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尘间事 双人游·三
两日的山间旅途并不枯燥。
老农除了不抽烟草，讲起乡野怪谈来那是朗朗上口层出不穷，与书生哥哥相比也不逊色。
汉中风景古朴清雅，沿途经过不少古建筑、古摩崖、古题刻等等古迹，老农细数每一处来历，云绣和子静皆称奇不已。
及涉汉水，只见烟波浩渺，芦苇依依，渔翁垂桨，鸥飞鹤唳，水长江阔，灌野千里，老农高呼：“真乃天河汉水也!”
“那是什么鸟?”
子真指着江边荫凉之地，一群鸟正低头汲水。丹首，乌嘴，白羽，似水彩勾勒而出，空灵悠远，别有一番墨韵。
“那是朱鹮，汉水边特有的鸟，最爱与白鹭撕打嗝！”老农举起葫芦一饮而尽。
北冥中似乎也见过类似的鸟，子真心头忽然这么想着。
“爷爷，入城后你再往哪去？”他撑着脑袋随意问道。
“我嘛，有一位侄女在城中做活，交付粮草后便去她那叨扰几日！”
“你其他家人呢？”
“老死啦！我不曾成家，如今就只有一个侄女咯。”
老农打个酒嗝，呼出一口酒气，“小娃可要记得娶妻啊，哈哈。”
忽地心中一紧，子真小声关切道：“一人会不会很寂寞？”
“咦。春种新秧，夏摘莲藕，秋赏雏菊，冬饮梅酒。怎会，嗝，怎会寂寞呢！”
老农显然又醉了，摇头晃脑语无伦次，大发议论：
“要我说啊，若论真本事，什么大帝天骄，什么皇后王爷，就是比神佛还要尊贵，比仙人还要厉害，比圣人还要高尚，又如何？都比不上我的真本事。”
“什么真本事？”子真被勾起好奇，马上询问。
“呵，嗝。”
“鲲鹏展翅千里，借助海运变化方可扶摇而上，其后图南。学鸠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若力有不逮，落在地上重跳便是。”
“此二者虽志趣不同，大小殊异，然其乐同一，皆自乐也。”
“世人只羡鲲鹏的宏大，却不知自乐才是人之根本，自适于天地方是最真的本事。”
“而我，正是这种人！嗝。”他醉眼迷离，似乎随时要合上。
子真不懂老农所言，只觉他说话肆意潇洒，听之胸中舒畅，双手撑着脑袋两眼满是星光。
一旁云绣也与子真同样动作，嘴中夸道：“老伯可谓知本矣。”
“世人本性已失，再难自适矣嗝。”
叹息中浓浓的酒香。
骡车终至梁州城内，子真好一番不舍，三人才行礼作别。
这梁州为《禹鼎》古九州之一，也即汉中郡。
四面环山，平原广阔，连通关中，川蜀，南阳三地，地势十分扼要，又因得汉水灌溉，沃野千里，因此在两汉被誉为“天府之国，鱼米之乡。”
梁州城建筑宏伟，人文浓郁，烟花巷柳，古碑名迹数不尽数，因此游人旅客形色各异，络绎不绝。
在此地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二人商量后觉得应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而城中不比山野，想要落脚就必要银两。
云绣已将银两送人了，两次。
“这个够住店吗？”子真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是兰珞送他的。
云绣莞尔，“应够你吃张馍了！”
看来不够，他挠挠脑袋，将铜钱放回怀里，忽然瞥见商贩们往来忙碌，又升起好奇来。
“姐姐，你们身居山林，这银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绣领着他边走边聊。
