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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术精岐黄 云岫君银针布医 死生有命 朱子真困心问天

    他鼓起勇气,拖行着疲惫的双脚向城内走去。

    小小的身体,大大的阴影,拉长在虚掩的城门上,缓缓融入缝隙之中。

    身后夕阳被城墙拦住,眼前一片冥暗。

    子真愣住了。

    昏暗中,宽广的街市上鸦雀无声,不见一个人影。两侧人声鼎沸的茶馆布铺,此刻门户紧闭,连往日里摆些胭脂木梳,花灯纸伞的摊子也撤了去。

    取而代之的,一张张草席横七竖八堆满街道,触及每个角落,一直挤到自己脚下,只在中央留下一条缝隙可堪通行。

    他顺着缝隙向前看去,一直延伸到街道尽头,那里影影绰绰有些个人影,似乎正围聚在一张白布桌边缓缓徘徊。

    今早出去还好好的,怎么回来就成了这样?

    他甩甩头,抬眼再看,仍是这样,于是伸出手狠狠拍打脑袋,

    “嘶!”不小心拍到了脑后的肿包,痛得他双眼紧紧纠缠在一起,全身发麻,不能动弹。

    一直过了许久,疼痛才渐渐消退,他慢慢缓过劲来,再睁眼时,视野也变得清晰了一些。

    “啊!”

    子真突受惊吓只觉得双腿一软,跌坐在地上。

    麻痹感卷土重来,比之前还要强烈,几乎失智,他瞪大眼睛,惊恐地看着身前。

    只见脚边草席上卷缩着一人,乱发遮脸,满身污渍,以头抱脚扭在一起,一动不动,没有丝毫声息,昏暗中,隐约有白色蠕虫从衣缝里往外探头。

    他不敢再看,移眼别处,又见旁边的一张草席之上也躺着一人,一动不动。

    放眼望去,密密麻麻的草席就像是鳞次栉比的瓦片,从狭长的屋脊往两侧延伸,布满了整个街道。

    每张草席上都躺着一具尸体!

    他大叫一声,吓得倒爬远离,直到后背抵在了城门上,眼睛仍直直地盯着整个街市,一眨不眨。

    胸腔里心脏剧烈跳动,子真大口大口喘气,久久不能平复,好在街上并无异动,只有远处白布桌边,有人影往来徘徊。

    身体本能地就要钻出城门逃离,可就在这时,内心里响起了一道声音,婶婶还在家里!

    他颤抖的抵在城门上,内心陷入天人交际,只觉进退两难不知该如何是好。

    退吧,婶婶还在家中,需人照顾,进吧,一想到自己要独自从这街上穿行,那更是止不住得害怕。

    望着满街的无数草席,他渐渐握紧竹壶,终于撑起了身子,蹒跚着向街中走去。

    咬了咬牙,子真小心探出一脚,轻轻落在草席缝隙间的石板上,紧张地握紧了小手。

    定定站了一会儿,好在并无异常,便继续迈腿,在无数尸体中硬着头皮,小心寻隙前行。

    子真身疲力竭,只能慢慢挪行,不想去看他们,又不得不看,幽暗光线下,落脚处充斥各种怪异的痛苦模样,仿佛在阴间穿行。

    脚步拖行的声音听起来异常清晰,刺激着子真的耳朵和心里,他忐忑不已,不敢张望,只能眼观脚下,一步一步小心前进。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没走多远。

    他心跳终于渐渐平息下来,抬眼看去,自己已挪行到了“屋脊”正中,再坚持一会儿就能走出去了。

    “呼”他轻轻松了一口气,不想疲惫的身子甫一松懈,便左右摇晃起来,他一脚踩歪,落在了身旁一具尸体上,突然,一只泥泞的手猛地弹起,疾速向他抓来!

