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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鹤衔竹天机乱 匹夫何惧百足蟾

    三日一瞬而过,临近北陆边界,已能看到零落的村庄。一日正午,行至两村间小路,有一酒馆,几人便打算在此落脚,那掌柜老头看他三人来历不凡,马上起身迎接,上了壶茶水,三人在此休息。暨生口渴难耐,那茶甚是清香,一口入喉,如沐春风。

    此时掌柜的拿上菜单来,道:“几位吃些什么?”暨生突发奇想,问道:“这连个人影都见不到,你这店面挣得了钱?”掌柜的一愣:“为何要挣钱?”这一句话把暨生给问住了。暨生想了想,道:“那你为什么开酒馆?”掌柜一脸迷茫,道:“自是为了名声。少侠为何要问这些?”暨生愣了愣,一时半会想不明白,便不去想了。

    他又想起些什么,对洛雨词道:“雨词,陈伯先前只和我说了个大概。那内鬼具体是怎么回事?”

    洛雨词知他心思活脱,说不定有解决之法,便道:“我们灵秀山庄在交界地有块药园,培育些特别之物。我此行便是前去药园办事。”她顿了顿,看向暨生。

    暨生冲她点点头,道:“你继续说。”

    洛雨词道:“这是山庄的重要事项,告示会发给每个高层长老。但是…嗯…我们安插在金刀苑中的长老,拿到了这份告示。你听明白了吗?”

    暨生心道这怎么玩起无间道来了。大致意思他还是听得懂的,他道:“就是说你们的长老里面混进了金刀苑的人。它们那里也有你们的人。金刀苑是什么?二苑中的一个?”

    洛雨词点点头,忽地笑吟吟地道:“不过若不是因为此事,我也遇不到你啦。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

    暨生笑了笑,随后心念一动:“你们派出去那人拿到的是原版告示?并未改动?“

    洛雨词不明所以,点了点头。

    暨生心想这内鬼胆子也忒大,奇道:“那你们改改内容不就好了。“

    洛雨词道:“你是说要改告示的内容?那些长老精明的很。而且他们拿到告示后,庄主会派人把内容宣读一遍,确认无误。这是山庄的惯例。”

    暨生看了看眼前菜单,道:“若我猜的没错,山庄的拓印之法,就是把内容刻在一块板上,然后沾上染料,最后印在很多份纸上,就和这菜单一样。我说的可对?”

    洛雨词嗯了一声。

    暨生忽地哈哈大笑,道:“那就更好办了。”洛雨词知他有了法子,心下一喜,问道:“什么?”

    “改一个字就行了。比如‘唯’换成‘惟’,‘的’换成‘地’,同音不同形,他们应当是看不出的。”

    洛雨词想了想摇摇头,道:“若是真能如此便好了。就算出自同一人之手,又哪能刻出两份完全相同的板来。虽只改一字,但整板力度风格亦有变化。”

    “若是将一个字一个字做成模子,按一定的顺序排列呢?”

    洛雨词心中好似有一道光闪过,沉思起来。

    暨生抿了口茶,阴恻恻一笑,道:“下次发个假告示给他们,要又假又真的那种。让内鬼觉着有用,但其实没用。你用我的方法,换掉几个字,让每个长老的告示不尽相同。到时候让你们在金刀苑那人核对便可。”

    洛雨词和老陈二人忽地愣住了,面面相觑。暨生心道自己不过是献了个小计,怎得这二人看自己像看珍稀动物一样。暨生看两人不说话,道:“喂喂喂,我脸上有东西吗?我只是提个法子,要是那些长老要自己核对告示,我就没办法了。你若是想少一横多一竖,看去就更惹人怀疑了。”

    暨生哪知,此界之人多是淳朴真挚,一心修武,纵然是内鬼,也没见过这等伎俩。洛雨词思考了许久,道:“你怎的想出如此妙法?你说的这法子,北陆从未有过。此计定成。”暨生心道什么妙法,都是上辈子玩剩下的。只能骗骗笨蛋了,成不成还是另说。他道:“这是南洲的东西,你自然没见过。”

    洛雨词道:“这法子又笨又费时,南洲人为何要用?也是用来抓内鬼吗?”