“我们虽然隐居深谷，但也会轮番出山游历，有些难以自足的物品，如衣线灯油等，就让外出之人捎回，于是各人就会想出各自挣钱的法子。”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我会给人看病，嗯，三师弟能说书卖字，四师弟呢喜爱上山采药能辩药材。至于玄瑛嘛。”
她嘴角露出一分笑意，“他会砍柴。”
“哦，原来这样。”子真明了。
两人说着已行至一处街市，街上行人不多也不少，还有几个算命望气的摊子。
“就在这吧。”
云绣踏入同福酒楼，好说歹说，借来一张八仙桌两把灯挂椅，子真也上前搭把手。
二人在掌柜狐疑的目光中，将桌椅摆放在街市空旷处，只觉如芒在背。
子真偷抹一把冷汗，正用衣袖擦拭桌椅。
“招揽病人的事就交给你了，弟弟。”
他一愣，抬头看见两轮明月对自己眨了一眨，便立马点头答应了。
转过身来，只见街上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有一家人出门赶常的，有同窗结伴游玩的，还有金童玉女双宿双飞的，就连疲于奔波的挑夫走卒也在相互取笑作乐。
大家都各自忙碌，投入在悠悠日子里。
行人哪有多余的心思在意他说些什么呢？听见了也只会一笑而过吧。
他忽然害怕被人注意，害怕别人看穿他的不同，于是低下头捏住衣袖，嘴里张合憋得脸色通红。
他重重握紧拳头，深深为自己鼓气。
恍惚间，好像被丢进了孤独的漆黑世界，一切都已不见，没有他人，没有生机，永恒死寂。
一道朦胧清辉在黑暗中悄悄落下，他用双手去捧，月光轻柔，轻轻滑落指尖，照进他心中。
背后，那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一点，我只要一点光明就已足够！他闭上眼睛，紧紧握紧拳头，嘴里挤出话来：
“这个，看病啦，看病啦，大家都来看病啦！看病啦，看病啦，大家都来看病啦...”
如蚊蝇哼唱，路过之人没有一个侧头看他的。
云绣看着他背影，苦笑摇头：“跟四师弟一样脸薄，要是灵月在就好了。”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富人咳嗽着经过，嘴鼻皆被手绢严丝捂住，云绣也心里建设一番，上前招呼。
胖富人初见云绣还颇为礼敬，当听闻她要为自己治病时，立刻露出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匆匆离开。
云绣只好再与另一破了相的中年男子攀谈。
终于，一个一瘸一拐的挑夫跟着云绣来到八仙桌旁坐下，子真赶紧侍在一旁。
既已有人来诊，一些往来行人便驻足围观，看起热闹来。
两人坐定，云绣详细凝望身前挑夫，粗布麻衣，一身精瘦，局促地将扁担握在怀里，黝黑脸色中透着些蜡黄，泪阜肿大，还残留着分泌物。
“这位大哥，还请与我把把脉象。”
云绣说着分别切了挑夫左右两手的脉象，沉吟一会儿，又道：
“腿上外伤很是严重，亟需立刻治疗，其他没什么问题，就是精神不足要少做些活路，多休息。”
黝黑的脸上惊出了圈圈皱褶，“哎呀，俺的腿裹在裤子里，你是咋看出来的？”
“你走路一拐一拐的，当然能看出来咯，哈哈。”人群中有人大笑。
云绣将他裤身撩起，腿枕在自己膝上，只见左腿脚踝股出一块肿肉，已些微腐烂，有血迹和泥土混杂其上。
她用手轻轻拂去污秽，秀眉忍不住皱起。
“受伤已有十多日了，何不尽早就医？”
“乡下人哪看得起郎中哦，”挑夫龇着牙就要缩腿。“不会要加钱吧？说好只收二十文的。”