    那手来势极快,他来不及动作,只能干瞪双眼看着那手越来越近,一身汗毛倒起。

    眼看就要抓到自己,那手又忽地停在半空,不再前进。

    子真全身冷汗直冒,不敢动作,死死盯着那手,一直过了许久,见仍无动静,才略微移动眼眸,往下打量。

    那是一具干瘦的小孩身体,泥泞的乱发下有一双黑色眼圈,一只伸起的手臂枯瘦如柴,五指朝天伸展,似是要努力去够天上的云朵。

    子真望着那对黑色眼圈,里面一对眼眸晶莹剔透,倒映着天空和晚霞。

    他看了很久,放低声量对着那双眼睛小声说道:“你,你别怕,我回去带点吃的过来,等我。”

    说完回过头继续前行。

    这一次他似乎不怎么怕了,放眼望去,满街的草席上都是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人。

    一路上再无异动,没多久,脚下草席逐渐稀疏,耳边隐约传来说话声和窸窣的哭泣声。

    他抬头一看,不远处零零散散聚集着一些病人,正不停地咳嗽,抽泣和鞠躬,皆围在一张白布桌前。

    那是一张寻常茶桌,铺上了一层白布,桌后坐着一位身穿白色布衣的女子,似乎正在替人把脉。

    她身后站着一个黑衣男子,背负长刀,正在闭目养神。高扎的马尾随着他身子左摇右晃,似乎随时可能摔倒。

    子真无心细看,从人群旁走过,忽然一个身影从人群中掠出,挡在他身前,拦住了去路。

    “喂,你,就是你,你身体这么虚弱,脚都迈不开了,不如在这歇会儿,看了病再走吧。”

    说话之人是个小女孩,英眉俊眼,鹅黄衣裳,头扎两条冲天小辫,年龄和他相仿。

    “婶婶还在家里。”子真吃力道。

    “可,可是...”

    女孩还待劝说,子真已错开她继续前行。

    刚走几步,手臂便被人拉住,他愣了片刻,回头一看,原来是那黑衣男子,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

    男子身姿矫健俊逸,左侧的鬓秀发绕至耳后,露出了两枚乌黑耳环。

    “你指路,我捎你去。”男子道。

    子真愣了一下,也不推辞,从喉咙里挤出声来,“多谢了。”

    男子侧头,看向正在听脉的女子,见女子颔首,旋即弯腰张臂,抱起子真,拔腿就走。

    “灵月,别跟过来。”

    说话间,举步生风,辗转腾挪,四周街景一掠而过,子真在他怀里不觉一点颠簸,反而有淡淡暖意涌入背部,连疾风扑面也不觉得刺骨。

    精神好了些许,他努力指认了几个方向,两人来到了一处篱笆小院。

    “到了,哥...大侠。”

    男子刹住身形,后退几步。

    “这里吗?”说着纵身一跃,落入院中。

    这是一处寻常农家,一株桑树,两处苔痕,几点禽粪,土石堆筑的屋墙残破斑驳,上贴一副旧联,褪了颜色。

    房门虚掩着,男子两步跨过院子,推开门,一阵吱呀声响,是陈腐木料特有的声音。

    室内昏暗,家具简陋,残阳从门口泄进来,穿过起浮回落的尘埃,照在靠墙的床上,床上静静躺有一人,一动不动。

    男子无言,默默将小孩放下。

    子真甫一落地,便一步步向屋内挪去,

    “婶婶,我回来了。你好些了吗?”

    “婶婶......”

    无人回应,只有双脚在地上拖行的声音。

    子真终于来到床边,看着眼角横纹,满脸风霜的中年妇女,她头发披散,肌肤黯淡乌青,脸上不再浮现往日的喜笑怒骂。

    他呆呆望着,她整个人似乎与其身下的土床,空中的尘埃,老旧的木门和斑驳的石墙融为一体,静默着,寂无声息。

    那属于另一个世界。

    一个与世隔绝,自此永别,再无相见的世界。

    他木然回头,看向桌上小碗,里面白粥已经馊了。

    “一定是饿了,都怪我回来晚了,我这就做吃的。”

    他去屋内另一侧翻箱倒柜起来,找出些大豆黍米,便要生火造饭。

    黑衣男子轻轻走进屋内,将手放在他的肩上。

    “她已经走了。”

    男子身体挡住了门外的光线,于屋内投下一道巨大的阴影。

    子真就在这阴影之下。

    “不会的!昨天还好好的,不会走的!”

    他拼命摇头,愈摇愈快,一时竟喘不过气来,只觉得土床,男子连着周围石墙都天旋地转起来,不一会儿便失去了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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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睁开眼睛,云似飘带系上月弯。

    子真激动的坐了起来。

    “太好了,原来是梦,我晕过去了,竟一直在做梦,这才真正醒来!”