    暨生忽地拿起面前瓷杯,灵气运转,集中在指尖,在那杯子上刻了个“雨”字,他对洛雨词道:“你看,以指刻字,我只开了两条经脉,就能做到了。”他顿了顿,道:“一来南洲的好石头没那么多,二来南洲多是无根者,刻字可不似修者般容易。他们需用铁器一点一点磨出来。我这个暨字,一共十四画。若是字字如此,每次需要新的告示,就会浪费大量的人力物力。”洛雨词点点头,若有所思。

    老陈偷偷瞄了一眼杯上那个“雨”字,似透非透,只剩下薄薄的一层。已经能看到透出的光亮,好似秋蝉的薄翅,他心里泛起惊涛骇浪。他可知这少年几日前还是个没丝毫威胁的假无根者,怎得气息精湛到如此地步。他怎知,暨生虽对招式一窍不通,但隐在桃源二十载,专攻经脉。寻根诀乃是南洲经络学说的精华所在,加上他勤奋好学,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对灵气的把控已可登堂入圣。

    洛雨词寻了张纸,将暨生的法子写了下来。道:“你可是帮了我大忙啦。“随后将那纸卷起,用细绳拴上,轻轻捆在鸽子腿上,道:“咕咕,把这个给我爹带去。”那鸽子叫了一声,便从窗户飞了出去。“它听得懂你说话?”洛雨词微微一笑,道:“咕咕颇有灵性,自是听得懂人言的。”暨生心里打了个冷战,自己可是和这鸟说了些胡话,想了想,道:“那它会不会说话?“洛雨词扑哧笑出声来,道:”禽鸟怎能口吐人言。“听得此言,暨生松了口气。

    暨生从未喝过如此好茶,那砂壶不久就见了底。洛雨词见状,便多给他要了几壶,暨生如猪八戒吃人参果,只是往肚里灌,不久便尿意袭来。

    于是他出了门,绕到酒馆后面解手。飞珠溅玉,只觉得浑身舒爽。自言自语道:“鸟大哥,鸟二弟,你们是一对好兄弟。鸟大哥去抓内鬼喽,抓不抓得到,我也算帮了老婆一个小忙。鸟二弟不知何日才能见到鸟大哥。”此时,却听得马蹄声响起,他赶忙抖了抖二弟,提起裤子,绕到前门定睛观看。

    只见远处一匹壮硕青马,疾驰而来,扬着尘土。暨生心道这马看来和小白一样快,应当是匹灵马。但马上这人颇为平稳,马术应是在自己之上。临近了,暨生才看得清。马上坐一白胖子,虎背熊腰,满脸横肉,给人的压迫感十足。那胖子马上挂着一把金刀,一眼看去便不是凡物。

    暨生忽听得有一阵哭哭啼啼声。马背上还担着一个少女。那少女被捆着,容颜姣好,面色却有些发黄。暨生“啊”的叫了一声,还没搞明白怎么回事。此时那少女仰头,看见了暨生,眼里闪过一丝希望。她猛的一挣,从马上摔了下来,在地上滚了几圈。随后挣扎着扭动身体,转向暨生,眼里泛泪,声音沙哑,低吼道:“少侠救我。“

    看到少女摔下马,那胖子“吁”了一声,青马站住。他翻身下马,看向暨生,面色不善,道:”莫要多管闲事,不然老子杀了你。“说着抄起马鞭,对着那少女抽了一下。暨生心里忽地一痛。他心里劝说着自己,老子还未知全貌,不能轻举妄动。两拳却已是攥紧,脑海中却是电光闪过,心下已然有了对策。

    那胖子边抽少女边打量暨生。只见酒馆旁那人一副畏惧模样,似是鼓足勇气,说道:“大爷,小的嘴严实得很。我…我什么都没看见。方圆百里无一村落,您可愿在此地落脚,赏小人口饭吃。”随后便是一脸谄媚之色。

    胖子看他的模样,只道他是这酒馆的掌柜,心下一宽,停下手来,觉得有理,哈哈大笑,一指路边野地,道:“大爷我办完事便来。”说着便扛起那少女。暨生心里一寒,观他言行已笃定这人是个霸女的恶徒。这胖子不进酒馆,怎生是好。他心下一动,道:“好咧大爷,我替您栓马。”便拉着那青马,往屋后牵,不紧不慢。那少女脸如死灰,目光中露出一丝绝望。胖子料定这掌柜不敢动歪心思。,心里又想:若此事被师傅和爹知道了,一定不会饶了自己。心里顿起杀意。不过看那掌柜慢悠悠的,应当是没动歪心思。就算图财,自己杀他也如屠狗般容易,回头寻他灭口也不迟。就任由他牵马。胖子便扛着少女,向路边林地走去。