“不会的。”
云绣一手按住腿，一手自怀中掏出竹瓶捻一颗黄色药丸，捏成药泥抹在肿块上，随后双手在肿块周围不停捏揉。
顿时，一种许久未曾清理的独属于脚丫的味道散发出来，周围人俱捏着鼻子后退两步，口中骂咧。
挑夫则吃痛不已，咧着嘴不停倒吸凉气，为了憋住声音，杂乱的眉毛皱成了八字型。
一旁子真也没闲着，见状，径去酒楼欲讨要一盆清水，那掌柜看女子确在行医，也吩咐跑堂伙计替两人准备简单杂用。
不多时，他便端着清水还带着一根白毛巾回来，只见驻足的行人走了一个又来两个，越聚越多，围成了一圈，不停地指指点点，大发议论。
他从嘈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见云绣额头已渗出了汗水，就打湿毛巾举手去擦。
云绣侧脸来接，双手仍在挑夫小腿和脚掌上捏按不停，那挑夫此刻已闭上眼睛一脸的受用模样。
没了时乘，云绣只能用些寻常推拿手法，整个过程颇耗时间和精力，何况她伤势还未痊愈，因此并不轻松。
及到她呼吸粗重，衣襟轻湿，挑夫脚上的肿块已经消退至黄豆大小了。
“已暂时无碍了，日后还需敷药五日，其间不可劳累，方能痊愈。”云绣轻轻放下挑夫小腿，挑夫却迟迟没有睁眼，仍沉浸在酸爽酥麻之中。
诊治已毕。
云绣站起身来活动双臂，清水净手，同时四下寻找着什么。子真心中神会，扭头就往人群外钻，欲往酒楼再讨要一副文墨。
“小生这有！小生这有！”
一个青年才子正在人群外挥手，见两人望来，忙去字画摊上速取了砚笔纸墨来，行人纷纷让出小道放他进来。
青年才子双手递文墨于云绣身前，一脸的恭敬。
二人抬眼瞧那男子，身姿柔弱，眉目清秀，穿一身白衣长衫，戴书生帽，看上去温文尔雅，气质不凡。
云绣素手在白衣上匆匆一擦，双手接过纸墨，道一声谢，随即坐下在八仙桌上写起药方来。
见她执笔，文弱书生眼前一亮，忙站于女子身后观看，看了半响，喜上眉梢，赞道：
“温婉不失灵动，清秀中透着刚劲，真是好字！”
云绣微笑回应，将药方递与挑夫，嘱咐了几句，说道：
“第一次开张，就与你打个折，收你五文钱便好。回去记得上药，好生休息，病好了再做活计吧。”
挑夫忙起身道谢，犹豫一番留下七文钱后离开了。
一时间围观众人啧啧称奇，夸谈不已，还有些患病的人，都推攘着向空出的椅子抢去。
那文弱书生赶紧高声呼喊，维护秩序，“还请不要拥挤，一个个地来！不然若是把衙役引来了，大伙都惹一身麻烦。”
一番折腾，街市上排起了小队，队伍中有算命的，卖菜的，提着鸡鸭的，等等各色人物，多是些贫苦人家。
云绣此次行医以推拿为主，手中动作未曾停歇，不断地为每位病人捏拿柔按，汗水湿透了她衣衫，脸色白里透红，嘴中轻轻喘息。
一旁的子真则来回穿梭在人群和酒楼之间，不断打来清水，为云绣洗脸净手。
那文弱书生也立在一旁，拿出纸扇轻摇，微微侧身为两人送去一缕轻风。
如此忙到快要天黑，云绣起身相告病人，约定明日还会出诊，众人这才慢慢散去，她呼出一口白雾，清水洗面后，又打理云鬓。
见众人都走了，书生才上前俯身作揖道：
“小生王景之，江左会稽人士，借着进京赶考之名四处游历，如今在梁州城内靠卖些字画筹措盘缠。
“今日有幸得观姑娘言行，真是仁心仁术。小生十分钦佩！”
“与你一样挣些盘缠罢了，今日多谢你帮忙。”
云绣回一礼，笑着道：“卖字的辛苦我也知道，方才用了许多纸墨，花费了多少？理应还你。”
“哈，不用如此客......”王景之抬起头来，忽地愣住了，只见女子一身布衣布裤，手肘处已经泛灰，胸前也沾染着点点血渍，看上去风尘仆仆。
