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缺口，奇迹（三）
冬挪动一下坐得难受的屁股，读完虹发来讯息的最后一句：璇已结束生理性康复治疗。今天正是璇躺进医疗舱的第五天。
冬简短回复了一句：让她来办公室。
没多久，门口飘入灰青色的身影，用平淡中透着点清甜的声音朝他说：“你好，站长。”虹依旧跟在她后面。
冬一边打开璇的资料，一边拖出一份空白文档，并朝疾步上前的璇点了下头。跟着，他看一眼璇身后的虹，虹冲晃了一下右手食指——与璇的交谈需避开一些敏感的部分。虹在讯息里说得清楚，璇现下因幽闭抑郁造成的精神伤害还需缓慢恢复，而他也深知那恢复期有多漫长。
冬稳着心神看回璇的资料。眼角余光中，璇走到桌前左侧静立不动，虹站到璇身边。
冬看向璇，打算直接问璇测试的事，又随之愕然地眨下眼睛。
那张齐整收束着头发的小脸比记忆中更消瘦，墨绿的瞳虽还明澈，却渗出一种与他、虹、布朗克，以及所有从灾难中幸存的人几近相同的眼神——平和之下藏着一种淡漠，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而藏于那淡漠之下的模样，是痛苦。与资料中那双透亮、欢悦的瞳再无相似。
冬瞧向那份空白文档，端起左手边的晶矿石杯，从面前递至右手放去桌子右侧。他轻嗅缓和剂散出的气味，平复那段恢复期留与他的记忆。
这时，冬察觉到又有一道目光在直视他。他避开虹的视线，对璇认真说道：“先说时间，专职测试期，二十个标准日，接受吗？”
璇果断说到，“二十八个标准日。”这更像是一个要求，且不容改变。
冬顿生惊讶，为璇显出的坚强意志，也为自己竟对此突感些许欣慰。他点头应许，这时间没超过预设最大天数。
一个笑容立时浮上那张小脸，冲淡了瞳中淡漠。
冬正要继续，璇却像忽然按捺不住，主动扶着桌探过来身说道：“我需要场地。一些设备、材料我可以自制，但需要由我自己挑选合适物品，还有基质品类需求……”
冬闭上口，瞧一眼那张认真的小脸，开始一边听璇细述所需种种，一边记录在空白文档上。他听得仔细，却对除了水、食物、一些矿质元素和他知道的个别东西之外的，大部分内容不理解。他几次尝试对认知范围内的内容提些意见，也没能让璇在她认定的方面做丝毫让步。
“这是专职测试……”“我专职……”璇总会在听完他意见后，说到这两句的其中一句。
当璇因容器问题又说出“我专职”时，冬彻底放弃再提意见的念头，暗自嘀咕：确实没人懂她的专职，算了，凭这细致、坚持，她也不会偏离专职本能导向，就算她是——
冬掐住思绪，端量起那张已溢出兴奋的小脸，璇还在自顾说着。
“……这些东西我需要制作，我能提供简单的图纸……”
冬打断璇，说：“你一定能胜任你的工作，自己整理好清单，还有需站内提供支援的部分，本轮班期结束前给我。如有必要，我们再依你的清单作可行性调整。”
璇稍一愣，立马答应下来，并立刻转身离开。虹则在跟上璇之前，埋身朝他悄声道：“她躺着计划了两天，你少折腾。”
冬苦笑一下，点点头，看着虹追璇而去。
忽然，刚才璇笑起的一刹仿佛在眼前重现。那是他亲见的璇的第一个笑容。这时，他莫名地想跟着那笑容一起笑，又忽地，他仿若听见了一声“特职岗”。
冬抓起杯子，重叹一声：错误派遣人员，这错误还要来多少次！他让墨黑的汁水靠向嘴边。
璇离去仅四标时，首班尚未结束，一份清单便传入了办公终端。
冬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耐着心中烦闷，按璇理好的内容将需调配的部分一一作出安排。就像虹说的，“少折腾。”接着，冬把整理好的清单发给布朗克。“兼职”的副站长布朗克也必须审一遍。
布朗克接来视讯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视讯中，他蹲坐在上次的通道角落里，浅淡的暖白色灯光打在不淡然的脸上。他直截了当地问：“照这清单，她成功概率会提高多少？”