    暨生将马牵到屋后,心下有如火烧。救不救?这胖子看来来头不小,老陈定是不会帮自己的。何况我还有了老婆,不能这么容易就死了。想到此处,他待要回酒馆,忽地手心发热,啪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暨生啊暨生,你真是个屁,你若是不救她,你还是个人?老子活了两辈子,还没做过行侠仗义的事呢。他心下一横,这人看起来很猛,不过老子也不差。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老子已经把他的刀偷了,那穿鞋的岂不是成了老子?要是技不如人,大不了一死。

    再说那胖子,进了树林,将少女丢在地上。当下,他解开衣衫,淫笑了两声,便要对那少女动粗。裤子褪到一半,忽觉着后颈微凉,一阵冷风袭来。那胖子心道不妙,他一身赘肉,行动却极为敏捷。灵气运转,往前一窜,但还是慢了些。

    他感觉自己背上有东西划过,好似一把刀,却不觉得疼。背后如同被雨淋了一下,随后便身体发软。他一摸腰间,才意识到刀离了身。正要回头,身后之人丝毫不给他机会,一刀袭向他右耳,胖子一咬牙,腰背发力,低头躲过那一记横扫,伤口却又撕裂了几分,血流如注,此时才觉着一阵剧痛。按常理来说,那一刀落空,使刀人当重心偏左,再想挥刀,必是停顿后自左而右,接下一式,胖子来不及多想,他向右一纵身,哪知身后人似乎早已料到。这刀不中,刀势却丝毫未减弱,从那人身后划了个圆弧,继续奔着胖子右颈而去,若是旁人看来,似乎是胖子自己撞上了刀。

    最后一刻,胖子艰难扭头,似乎是要死个明白。只见后方一人,双手持着自己的金刀削来,面色冷峻,正是那先前的掌柜,嗤的一声,随着一道血光,胖子人头应声落地,一脸错愕。他到死都没有想明白,荒郊野岭为何会有个修者掌柜,谋了他的财还要害他的命。

    他不知,暨生拴好马,取下鞍头挂着的刀,便跟着他进了树林。几日下来,暨生灵气又精纯了几分,脚步甚轻,悄无声息。在这贫瘠之地,胖子又有些大意,自是难以发觉。暨生对时机的把握异常准确,待到胖子放松的瞬间突袭,让他吃了大亏。

    杀了那恶人,暨生紧绷的神经骤然放松,身子瘫软下去,倚着树干,大口大口的喘气。他没有受到实质的伤害,但那三刀已经耗尽了他的精力,他仿佛又死了一次。暨生只觉浑身发麻,胖子的血溅到他嘴里,他的喉头有些发腥,缓了许久,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走向那少女。少女看着满身是血的暨生,神情很是害怕。暨生连忙把刀放在地上,双手举过头顶,说道:“别怕,我叫暨生,我是来救你的。“那少女一呆,猛地哭了出来,暨生慢慢走过去,将她身上绳索解开,扶她起身。

    少女走了两步,有些踉跄。暨生知她落马时摔断了腿,便背对身去,向着她,道:“我背你回去。“她便听话的靠在暨生背上,双手挽住他的脖颈,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暨生带她出了树林。回酒馆的路上,暨生遇到了出店寻他的洛雨词。洛雨词看到浑身是血的暨生背着个人,心头一紧,跑了过来。暨生安慰道:”我没事,回去再说。“说着背那少女进了酒馆。上了楼,酒馆偏远,又是正午时分,楼上空无一人,暨生让掌柜找了个敞亮的空房,将少女放在床上,洛雨词紧随其后。暨生对洛雨词道:”救人要紧,你帮她看看伤势。“洛雨词冲着他点点头。

    暨生待要离开,那少女却轻轻拉住他的衣袖,暨生一愣,随后柔声道:”我一会就回来。雨词会帮你疗伤。“她便低下头,松开了暨生。暨生下楼去,用那桌上半盏茶漱了漱口,追那胖子之际,时间紧迫,暨生还未仔细检查那马,便绕到屋后。那大青马在桩子上拴着,毛色鲜亮。脾气甚是温和,暨生摸去,它也不避,只觉得质感柔顺。

    暨生取下马鞍包,入手沉甸甸的,打开一看,里面竟满是金帛珠玉,夹杂着些散碎银两,回想起那金刀,他心道不妙,被自己阴死那胖子,似乎来头比自己想的还大。暨生回酒馆找那掌柜,掌柜看到满身血污的暨生,心里犯怵。暨生塞给他一块碎银,让他寻身衣物,再找些布匹来。掌柜知这是封口费,变脸如翻书,喜上眉梢,信誓旦旦。便去忙活了。暨生用桌上茶水漱了漱口,心道这掌柜的不是不挣钱吗,怎得看见钱又如此开心。他又拿起茶壶,在手心倒了些,胡乱抹了把脸。血迹已然干了,清理起来有些费力。掌柜拿着东西回来了,暨生便找了个没人的地方,换了衣服,又上楼去。

    洛雨词坐在床边,看见暨生,她急忙问道:“怎么回事?”