这本也无甚稀奇，可他却说不出话来，只因为那嫣红面容上的几颗水珠并未抹尽，似花上凝露，明靓艳丽，又如芙蓉清水，浑然天成。
他自觉唐突，不敢多看，移眼别处，可眼角的那一身素白，似云出山涧，纯净无暇，轻轻缭绕心头。
王景之只好低下头去，伸手抚摸子真脑袋。
“那些粗纸陈墨不值几个铜子，你方才少收的银钱合起来，怕是能买一车了，我岂好意思再要。”
“如此也好，那便多谢了。”云绣也不客套，说完便和子真归还桌椅等物，还有一些充当诊金的鸡鸭青菜也一并与酒楼折算了钱，又付了几文铜钱，权当桌椅租金，说是日后还会再借。
酒楼外，王景之长舒一口气，终于直起身子，不禁小声自嘲道：“真是白读万卷书，枉行万里路。”
他摇了摇头，自回书画摊了。
-----------------
不知名客房里。
“真是赚了不少！”
子真趴在床上用小手撑着脑袋，看着眼前满满的一堆铜钱，回想起今日经过，颇为高兴。
云绣坐在床舷数钱，笑道：“今日全靠你帮衬啦！不过最近病人还真不少，比寻常赚得要多。”
“这么多铜钱得值多少银子啊，”子真眼中发光，“再多挣几日就能把时乘换回来了吧？”
“时乘已经送人了。”云绣无奈道。
“哦。”子真翻过身来看着云绣，“那还能再做一个吗？”
“嗯，只需要二两银子即可。”
云绣边说边用绣帕包住铜钱，“只是想挣二两银子可要一两月的时间，若是中途多休息了几日，还要更久。”
子真眼睛一亮，扳着手指头数道：“那二十两银子就能做十根时乘？那岂不是更加厉害了？”
“是的。”
“但那也太浪费了。”云绣随即补充道。
“那我们就先赚二两银子，做一柄时乘，然后再去找伯伯。怎么样？”子真忽然提议道。
云绣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抚摸子真脑袋。她当然知道子真在想什么，只是巴山上的所见所历让她心中不安，想要尽早回山。
“那，那我们以后都晨时出诊，等过了晌午再去找伯伯。”子真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皎洁的满月里，有个小男孩也正趴在床上。
“好吗？”
他轻声询问。
云绣犹豫片刻，欣然答应。
“嗯！”
二人又随意闲聊，渐渐地，子真慢慢合上了眼睛，云绣就地调养休息。
老农除了不抽烟草，讲起乡野怪谈来那是朗朗上口层出不穷，与书生哥哥相比也不逊色。
汉中风景古朴清雅，沿途经过不少古建筑、古摩崖、古题刻等等古迹，老农细数每一处来历，云绣和子静皆称奇不已。
及涉汉水，只见烟波浩渺，芦苇依依，渔翁垂桨，鸥飞鹤唳，水长江阔，灌野千里，老农高呼：“真乃天河汉水也!”
“那是什么鸟?”
子真指着江边荫凉之地，一群鸟正低头汲水。丹首，乌嘴，白羽，似水彩勾勒而出，空灵悠远，别有一番墨韵。
“那是朱鹮，汉水边特有的鸟，最爱与白鹭撕打嗝！”老农举起葫芦一饮而尽。
北冥中似乎也见过类似的鸟，子真心头忽然这么想着。
“爷爷，入城后你再往哪去？”他撑着脑袋随意问道。
“我嘛，有一位侄女在城中做活，交付粮草后便去她那叨扰几日！”
“你其他家人呢？”
“老死啦！我不曾成家，如今就只有一个侄女咯。”
老农打个酒嗝，呼出一口酒气，“小娃可要记得娶妻啊，哈哈。”
忽地心中一紧，子真小声关切道：“一人会不会很寂寞？”
“咦。春种新秧，夏摘莲藕，秋赏雏菊，冬饮梅酒。怎会，嗝，怎会寂寞呢！”
老农显然又醉了，摇头晃脑语无伦次，大发议论：
“要我说啊，若论真本事，什么大帝天骄，什么皇后王爷，就是比神佛还要尊贵，比仙人还要厉害，比圣人还要高尚，又如何？都比不上我的真本事。”
