几乎家家户户都住这样风格的窑洞。
因此，富士村也叫地窑村。
人一进地窑村，往往只能看见地院上的树梢，却不见房，听得到叽叽喳喳的人声，却不见人影。
于是就有了这样的说法。
“进村不见树，见树不见房，闻声不见人。”
这盘地坑大院里，大大小小共有15孔窑。
住四户人家。
其中，牛友铁家占两孔窑（危窑），牛友银家占三孔（塌了两孔），牛友铜家占两孔（全塌），牛友金家五孔，另外三孔，则是牛友金的岁（尕）妈家的。
这地坑大院里，朝南开着一扇门，供这一大家子人进出。
大门前就是大山沟，各种梯田，纵横交错。
山沟上面就是南塬，跟富士村一样，南塬的整条塬上又是一个个小山村。
畔子儿就在去南塬的方向上，也可以说是富士村所在的这条平塬的边边上。
牛友铁父子们拉着架子车一出大门，跟沟子就是一个楞大坡。
上了大坡，才算是上了塬。
架子车刚来到坡底，牛新荣就美美地摔了个大爬步，把头上的雷锋帽甩出去了一丈远。
车辕子和两只手深深插进雪地里。
牛新荣气得对着雪地骂了一声“踏马滴”，然后二话没说，蹭一下就爬了起来。
“新荣，你咋咧？”
走在最前面的牛友银回过头关心地问了一声。
“二达，我没事！”
牛新荣龇着牙，差点给自己的闷种行为惹笑。
对他二达说：“没事？”
牛友银有些困惑，却也顾不了那么多，顺势“哦”了一声，然后马不停蹄地往塬上爬。
牛冠星牙关咬了又咬，最后还是没憋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又担怕他哥给他记仇，急急忙忙跑去拾雷锋帽，献殷勤，本想着咬咬牙缓和了就好。
甭料想，越咬越想笑。
叽叽嘎嘎，叽叽嘎嘎......
像个老鸭一样，放肆程度不亚于他四娘看他伯一家子的笑声。
最终，牛冠星把自己笑得双褶子窝了下去。
还是他达牛友铜走上前拾起的雷锋帽。
他给牛新荣捂在头上，一边帮他拍去身上的雪。
一边骂牛冠星，说：
“亏先人哩，你知道你现在在干啥？你还笑？你咋能笑得出来？你这家伙就是个挨了打，不记棍子的货！”
骂完牛冠星，又好声好气地对牛新荣说：
“新荣，要不你去后头，叫那灾里拐在前头驾车辕子。”
“没事没事，我只是刚刚脚没踩稳。”牛新荣急忙说。
戴好帽子，又抓起车辕，撅起沟子吭哧吭哧地拉起来。
牛冠星终于摁住他想笑的神经，便急急忙忙跑上前去推架子车。
“天神爷，这路滑的很么！”
牛友铜走了一阵子，嘴里突然自言自语了一句。
想到什么，转过身，又往回返去。
牛友银看到了，大声吼道：
“友铜，你跑回去干啥？”
他以为他想偷懒。
对于一个馋嘴懒身子人来说，换成谁都会这样想。
然而......