    暨生一指那少女,道:“有个人绑了她去,欲行不轨,我将那人杀了。”

    洛雨词心里一惊,绕着暨生转了几圈,轻抚他身子,道:“你可有受伤?怎得不叫我帮你。”

    暨生心下一暖,道:“那人修为不高,我觉得自己能解决。我没受伤。她怎么样?”说罢暨生看向床上那少女。

    洛雨词已给她看完了伤势,道:“她腿摔伤了,没什么大碍,将养几日便好。”

    暨生沉默了一阵,道:“雨词,你可否帮我照看她?”

    洛雨词一愣,道:“什么?”

    暨生心一横,道:“雨词,我要离开些时日。”

    洛雨词眼睛忽地湿润了,一言不发。

    暨生道她会错了意,轻轻抱住她,道:“雨词,我只是有些事情。办完了便去山庄寻你,用不了多久的。来,我们坐下说。”

    二人肩并肩坐在床上,暨生却不知如何开口。脑子竟然木住了。想了许久,才道:“是这样的。雨词,我初来乍到,对北陆的情况还不太了解。我想自己去看看。”

    洛雨词叹了口气,道:“你随我入灵秀山庄,可前途无忧。你天赋好,品格好,其实我爹不会为难你的。”少女方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不知暨生为何只隔三日便要与她分离。心下甚是忧愁。

    暨生心道,灵秀山庄乃是武道圣地,是江湖中的顶级存在。我这雨词老婆长得如花似玉,老子这两根破脉,去了山庄还不是要被一众情敌狠狠踩头?到时候可真就成三尺笼啦。杀了那胖子,定要给山庄惹麻烦,洛老头若是看我不对眼,到时候被老丈人交出去,可就寄了。何况老子还有其他事。想到此处,他问道:“雨词。我修行的方法你已是见过。灵秀山庄能否解决我肉身羸弱的问题。”

    洛雨词犹豫了一会,想了想道:“这种法子,只有寒山剑宗有。我们和他们关系不错。我…我想办法把你送去。我大姐也在那里。”

    暨生点点头,道:“我知你一片真心,但我还有些别的事情。我三个月后便来寻你。”

    此时那受伤的少女忽地开口道:“雨词姐姐,你让他去吧。大哥定是喜欢你的。他自是有别的事要做。”

    暨生心下一喜,看向那少女。他方才杀了胖子,心如火燎,还没来得及看清她面容。这少女替他说话,他甚是感激。那少女似乎只有十六七岁,眼神澄澈,容貌清婉,面色却有些发黄。见暨生看她,那少女忍着疼痛,挤出个笑容来,冲着暨生点点头,道:“暨大哥,谢谢你救我。”随后转过头去,对洛雨词道:“雨词姐姐,谢谢你给我治伤。”

    洛雨词对这少女心下颇为同情,拉着她的手,道:“他若是安稳的住,他便不是他了。我只是有点舍不得他。”说罢转过头来,对暨生道:“你若要走,定是有你自己的理由。我相信你是对的。莫要挂念我,小心为上。”说罢,洛雨词解下腰间玉牌,递给暨生,道:“你来灵秀山庄,便拿着这个找我。”暨生看那玉牌亮的出水,白里透绿,上面刻着一个“词”字。他心下感动,将玉牌包好,揣入怀中,道:“雨词,我们拉钩。”

    “拉钩?”