“什么真本事？”子真被勾起好奇，马上询问。
“呵，嗝。”
“鲲鹏展翅千里，借助海运变化方可扶摇而上，其后图南。学鸠从这个枝头跳到那个枝头，若力有不逮，落在地上重跳便是。”
“此二者虽志趣不同，大小殊异，然其乐同一，皆自乐也。”
“世人只羡鲲鹏的宏大，却不知自乐才是人之根本，自适于天地方是最真的本事。”
“而我，正是这种人！嗝。”他醉眼迷离，似乎随时要合上。
子真不懂老农所言，只觉他说话肆意潇洒，听之胸中舒畅，双手撑着脑袋两眼满是星光。
一旁云绣也与子真同样动作，嘴中夸道：“老伯可谓知本矣。”
“世人本性已失，再难自适矣嗝。”
叹息中浓浓的酒香。
骡车终至梁州城内，子真好一番不舍，三人才行礼作别。
这梁州为《禹鼎》古九州之一，也即汉中郡。
四面环山，平原广阔，连通关中，川蜀，南阳三地，地势十分扼要，又因得汉水灌溉，沃野千里，因此在两汉被誉为“天府之国，鱼米之乡。”
梁州城建筑宏伟，人文浓郁，烟花巷柳，古碑名迹数不尽数，因此游人旅客形色各异，络绎不绝。
在此地寻人无异于大海捞针，二人商量后觉得应先安顿下来，再做打算。而城中不比山野，想要落脚就必要银两。
云绣已将银两送人了，两次。
“这个够住店吗？”子真从怀里掏出两枚铜钱，是兰珞送他的。
云绣莞尔，“应够你吃张馍了！”
看来不够，他挠挠脑袋，将铜钱放回怀里，忽然瞥见商贩们往来忙碌，又升起好奇来。
“姐姐，你们身居山林，这银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云绣领着他边走边聊。
“我们虽然隐居深谷，但也会轮番出山游历，有些难以自足的物品，如衣线灯油等，就让外出之人捎回，于是各人就会想出各自挣钱的法子。”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我会给人看病，嗯，三师弟能说书卖字，四师弟呢喜爱上山采药能辩药材。至于玄瑛嘛。”
她嘴角露出一分笑意，“他会砍柴。”
“哦，原来这样。”子真明了。
两人说着已行至一处街市，街上行人不多也不少，还有几个算命望气的摊子。
“就在这吧。”
云绣踏入同福酒楼，好说歹说，借来一张八仙桌两把灯挂椅，子真也上前搭把手。
二人在掌柜狐疑的目光中，将桌椅摆放在街市空旷处，只觉如芒在背。
子真偷抹一把冷汗，正用衣袖擦拭桌椅。
“招揽病人的事就交给你了，弟弟。”
他一愣，抬头看见两轮明月对自己眨了一眨，便立马点头答应了。
转过身来，只见街上的行人往来络绎不绝，有一家人出门赶常的，有同窗结伴游玩的，还有金童玉女双宿双飞的，就连疲于奔波的挑夫走卒也在相互取笑作乐。
大家都各自忙碌，投入在悠悠日子里。
行人哪有多余的心思在意他说些什么呢？听见了也只会一笑而过吧。
他忽然害怕被人注意，害怕别人看穿他的不同，于是低下头捏住衣袖，嘴里张合憋得脸色通红。
他重重握紧拳头，深深为自己鼓气。
恍惚间，好像被丢进了孤独的漆黑世界，一切都已不见，没有他人，没有生机，永恒死寂。
一道朦胧清辉在黑暗中悄悄落下，他用双手去捧，月光轻柔，轻轻滑落指尖，照进他心中。
背后，那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自己。
一点，我只要一点光明就已足够！他闭上眼睛，紧紧握紧拳头，嘴里挤出话来：
“这个，看病啦，看病啦，大家都来看病啦！看病啦，看病啦，大家都来看病啦...”