    四周轮廓渐渐清晰,并没有密木怪石,青草奇花,也闻不到微风送来的清香。

    身边一座露天灶台亮着明火,黑衣男子蹲在灶前添柴,零散的人群在白布桌旁徘徊,而不远处有一条幽暗的街市,隐约铺着零散草席。

    他躺了回去,眼帘紧闭。

    “快醒来,这是梦,快醒来,这是梦......”

    “我可不是你梦里的人。”

    鹅黄衣裳的双辫女孩,从灶边端来一碗参药熬的肉汤,一边往上面吹气一边说着。

    “喏,先吃点东西吧,在梦里也可以吃东西。”

    当归的药味,咸咸的肉香,在空中飘散,从子真鼻腔一路钻入胃里,他肚中躁动不安,不停收缩舒张,发出咕咕声响,同时嘴中生津,口齿不自主地吞咽舌头。

    这一切无不刺激着他的内心。

    “不!这是假的,我正在做梦,我根本就不饿,不饿!”

    子真皱紧眼睛,声音愈说愈大,近乎咆哮,

    “快醒来,怎么才能醒来啊!”

    这一嗓子,抑扬顿挫,铿锵有力,引得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不远处的白衣女子,也停下手中动作,闻声望了过来。

    只见一个七,八岁的男孩,衣服残破,满身泥垢,裤腿上血迹一片,正在地上嘶吼。

    他身上无一处能看出衣服原貌,最为醒目的还要属后脑勺上那一个大肿包,足足有半个拳头大小,长在小小的脑袋上好不协调。

    “不饿就不饿嘛,吼那么大声干嘛!”

    小女孩被他的反应吓了一跳,险些弄撒了汤水,气鼓鼓的,扭头便走。

    这时一道柔和的声音传来,“灵月,别闹脾气了,将汤碗端给这位小兄弟,他脑部受了重伤,导致精神迷糊,此刻正需要补身子。”

    小女孩只好将手中汤碗放于小孩身前,“哼!”一声,转身回灶台打下手去了。

    附近的人见是小孩喧闹,便收回目光,投入己事,白衣女子也继续施诊。

    只剩下子真一人,独自蜷缩在原地,嘴中呢喃不停。

    似乎过了很久,黑衣男子走来,蹲下身子拍了拍小孩肩膀。

    “你婶婶的...身体,我已经收拾好了,等你缓过劲来,我带你去。”

    随着他脚步离开,子真身子抖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呆呆望着地上的汤碗无言。

    与此同时,白布桌旁,有人新来,有人离去。

    那位白衣女子看上去身着素色布衣,头戴白巾帼,乌鬓秀颈,体静仪闲,正诊治着一个又一个病人。

    这些病人俱都身染疫病,疼痛不堪,面临死期将至,却无一人敢拥挤争先,都默默静待眼前人接诊。

    这一来是因为病人们喝了男子熬制的参药肉汤,体力得以恢复,尚可坚持。

    二来则是因为这女子医术实在高明,问诊时又体贴仔细,在突遭磨难的众人眼中倒似带有一丝神圣之意,使有心者不敢造次。

    对每一位病人,女子都是先观气色,再听声息,闻询症状,然后切指摸脉。

    这是医术中望闻问切的流程,倒没什么奇特之处,唯有不同的是,她在切脉之后,无论所患何病,总要先针灸,再开药方。而且从始至终,她只使用一根针,一根绣花大小的银针。

    这银针在她手上仿佛活了一般,游丝绕指,银芒翻飞,在病人身上数点以通经脉,接着刺入要穴,捻动旋转疏络气血,最后曲指轻弹针尾,银针颤动调和阴阳。

    整个过程,轻微处,针急手快,关键处,又细致精微,各具节奏。病人们总想看清女子是如何动作的,但往往被晃得眼花缭乱,目眩神迷,恍惚间,似乎望见白衣君子,月下抚琴。

    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一曲奏毕,前一刻还痛心切骨的病人立刻舒眉展眼,吐出一口浊气来,只觉大病初愈,精神焕发,俱起身鞠躬磕头,拜谢不已,自不必详说。

    弯月从流云中跳出,待诊的病人人渐渐少了。

    子真忽然抬起了头,他匍匐起身,端起地上的汤碗,向不远处的幽暗街市走去。

    身影逐渐没入排排草席上间的阴影之中。

    不是他,不是她,也不是他.......