    “是我们南洲的习俗,”暨生伸出小拇指,挽住洛雨词的小指,道,“暨生三个月内定去灵秀山庄寻洛小姐,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骗人的是小狗。”

    洛雨词背过身去,红了眼眶,道:“走吧,我送送你。”说罢便下楼去,暨生待要下楼,忽地想起了什么,回身问床上那少女:“你叫什么名字?你爹妈是谁?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

    少女摇摇头道:“我没有名字,村里人管我叫小黑。我爹妈早就死啦。大哥,我想跟着你,但你有事情要做,我会给你添麻烦。”

    暨生想了想,道:“小黑?那你便跟着雨词回山庄吧。行不?那猪被我杀了,你不用怕了。”

    小黑点点头,道:“我不怕,大哥你来得及时,他也没对我做什么。我知道那人叫李丹书。”暨生一愣,道:“李丹书?”随即将这个名字记在了心中。

    出了酒馆,暨生将那青马牵到路上,和洛雨词告别。洛雨词奇道:“这是?”暨生道:“是那人的。”他并未过多解释,担心迟则生变。他搂住洛雨词的腰,在她额头轻轻一吻,道:“我走了。你多保重,我过些时去寻你。”他上了马,侧过头来,冲着洛雨词点了点头,随后策马扬鞭,卷起一阵尘土,扬长而去。

    洛雨词看着他的背影,怔怔出神,突然喊道:“喂!记得来灵秀山庄找我!”远处的黑点似乎听到了,向她挥了挥手,没入山中,隐去了身形。洛雨词在原地呆立了一会,再难忍住,豆大的泪滴簌簌落下。

    回了酒馆,洛雨词看到桌上那刻有“雨”字的瓷杯,对掌柜道:“老板,这个我买下了。”那掌柜见几人先前出手阔绰,哪能再收银两,连忙躬身,道:“送您了,送您了。”洛雨词点了点头,将杯子拿在手中,看了许久。在上面轻轻划了个“生”字,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它包好,收了起来。此时天色已晚,她便在这酒馆歇息了。

    暨生却并未走远,绕了一圈,回到先前的树林,用布匹包住李丹书的尸体,绳子扎起,将那裹起的粽子丢到马上,然后金刀归鞘,栓在腰间,继续向北而行。按此界纪年,应是七月十五,玉盘悬空。临近北陆,兽类也渐多起来,三两秃鹫在暨生上空盘旋,在黄土路上留下几道摇曳黑影。

    循着月光,暨生上了一处高坡,转到小路另一侧,将李丹书的尸体丢在此处。那几只活物好似不怕生人,俯冲下来便开始啄食。暨生从马鞍上卸下刀和酒葫芦,斜坐在山坡,刀放在一旁,将塞子随手一扔,便小酌起来。一人一尸,三两秃鹫,一把金刀一壶酒,夜色下,不知是凄凉还是惬意。

    月华流照,暨生端详起那金丝阔刀。刀又沉又锐,是上等玄铁打造而成。暨生回想起那场战斗,看了眼旁边的尸体,心有余悸。初始那一刀落在后背,只是堪堪沾上一点,便给胖子开了一道口子,让他占尽先机。一面感慨此刀锋利。初见他便识得此刀不凡。若是给那李丹书拿到刀,此时躺在地上的一定是自己。那猪反应也忒快,自己本想着一刀就将他杀了,却给他躲过了两刀。还好自己留了后手。半壶酒入肚,身上多了些许暖意,他将那金刀插在石缝中,酒塞子已不知丢在何处。他便仰脖灌了几口,余下的酒倒在李丹书身上,随后上马,鞭子一甩,向北而行。

    东方泛白,晨光映在刀锋之上,如同一座新起的碑。

    一个时辰后,那少年又转了回来,鬼鬼祟祟,将那刀用布裹严实了,匆匆离开。

    “暨生小记一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来这里将近一个月了,北陆的情况也摸清楚了一些。

    初来北陆地界,我只见了四个人。仅靠他们四人的言辞举止,就评估北陆的状况,未免有些主观臆断了。

    第一个是那老陈。我后来问过了人,现在知道了,他是灵秀山庄的长老,和庄主洛载之关系密切。我和雨词的事应该是瞒不住老丈人了。老陈初时要杀我。知道我不是内鬼后,他把宗门的隐秘都告诉我了。在我看来,强者执刀而不加于弱者,便是有德了,这老陈人还不错。对了,还有书生,提起他们我就来气。老陈用刀指着我,多半是因为我说自己是书生。北陆人大多都好名,讲道义。北陆的书生不多,却爱钱财,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被世人所不齿。但他们的脑子很好使,顶级宗门和势力大的宗门都要养几只来护宗。书生是斗争的手段,也是用来背锅的。