如蚊蝇哼唱，路过之人没有一个侧头看他的。
云绣看着他背影，苦笑摇头：“跟四师弟一样脸薄，要是灵月在就好了。”
这时，一个衣着华丽的胖富人咳嗽着经过，嘴鼻皆被手绢严丝捂住，云绣也心里建设一番，上前招呼。
胖富人初见云绣还颇为礼敬，当听闻她要为自己治病时，立刻露出狐疑的眼神，上下打量，匆匆离开。
云绣只好再与另一破了相的中年男子攀谈。
终于，一个一瘸一拐的挑夫跟着云绣来到八仙桌旁坐下，子真赶紧侍在一旁。
既已有人来诊，一些往来行人便驻足围观，看起热闹来。
两人坐定，云绣详细凝望身前挑夫，粗布麻衣，一身精瘦，局促地将扁担握在怀里，黝黑脸色中透着些蜡黄，泪阜肿大，还残留着分泌物。
“这位大哥，还请与我把把脉象。”
云绣说着分别切了挑夫左右两手的脉象，沉吟一会儿，又道：
“腿上外伤很是严重，亟需立刻治疗，其他没什么问题，就是精神不足要少做些活路，多休息。”
黝黑的脸上惊出了圈圈皱褶，“哎呀，俺的腿裹在裤子里，你是咋看出来的？”
“你走路一拐一拐的，当然能看出来咯，哈哈。”人群中有人大笑。
云绣将他裤身撩起，腿枕在自己膝上，只见左腿脚踝股出一块肿肉，已些微腐烂，有血迹和泥土混杂其上。
她用手轻轻拂去污秽，秀眉忍不住皱起。
“受伤已有十多日了，何不尽早就医？”
“乡下人哪看得起郎中哦，”挑夫龇着牙就要缩腿。“不会要加钱吧？说好只收二十文的。”
“不会的。”
云绣一手按住腿，一手自怀中掏出竹瓶捻一颗黄色药丸，捏成药泥抹在肿块上，随后双手在肿块周围不停捏揉。
顿时，一种许久未曾清理的独属于脚丫的味道散发出来，周围人俱捏着鼻子后退两步，口中骂咧。
挑夫则吃痛不已，咧着嘴不停倒吸凉气，为了憋住声音，杂乱的眉毛皱成了八字型。
一旁子真也没闲着，见状，径去酒楼欲讨要一盆清水，那掌柜看女子确在行医，也吩咐跑堂伙计替两人准备简单杂用。
不多时，他便端着清水还带着一根白毛巾回来，只见驻足的行人走了一个又来两个，越聚越多，围成了一圈，不停地指指点点，大发议论。
他从嘈杂的人群中挤了进来，见云绣额头已渗出了汗水，就打湿毛巾举手去擦。
云绣侧脸来接，双手仍在挑夫小腿和脚掌上捏按不停，那挑夫此刻已闭上眼睛一脸的受用模样。
没了时乘，云绣只能用些寻常推拿手法，整个过程颇耗时间和精力，何况她伤势还未痊愈，因此并不轻松。
及到她呼吸粗重，衣襟轻湿，挑夫脚上的肿块已经消退至黄豆大小了。
“已暂时无碍了，日后还需敷药五日，其间不可劳累，方能痊愈。”云绣轻轻放下挑夫小腿，挑夫却迟迟没有睁眼，仍沉浸在酸爽酥麻之中。
诊治已毕。
云绣站起身来活动双臂，清水净手，同时四下寻找着什么。子真心中神会，扭头就往人群外钻，欲往酒楼再讨要一副文墨。
“小生这有！小生这有！”
一个青年才子正在人群外挥手，见两人望来，忙去字画摊上速取了砚笔纸墨来，行人纷纷让出小道放他进来。
青年才子双手递文墨于云绣身前，一脸的恭敬。
二人抬眼瞧那男子，身姿柔弱，眉目清秀，穿一身白衣长衫，戴书生帽，看上去温文尔雅，气质不凡。
云绣素手在白衣上匆匆一擦，双手接过纸墨，道一声谢，随即坐下在八仙桌上写起药方来。
见她执笔，文弱书生眼前一亮，忙站于女子身后观看，看了半响，喜上眉梢，赞道：
“温婉不失灵动，清秀中透着刚劲，真是好字！”
云绣微笑回应，将药方递与挑夫，嘱咐了几句，说道：
“第一次开张，就与你打个折，收你五文钱便好。回去记得上药，好生休息，病好了再做活计吧。”
挑夫忙起身道谢，犹豫一番留下七文钱后离开了。
一时间围观众人啧啧称奇，夸谈不已，还有些患病的人，都推攘着向空出的椅子抢去。
那文弱书生赶紧高声呼喊，维护秩序，“还请不要拥挤，一个个地来！不然若是把衙役引来了，大伙都惹一身麻烦。”