牛友铜回过头来说：
“润仙奶的窑门前不是也有条大坡嘛，你看路面这么滑，我想些，不拿个撅头或铁锨能行吗？坡上不挖些台阶，人咋敢走？你要知道，那条坡可比咱这里还陡哩，路面滑的根本搭不住脚。”
“噢噢，你说的对，我咋给把这一点忘了呢！”
“你们先往前走，我后头掂了撅头就来咧。”
“友铜，回去给我掂一张铁锨来。”
远远的，牛友金跟沟子提醒了一句。
牛友铜没有搭腔。
眨眼功夫，整个人已经跟这雪地融为一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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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似乎越来越大，凛冽刺骨的北风吹得人连眼睛都睁不开。
手电筒长长的光束中，以肉眼可见的那鹅毛大雪，正‘杀杀杀’地下，就像天上在下刀子。
雪渣吹打在人脸上，就像刀刃在脸上生生剜肉一样，刺骨的痛。
牛友铁已经爬上了塬。
此时，眼前是一片坦途，到处都是银装素裹，若不是对这片黄土地刻骨铭心的熟悉。
此刻他保准会在这儿迷失方向。
站在塬上，放眼望去，地窑大院尽收眼底。
自家窑子门口，仍是旋着一群围观的人。
窑内的煤油灯火苗，一闪一闪，似乎是越来越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
牛友铁只望了一眼，脑子里就全部是赶路，马不停蹄地赶。
走时都没来得及在头上裹层布，耳朵早已冻的没有了知觉，脸由一开始的刀割刺痛，到现在竟是火辣辣的。
往前走，一路上就基本都是平地了。
路边隔三差五会有棵大杨树闪现在眼前，叶子已经脱落，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杆。
此时，这些枝丫上仿佛重新开出了银色的花骨朵。
打麦场上，一堆又一堆的麦秸垛，大雪覆盖在上面，远远的一看，就像是一个个银白色蒙古包。
有矮墩墩的，有堆叠得像楼房一样高的。
自然，富阔人家的麦秸垛都是高高大大的。
烧三代都烧不完。
穷苦人家的麦秸垛大都像是老人一般瘦骨嶙峋的，矮墩墩的，根本不经烧。
就好比穷苦人家的粮，最怕青黄不接，吃不到秋收季节就断粮，饿肚子。
这一路上，除了这些像村庄守望者一样的麦秸垛之外，牛友铁再能看到的便就是辘轴了。
辘轴是用来碾麦子的石磙，也有大有小，几乎，家家户户都有那么一个。
这年头，日子过得不好的，如果没有辘轴这样的工具，农忙起来你想跟别人家借都借不来。
没人愿意借你。
你穷，人家就瞧不起你。
这种辛酸的苦日子，牛友铁仍旧记忆犹新，每每想起就忍不住地叹气，感到无奈，那个年代，他们一家人过得实在太苦了。
重活一世，牛友铁绝不能再让自己活的这么卑微下贱了。
眼下除了这些，目力所及之处，牛友铁似乎再也看不到能勾起他记忆的东西了。
塬上到处是一片贫瘠。
连空气里都仿佛充斥着一股贫穷的辛酸味儿。
牛友铁很难想象这个在地图上小的像沙粒一样的地方，在后世会发展成什么样。
因为是重活一世，牛友铁此刻显得是格外沉默。
很多熟悉而又陌生的东西，他都需要花时间来重新适应，很多东西他都迫切的想去看看，毕竟四十年没见过了。
可大庆的急病，直接斩断了他所有念想。
根本来不及去思考其他的。
大庆的病，就是摆在他眼前最着急，最大的事。
因此他只埋头默默赶路，半天一句话也没有。
这让他的三个哥哥，几个侄子都感到震惊。
他们还以为他只是伤心过度，轮换着安慰他，而他呢，却也只是象征性地‘嗯’一声。
前世牛友铁就跟他们几乎没啥共同语言，自然，重生回来也没啥话可说。
显得生涩，甚至尴尬，形同路人。
他们安慰了一阵子，随后就都没再管他。
对他更多的只是同情，没有人不知道他的老实巴交，几兄弟间，没有一个看得起他。
帮他，也只是出于兄弟情分，出于道德上的制约。
侄子们之间也是一样，若不是因为喊他四达，若不是道德上有约束，一个个可能要蹬鼻子上脸，甚至是动手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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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二达，咱就这样去请我祖奶，会不会就跟强请一样？人家不愿意来咋办？”