冬耸了耸肩，“不知道。”
布朗克像是已对内容做了挑选，直接念起来，“测试场地：一号观景室。不是那张小桌子，而是把一个舱室让给她？”
冬无奈地撇下嘴，说：“那地方本就没人主动去，除了我。而且按她的物品数量、原本的班期设置和光照要求，也只有那地方合适。”
布朗克没理他，继续道，“培育基质又是什么？还需要额外淡水？”
“按当面沟通内容，除淡水，培育基质还包括一些食物和矿产渣沫，如清单，要含碳、磷、钾、钙、镁、硫什么的，再有些元素我不认识。”冬淡定道，“比我想得复杂。”
布朗克的面色立时有些凝重。他继续往下说，“浇灌器，育苗盒……这些都不知是什么设施、设备的东西，也由她在站内自行寻找或安排制作，还得全站各组尽力配合？”
冬皱下眉，严肃道：“对于她的专职，相信这里没人懂。所以，她的问题由她自己处理，我找不出否定理由。”
布朗克打算再开口，冬却像瞬间看见即将出现的争执，还隐隐听见一声“特职岗。”霎时，非专班积压的烦躁，被一股不受控的莫名恼怒点燃了。
冬抢先开口堵过去。
“我重复，”冬沉声道，“她是一〇一二从未有过的职岗的专职人员，没人清楚她的工作。而且就是她，这名新人，她被一〇一二接纳了。那是‘一〇一二意志’的决断，不是我们的抉择。我们必须遵循，等待一〇一二揭示她存活的意义。”
布朗克舔下嘴唇，皱眉斜看前侧。接着，他放下左手，冬却已辨清那双湛蓝眼中一瞬流出的冷漠。
冬看着无人的视讯缓缓飘起，也选择了安静，继续处理起其它琐事。他确定，虽不知布朗克此刻想法，但自己刚说的话切中了那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布朗克还静静飘着。
冬不想再等下去，说道：“我还在等你意见。”
布朗克没有看回视讯，但坦然说出想法，“我还是不想再见到一〇一二失稳。”
冬一下懵了：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对此指摘。他靠入椅背，用双手手指的指甲交替着划拉手掌。他想捋顺一下心绪。
“我先陈述我想法。”冬自顾自说起来，“测试开启后，任何人不得在规定的支援范围之外，对她施加额外干涉。你的担心不会和我有区别，但我们与一〇一二同生，遵循一〇一二的意志及准则才是揭示她存活意义的关键，而且这次……”冬停下来，狠掐一下手心坚定想法，“我想好了测试结束后的处理方式，照那人当初设定的方法办。”
布朗克的脸一下子回返视讯，湛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压低了声道：“你打算照搬那方法！？”
冬瞧一眼布朗克，扭头看向小行星带，说：“对，并在宣布专职测试的公告中，写明测试完结后的安排。”
布朗克惊呼一声，“那是重——”突然，布朗克止住声，过片刻，又缓缓道：“不……至少她通过了考验。至今无人能通过‘一〇一二意志’的考验。所以……或许之后依然如此……你这样想？我们未必会重返灾难？”
“当初的‘缺口’和灾难是我们的原因，但这次不是。是一〇一二留下她，交予我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我们有责任见证这次一〇一二决断的意义。”冬说着，回头看那双发愣的湛蓝眼睛，又说，“这次，我们是按一〇一二的准则办的，曾经那方法在初期也是有效的。”
布朗克眨了眨眼，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再重新挂回那副淡然的“面具”，说：“聊聊那位新人需要的额外淡水和食物吧。”
“你没仔细看完那部分，她得从自己的配给里想办法。”冬认真答道。
-----------------