    还有一个胖子,小黑告诉我他叫李丹书。他行恶事被我给杀了。雨词说的应当是没错的,修者看待无根者就如同看待珍稀动物一般,但仅限在北陆内地的繁华地区。灵秀山庄当是个武道圣地,和北郊这种荒凉地界完全脱节。这里的无根者比比皆是。这地方平日里几乎没有修者,不知为何那李丹书会在此地。他那刀不错,很有可能是金刀苑的人,来害我老婆的。他初时没把我当人,吃了大亏。要是和他硬碰硬,我是决计要死的。那猪抬着小黑进树林的时候,我看出来了,他想回头杀了我灭口。

    说到灭口,北陆人是很看重名声的。他们比较重道义,讲原则,但仅限于修者和修者之间,这里的无根者是不算人的。总的来说,北陆社会表面还是很和谐。内鬼那些东西,只是各大宗门为了证明谁更聪明,谁更厉害的手段。北陆的修者都好斗,像我老婆那种不争不抢的,倒是个例外了。

    铺子里的无锋剑卖的很火,修者虽然好斗,却不喜杀戮。他们的斗争不是手段,而是目的。整个世界的体系都是围绕武道建立的,为了争斗而争斗,只是要证明自己比别人厉害,仅此而已。总的来说,北陆人性情真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我还是很喜欢这里的。

    还有那被我救下的少女,便是小黑了。有雨词在,她应该不会受委屈。

    最后就是我的老婆洛雨词了。她人美心善,老子喜欢的很。我教她抓内鬼,也算是帮她个小忙。长老哦,桀桀桀,对不住了,老子这算不算千金买美人一笑?。前些日子只顾着谈恋爱了。现在我的心静了许多。还是有点想她的。”

    写罢,暨生伸了个懒腰,打开窗户吸了口新鲜的空气。自与洛雨词分别,已经过去半个月了。一路行来,他兜兜转转,已经到了北陆南方的一座大城,荷月。

    出了旅店的门,便是荷月城集市。车马络绎不绝,吆喝声此起彼伏。大路尽头延伸出两根深巷,巷外有卖艺的江湖人。胸口碎大石,蒙眼丢飞刀,口中吐火。经典老套的戏法不论变上多少次,都会有人围观。暨生找了个墙头,从墙根拔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纵身一跃,蹲了上去。

    墙后的摊位少了许多,有个算卦老道混在其中,显得格外突兀。那老道冲着暨生点了点头,好像对他饶有兴味。暨生一愣,报以一笑。随后回转过身,透过人群,看向那表演者。

    只见那老者两脚站立于中宫,身体下蹲,左脚直线向前趟,踏入乾卦。手中火把一抖,如同挽了一道剑花,随后另一只手在挎包里捞了一把,不知是什么东西,含在口中,两颊鼓起,双目溜圆,头微微扬起,两腮发力,口中之物喷射而出,与火把明焰接触,爆燃起来。暨生恍然大悟,既无浓酒也无煤油,那老头用的是磨碎的粮食粉,火势少了些延绵之感。他看的兴高采烈,童心骤起,跃跃欲试,却觉得鞋跟给人拍了一下。

    那人接近时无声无息,暨生吓得不轻,脚下一搓,墙头灰土欻欻落下。他转身向下一看,正是先前与他对视的老道。两人相近,暨生仔细查看,老道白眉白须,鹰眼似钩,目光如电。暨生跳下墙头:“老先生,有事吗?”他看了看四周,墙后人头寥寥无几,又道:“您在这摆摊赚不到米的。城门口有块空地,出城入城之人各怀心事,您可去赚那些无头苍蝇的钱。”

    那老头哈哈一笑:“少侠言之有理,不过贫道不求财,只求缘,每日只算一人。”暨生一乐,心道这也是个好名声的老头,他道:“我与您可算有缘。”老头道:“相遇即是缘分,少侠的命格我有些看不清,若能告知贫道八字,我愿为少侠解一卦,不取钱财。”

    暨生刚要说话,却听旁边一人道:“嘿,你莫要信这老牛鼻子。”他转身一看,是个卖马鞍的精壮汉子。“此话怎讲。莫非老先生算的不准?”暨生问道。

    那黑汉子把暨生拉到角落,离那老头甚远,脸上露出一抹同情之色,对暨生道:“那老牛鼻子邪乎的很。若是寻上谁,谁便大祸临头。城东的老韩和主街的赵员外先前路过此地,被那老牛鼻子点了卯。没过几日阎王便上了门。他乌鸦嘴还未开张,你趁现在赶快跑路吧。”暨生心底一暖,知他是好意,道:“多谢提醒。“随后从布包里掏出一锭碎银,递给大汉。那大汉想要说些道义之言,话到嘴边却张不了口,暨生看他难堪,微微一笑,将银子塞在他手中。大汉黑脸一红,连声道谢,随后便离开了。

    暨生等那大汉走远,转身回到那老道旁,和他盘腿对坐,道:“老伯久等了。“那老道似乎知道大汉对他说了些什么,有些诧异:”你不怕?“

    暨生微微一笑,道:”不怕。“

    “为何不怕?”