他们一边赶路，一边聊起了巩润仙的事儿。
牛友银清了清嗓门，说：
“不会不会，咱请人的目的就是为了救人，佛家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咋能不愿意嘞？”
“那万一不愿意咋个办？”
“万一？”
牛友银冷冷一笑，说：
“那咱父子们几个就把她强请过来，摆在病人面前，我就不信她会见死不救，她又不是冷血动物。”
“二达，我心里还有个疑问。”
牛冠星挠了挠头，满脸困惑地说。
“你说。”
“我祖奶好像没娃，是不是？”
“咋是？你祖奶没娃的话，哪来的你牛蛋哥？”
“那我咋不知道？”
“你咋知道？在你还没出世之前，牛蛋他达早就死咧。”
“二达，我知道咧。”
牛冠星说完。
紧跟着，牛新荣就问：
“二达，我听人说我牛蛋哥，是个生生人，在咱村上没人敢惹。”
牛友银往冻僵的手上猛哈了一口气，说：
“是啊！你牛蛋哥就是个二锤子，生生货，下手毒的真真的，当年差点把你爱叶娘娘活活打死了（liao）。
“你看你娘娘，现在疯疯失失的，这都是给你牛蛋哥桎梏的。”
一听这话，牛新荣才恍然大悟，说：
“难怪我见我娘娘时，她看起来就像个脑子不正常的人一样。”
嘴里说着，又隐隐有些担忧，想了想，忍不住问他二达。
“二达，那咱去接我祖奶，要是给我牛蛋哥知道了，他会不会找咱麻达？”
牛友银冲眼前这小侄笑笑，说：
“不会不会，当然，他要是真要找咱麻达，咱怕他啥？咱几家子人联合起来还打不过他一个草包？”
牛新荣微微一笑，心里踏实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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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默听完这几父子之间的对话，一旁的牛友铁大脑中又多出些特殊记忆。
之所以他年近百岁的润仙奶住在偏远荒凉的畔子儿，都是因为她那个不孝孙子牛蛋。
据说牛蛋怕他奶把自己克死，所以才把她赶出家门，给在畔子找了个没人要的土窑（窑顶都裂开口子了），让她孤零零一个人住下。
此后也没人管，一周才去给送一回饭。
饭都是些快发了霉、连猪狗都只闻不吃的桃黍干粮、红面馍。
摆明了就是让他奶自生自灭。
当然这一切都是因为，他奶活的太久了。
自己膝下的所有儿和女，娃休子、女婿都死了，甚至是下一辈，有的孙子孙女也都死了，而她......还活着。
因此牛蛋就迷信说，他们都是给他奶克死的，他奶夺舍了他些达达，他些姑姑等等亲人的寿元。
想起这些，牛友铁就格外的同情他润仙奶。
难道人活的久，都是一种罪过？
“二达，这雪都把路盖完咧，咱到底离畔子儿还有多远呀？”
牛新荣忽然叫问了一声。
牛友银说：
“这是胡同里，你没认出来吗？”
一边伸手指向远处一棵参天大树。
牛新荣恍然大悟，说：
“二达，我辨来咧，往前再走一点，就是涝池。”
“对，就是涝池，我就是看到那棵大洋槐树才知道是涝池的。”
牛冠星激动地插了一句。
牛友银说：
“再加把劲儿，咱都走了一半多的路咧。”
这时，牛友铁下意识一抬头，就看到了那棵参天大洋槐。
它就矗立在他们眼前，在手电筒的照射下，一个个干枯的大树杆，就仿佛一只只巨大的鬼手，莫名给人一种巨大的心理上的压迫感。
牛友铁深刻的记得，这棵大洋槐在后来被村长带人砍掉卖给了一个外地富商。
村长贪了多少他不清楚，但后来村里就因为这事儿，连续死了好多人。
于是，后来就有人说砍树惹怒了神灵。
因为这棵树端地长在十字路口，就像一个大门神，帮村上人挡灾消祸，一旦树没，就等于是城门失守，所有灾祸就会降临至村里人头上。
总之。
意识到此之后，村长就赶紧带人在原来地方种树补救。
可谁知，种下的树一棵也不活，不管你种什么树，那块地上就是不生不长，而且不管谁使用啥方子，就是行不通。
于是没办法了，村长又去请法师来看。
请来的法师也在现场诚诚恳恳地作了法，请了神，烧了香，可结果呢，仍是屁事不顶。