一番折腾，街市上排起了小队，队伍中有算命的，卖菜的，提着鸡鸭的，等等各色人物，多是些贫苦人家。
云绣此次行医以推拿为主，手中动作未曾停歇，不断地为每位病人捏拿柔按，汗水湿透了她衣衫，脸色白里透红，嘴中轻轻喘息。
一旁的子真则来回穿梭在人群和酒楼之间，不断打来清水，为云绣洗脸净手。
那文弱书生也立在一旁，拿出纸扇轻摇，微微侧身为两人送去一缕轻风。
如此忙到快要天黑，云绣起身相告病人，约定明日还会出诊，众人这才慢慢散去，她呼出一口白雾，清水洗面后，又打理云鬓。
见众人都走了，书生才上前俯身作揖道：
“小生王景之，江左会稽人士，借着进京赶考之名四处游历，如今在梁州城内靠卖些字画筹措盘缠。
“今日有幸得观姑娘言行，真是仁心仁术。小生十分钦佩！”
“与你一样挣些盘缠罢了，今日多谢你帮忙。”
云绣回一礼，笑着道：“卖字的辛苦我也知道，方才用了许多纸墨，花费了多少？理应还你。”
“哈，不用如此客......”王景之抬起头来，忽地愣住了，只见女子一身布衣布裤，手肘处已经泛灰，胸前也沾染着点点血渍，看上去风尘仆仆。
这本也无甚稀奇，可他却说不出话来，只因为那嫣红面容上的几颗水珠并未抹尽，似花上凝露，明靓艳丽，又如芙蓉清水，浑然天成。
他自觉唐突，不敢多看，移眼别处，可眼角的那一身素白，似云出山涧，纯净无暇，轻轻缭绕心头。
王景之只好低下头去，伸手抚摸子真脑袋。
“那些粗纸陈墨不值几个铜子，你方才少收的银钱合起来，怕是能买一车了，我岂好意思再要。”
“如此也好，那便多谢了。”云绣也不客套，说完便和子真归还桌椅等物，还有一些充当诊金的鸡鸭青菜也一并与酒楼折算了钱，又付了几文铜钱，权当桌椅租金，说是日后还会再借。
酒楼外，王景之长舒一口气，终于直起身子，不禁小声自嘲道：“真是白读万卷书，枉行万里路。”
他摇了摇头，自回书画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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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名客房里。
“真是赚了不少！”
子真趴在床上用小手撑着脑袋，看着眼前满满的一堆铜钱，回想起今日经过，颇为高兴。
云绣坐在床舷数钱，笑道：“今日全靠你帮衬啦！不过最近病人还真不少，比寻常赚得要多。”
“这么多铜钱得值多少银子啊，”子真眼中发光，“再多挣几日就能把时乘换回来了吧？”
“时乘已经送人了。”云绣无奈道。
“哦。”子真翻过身来看着云绣，“那还能再做一个吗？”
“嗯，只需要二两银子即可。”
云绣边说边用绣帕包住铜钱，“只是想挣二两银子可要一两月的时间，若是中途多休息了几日，还要更久。”
子真眼睛一亮，扳着手指头数道：“那二十两银子就能做十根时乘？那岂不是更加厉害了？”
“是的。”
“但那也太浪费了。”云绣随即补充道。
“那我们就先赚二两银子，做一柄时乘，然后再去找伯伯。怎么样？”子真忽然提议道。
云绣微微摇了摇头，轻轻抚摸子真脑袋。她当然知道子真在想什么，只是巴山上的所见所历让她心中不安，想要尽早回山。
“那，那我们以后都晨时出诊，等过了晌午再去找伯伯。”子真歪着脑袋，静静地看着那双眼睛，皎洁的满月里，有个小男孩也正趴在床上。
“好吗？”
他轻声询问。
云绣犹豫片刻，欣然答应。
“嗯！”
二人又随意闲聊，渐渐地，子真慢慢合上了眼睛，云绣就地调养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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