    “为何要怕?快给我算算,我好奇的很。”

    老道眼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你的生辰?“

    “现在是何年月?“

    老道有些疑惑,怎么这小子问起我来了,想了想道:“现在是太平历二一二年八月十九。“

    暨生沉吟片刻,推算了一下,回应道:“我生于一九一年六月初三。“

    那老道便开始摆弄起来,眯着眼睛搓手,时不时拿着签筒摇晃,摆弄了一会,老眼睁开,带着一丝疑惑,道:“按常理来说,你早就该死了。“暨生咧了咧嘴,心道那大汉说的一点不错,这老头果然狗嘴吐不出象牙。老道意识到自己失言,忙道:”少侠别误会,我是说你的命格是早夭之命,不过既然你能活到今日,必是劫后余生,大难不死,前途光明。“

    暨生心道:自己在另一界英年早逝,阴差阳错来到此地。这老道说得出个大概,看来是有点道行。随即说道:“老伯,若我降生于二一二年七月初九,您可否以此八字卜问。”

    老头一愣:“少侠莫要说笑,问卦需怀敬畏之心,我看少侠可不像个满月的婴儿。”

    暨生抱了抱拳,道:“此时是我入世之时,恳请老先生再问一卦。”老头看了看他,叹了口气,道:“也罢,送佛送到西。但少侠要切记,成事在天,谋事在人。”暨生双目澄澈,冲着老道点头,表示认可。老道站起身来,拿了根竹枝,在地上勾划起来。

    老道初时随意勾了几行,刚要开口,又好似发现了什么,沉吟片刻,便继续划下去。初时速度很慢,暨生看得真切。只一会,老道速度越来越快,竹枝甚软,但那硬土上划痕深刻,力度加深,线条秩序却丝毫未乱,曲如流水,折如金铁。到了精密之处,数十条刻痕并拢,集在一指之间,却井然有序。

    那老者的神情也十分古怪,似乎到了忘我的境界。时而新奇,时而迷茫,前一刻茅塞顿开,接着又眉头紧锁。他似乎无视了暨生的存在,竹枝划至暨生脚下,如同一把刻刀。暨生赶忙闪躲,却被劲风割的隐隐作痛。胡同后方寸之地,宛如一块青田石,暨生只觉自己是被囚禁于石上的蚊虫,那老者执着刻刀,时冲时切,细看竹枝过处,主纹古拙浑穆,遒劲苍雄;细纹如潺潺流水,连绵不绝。老道脸上汗水越来越多,划了不知多久,他睁开双眼,瘫坐在地,大口喘着粗气,汗流如柱,脸色苍白,此时已是漫天星辰。

    他神情有些懊恼,对暨生说到:“少侠是何方神圣,恕老朽无能,看不清此命格。”那老道自许精于卜术,常人气运一眼便可看透,今日遇暨生,却是碰了壁。暨生说道:“先生术法精湛,功力深厚。乃我所见第一人,莫要妄自菲薄。暨生只是凡人,先生替我问卦,暨某感激不尽。先生可否告知名讳?”老道苦笑:“我叫植春生,号残枝。”随之老道心念一动,问道:“少侠可有师尊?”

    暨生挠了挠头,师尊?桃源的修者算半个?寻根诀算半个。这事可不能给老道讲,只道:“没有。”

    老道又问:“那你可有去处?”

    暨生还拿捏不准这老道是哪方势力,要是和雨词老婆有仇可就不妙了,他试探着问了一句:“先生可知灵秀山庄?”

    老者沉默了一会,似是想起了往事。

    暨生有些好奇:“先生可是和灵秀山庄有些缘故?”

    老者叹了口气:“我和阿秀…都是过去的事了。少侠可是想入山庄?”