    布鞋从草席间走过,子真俯下身子,平举着汤碗,借着幽暗月光,四下找寻。

    忽然,他眼前一亮,数步外,一只干枯手臂笔直向天,他忙赶过去。

    “我带吃的来了,你怎么样?”

    无数的草席之中,无一丝一毫的声响。

    他默默蹲下身子,抚起干瘦小孩上身,将汤碗送到他嘴边。

    没有伸嘴来接,没有一丝动静,子真看着那双黑色眼圈,原本晶莹的眼睛已然涣散,浑浊无光。

    他轻轻将人体放好,站起身来,往回走去,无数的面孔从脚下经过,有的痛苦,有的扭曲,有的平静,也有的似曾相识。

    千人千面,他低头一一看过,是这个世界最后的道别,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记得这些面孔。

    人为什么要死呢,人活着不好吗?

    他面无表情,一步步前行。

    及至走出街市,他仍然想不出答案。

    何为生死?为何生死?他胸闷气短,茫然四顾,欲要寻找答案。

    环顾间,恰好与一双关切望来的眼神相遇。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像夜空中的明月拂过缕缕清风,又似黑暗中的火把烛照淡淡光热。

    他下意识地开口询问,声音从喉咙传出,青涩而沙哑。

    “姐姐,人,活着不好吗?人,为什么要死呢?人,为什么一定要死呢!”

    “既然会死,为何要生?既然生了,又为何要死?既让人生,又要人死,这算什么!老天爷怎么这么狠心,他怎么舍得!”

    白衣女子无言,默默看着他的眼睛,轻轻摇头。

    这个问题她唯有沉默,因为她也没有找到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人找到答案。

    子真蹲下身子,将头深深埋进双臂之中。

    ......

    最后一位病人也离开了。

    女子起身,轻轻抱起入梦的小男孩,向灶台走去。

    “二师姐,你看完病人啦?“

    小女孩双辫轻快跳动。

    “嗯,已看完了大半病人,明日一早就能把城中生者都诊治一遍。之后的抓药煎服,休养调理,本地郎中自会,也无需我们操心。”

    白衣女子将子真放在灶台温暖处,伸手摸摸小女孩的辫子。

    “如此一来,我们也可早日回山,出来这么久,你娘必定担心了。”

    “她才不会呢,而且,”女孩说着瞥了眼一旁看火的男子,“有这个打手在也没什么担心的。”

    男子倚在灶边,并不理她。

    “别总欺负你大师兄嘛。”女子好笑道。

    小女孩眼珠一转,往袖子里摸了摸,掏出来两枚青碧色果子,其质如玉,异香清芬。

    “喏,这时下山前娘给我的,说是爹送的果子,就剩两个了,师姐辛苦,我们一人一个。”

    说着塞给女子一个。

    “峨眉的果子?我的呢?”

    男子伸手来要,却见一大一小已经吭哧吭哧吃了起来。

    “大师兄都已经辟谷了,干嘛沾染这些俗物。”女孩嘴里含混不清。

    “你二师姐不也辟谷了吗,怎么她有我没有。”男子瞪了一眼女孩。

    “二师姐看了这么多病人,吃点好的也是应该。”

    “我载了你们一路,还熬了这么久的汤,我也很苦啊。”男子扶额道。

    谈笑间两人吃完了果子。

    男子望着女孩手中的果核,忽然道:“有什么消息吗?”

    女子摇了摇头,将鬓发绕至耳后边。

    “只知道前两日疫情突然爆发,死者也急剧增加,至今日活下来的不到百数。病情蔓延之快,甚至来不及与外界联系。”

    她顿了顿,看向男子,“若不是前日我们恰巧经过,此地恐怕会无声息地变为一座死城。”

    男子点了点头,向外走了两步,看向幽暗的街景,“我查看了城中所有的粮铺和井水,没有任何异常。”

    “而且此地灵力稀薄,不像有施展术法的痕迹。”

    他转过身来,眼中异彩闪烁,

    “和师父失踪时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