村里仍然是怪事连连。
仍然会隔三差五有人莫名其妙地死去。
对于村里人的这种说法。
牛友铁先是不信，觉得那些说法太幼稚太迷信，可是在活了几十年之后，他就信了。
虽不是说激怒了啥神灵，但至少它对涝池附近的风水影响很大。
破坏了风水，自然对人是没有好处的。
没有那棵树之后，整个村子里看起来空荡荡的，就好像没有了灵魂的病人。
如今牛友铁再次看到这棵树的时候，心中竟是感慨万千。
心说，那时候他们要是知道砍掉树后来会给村里人造成如此大的灾祸，就不应该砍掉。
希图砍树卖钱，其实也卖不了几个钱，外地富商没谁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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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快到畔子儿，牛友铁的心就越是悬得紧。
忍不住砰砰直跳。
经过大洋槐树下的时候，他终于控制不住地跪了下来。
作揖叩头，嘴里念叨道：
“树神爷爷，求求你保佑我大庆，他太可怜了，他才三岁，求求你保佑他平安无事，求求你......”
在他看来，鬼神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不敬畏。
看到牛友铁那副可怜样儿，牛友金忍不住戏谑道：
“你看他四达，脑子到底瓜的很......放着正儿八经的菩萨不敬，可偏偏去敬一棵没感情的树，树能帮你啥？树始终不就是一棵树么？”
牛友银回头着急地喊了一声。
“友铁，你快点，甭耽误时间！”
牛友铁忽地起身，奋步直追了上去。
为了救大庆，几个大哥、侄子都在尽心尽力，以后就算是结局悲惨，但这份情，他也是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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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呕！
紧跟着，牛友银忽然呕了一股子出来，将地上的白雪染成一孔漆黑。
浓浓的二锅头味儿，混合着浓浓的牛膻味儿，顿时在空气之中飘散开来。
牛新荣停住脚，关心地问：
“二达，你咋咧？”
“二达胃不太舒服，刚刚就想吐，甭料想，没憋住，还是吐了！”
牛友银深呼吸着冷空气，一边苦笑着说：
“不过你放心，二达没事，现在舒服的多咧。”
一边揉肚子，一边不忘催促：
“对了新荣，你们赶紧走，别停下，我稍微缓点就来咧。”
“二达，你肯定是酒喝多了。”牛新荣略带抱怨的口气说。
牛友银摆摆手说：“嗯，你们快走。”
牛新荣没再说话，继续赶路。
牛友铁急忙走上前去，一把将牛友银胳膊搀扶起来，说：
“二哥，要不你在这儿等我们吧，反正咱去的人多......我只是担心你的病会严重。”
这话一出，牛友银的脸，顿时一黑。
“你说啥？我有啥病？”
牛友铁意识到自己言重了，急忙解释说：
“二哥，我只是怕你受凉严重，没其他意思。”
实际上，凭借前世记忆，牛友铁知道他二哥得了严重的胃病，而且，最终也是因为这胃病把他给拖走了的。
只是他二哥这人，拗的很，有时十头牛都把他拉不回来。
平时好胜心强，好面子，打死都不肯在外人面前表现出自己的柔弱一面。
在他看来，自己才三十来岁，正值身强力壮之年，怎可能会得病？
当然，也更是受不了牛友铁把自己说的弱不禁风的样子。
“友铁，瞧你说的是啥话？我只是没控制住喝多了，没你想的那么羸弱。”
牛友银大声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声音铿锵有力地说：
“走，咱快跟上去，免得那几个囊包走着走着迷失方向。”
“二......哥.......”
牛友铁刚想说什么，一开口，却堵在了嘴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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