    暨生看那老道神色,料他和山庄似友非敌,那阿秀说不定是这老道的姘头,便道:“我在那有位朋友,若是无路可走,便去山庄习武。”

    老道闻言,道:“灵秀山庄入庄考核严苛,远胜其他宗门,少侠可要当心。”暨生有些诧异,洛雨词并没有告诉他这件事。也对,老婆是宗主的女儿,的关系硬得很,自己也算是吃软饭加走后门。

    老道看他神情,便道:“若有山庄高层的信物,也可避免考核直接入庄。你那朋友莫非是阿…庄主的亲传弟子?”暨生心道这老道嘴不严实,那阿秀怎得听来是个女子名字,还好像是庄主。庄主不是我老丈人吗。那老道心里也是暗自思索:阿秀嫡系皆为女子,小白小绿她们和这暨生年纪相若,莫非是有了情愫?她们皆是人中凤,怎得能看上这少年。”

    想到此处,老道心念一动,突然翻掌向暨生拍来。此时已至子时,四下无人,暨生目光一寒,手瞬息之间握住刀柄,待要按那鞘上崩簧,却觉老道掌势缓慢,中规中矩,心里一松。暨生心道你这老东西怎么一言不合就动手,北陆人果然好斗。他便运转灵气,左掌一拦,右手执着带鞘刀,向下一划,老道“咦”了一声,颇为惊讶,随后抬脚,对着刀背踏下去。暨生双手合刀,真气流转,腰带肩,肩带肘,肘带腕,斜下方刀刃翻上,骤然甩起,金风作响,只见老道用手一抚,暨生便感觉手中刀陷入了泥潭,进不得退不得。暨生心道不妙,这老头实力远在自己之上。若要暴打老子,老子逃也是逃不掉的。

    那老道却是又惊又喜,卸去了力道,说道:“少侠真是天资卓绝,只看得一遍,已得三分神韵。”暨生心头一松,回应道:“先生莫怪,暨某见您卜术精妙,便学了两招。”暨生二人边走边聊,行至主街,荷月城是北陆南方第一大城,即使入夜,街道仍有行人,两人寻了出未打烊的酒馆,借着桌上油灯,对饮起来。

    暨生道:“先生说我已得三分神韵,此话怎讲。”方才暨生使那两刀,正是观那老者卜问有感,那卜法中蕴含着极其精妙的武道。老道回道:“你斜切那一刀名为书生投笔,源自判官笔法;上划那一刀却是源自灵秀山庄,名为商女拂袖。都是极为精妙的招式。我机缘偶合习得,融入卜术。少侠慧眼识珠,天资卓绝,竟能将其分离出来,用于刀法。但少侠灵气似乎有些亏虚,施展招数时有神而无形,看起来有些力不从心。”

    暨生叹道:“先生说话入木三分,暨某此次入城便是寻煅体之法。”老道奇道:“你能吸收灵气,为何要煅体。”暨生知老道并无恶意,便坦诚相待:“我有经络,但幼年时从未曾吸收灵气,若是现在开放,肉身难以承受灵气涌入。”老道啧啧称奇,暨生又道:“先前那大汉与我所言张韩二人之事,却不知是怎么回事。“老头道:”人心难测。张大户本是北郊一草寇,杀人夺宝,作恶多端,却成了荷月城的财主。韩屠夫原先经营黑店,谋财害命,如今日子也过得风生水起。他二人皆是我所杀。“说着看向暨生。暨生恍然大悟,心里钦佩不已。给老道把酒满上,道:”先生替天行道,可称侠也。“

    老道瞥了一眼暨生腰间佩刀,若有所思。酒过三巡,二人越聊越投机,那老头忽地拉着暨生,竟要和他拜把子。暨生也是热血沸腾,二人跪对着桌上酒葫芦。老道气宇轩昂,正色道:“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山河为盟,四海为约,今日我与暨生贤弟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违此誓,天诛地灭。”暨生有样学样:“黄天在上,厚土为证,山河为盟,四海为约,今日我与植春生大哥义结金兰,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老道有些感动:“老弟,后面的就不必了,大哥已经七十有二,半只脚踏进了棺材,你的寿命还长,必会有所作为。”

    老道又道:“你若想煅体,城东五里有座枯木寺,寺主是你二哥,也是我的结义兄弟,他是体修,也许能帮到你。你拿着这个,就说是我让你来的。我还有别的事,先行一步。”说着掏出一根卦签,交给暨生。暨生感激涕零,待要道谢,忽地想起洛雨词曾说煅体的法子只有寒山剑宗有,这大哥莫不是在哄骗自己?难道大哥是寒山的人?待要再问,残枝却是遁入黑暗,不见了身形。他有些无奈。酒楼还有空房,他便在此处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