临近首班结束时，冬发布了璇于明天进入专职测试的公告，以及一份测试完结后配给调整的方案。
“受测人员通过其职业测试情况下：设临时专职岗，按专职岗待遇提供每日所需食物、淡水、缓和剂及其他物资，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受测人员未通过其职业测试情况下：暂纳入普职岗，按普职岗待遇提供每日所需食物、淡水、缓和剂及其他物资，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受测人员于测试期间所消耗应急物资，全数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曾经补员入站及之后入站的众人，皆未对配给调整作反应，划分出去的份量太微小了。他们更为璇，一〇一二的“奇迹”，将接受专职测试而大感兴奋。只有幸存下来的少数人，在看见公告后第一时间便悉数给冬发讯，要他在办公室等他们。他们的担忧都一样：灾难。
于是，刚进交班期不久，冬就得站在办公桌后面，面对一个从未挤入过如此多色彩的办公室。除了虹与布朗克，所有幸存且尚存的面孔都在这里。
“冬，你也经历过，你确定要这么办！？”
“难道你认为这次能做好？”
“一〇一二让她活下来，就是为再造灾难！？”
“你不认为这是重蹈覆辙吗？”
……
冬听着接连而出的质问，却冒出一个令他想笑的念头：原来这舱室并不算大。但他又笑不出来。这念头背后的自己在被质问揪扯，在战栗。
调改？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冬抓住一个转瞬安静的空隙，无比坚定地大喊道：“当初是我们自己的错误！”
几个刚冒头的声音登时没了。
冬继续道：“我们亲历那灾难前都接受了舍弃‘一〇一二意志’的决定，那是我们的错，我们也承受了那错误带来的后果。但现在，她是自‘一〇一二意志’活下来的人。施行开启时没人想过她能活下来，没人！一〇一二选择她，会为我们揭示她存活的意义。我们不能再行干涉，只能等待见证。”
“如果又有人活下来呢？”有声音忐忑地问。
冬深吸口气，鼓起劲答道：“如果又有人活下来，那就有活下来的意义。‘一〇一二意志’的存在从不只为影响一个人，而是影响与它同生的所有人，我们该明白这一点了。”
再无人出声。
冬瞧着他们默默静立，或看顶板，或看地板，或看窗外，或看向他，每张脸都暗含焦虑。是当初那种因无助而生出的焦虑。接着，他们一声不吭地开始陆续离开。
这些垂头离去的身影，迫使冬把双手背到身后死死地互掐住，以遏制曾经记忆翻腾欲起。他强作淡定道：“都去领份缓和剂吧。”
依旧无人答话。
当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冬坐回座椅上。他感觉四肢，躯体，沉沉的。
一道橘红的光线恰从前侧窗沿投下，洒在晶矿石杯身上。他握起早已见底的晶矿石杯，转了转，死死盯住一〇一二的刻印——这杯子，这刻印，都是他们自灾难存活的标记。
“一〇一二意志”当初是谁定下的，无人知晓，只知它是为维持空间站平衡——一种亲见结果前，虚无不实的平衡——而一直存在。但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还有他，虹，布朗克，都确确实实与那人一起，曾试图改变它。而它，还是轻轻松松地，让他们尽尝随意舍弃它的苦果，也让他们认清那份残酷背后的意义：看似错误的地方，却可能暗藏着相对正确的抉择。
杯身光影中生出一个暗点，如那人离去时灰黑的背影。
冬哆嗦着搓按那个暗点，喃喃自语：“这次我们没违背准则……”
橘红色的光慢慢笼罩了他。
冬放下杯子，凝望一阵翻腾着攀出窗沿的巨大身影，颤颤地起身走向舱门。
他飘入无人的楼层通道，僵直身子浮在半空。他突然不想面对交班期的人流，那些人影浮入脑海，令他不安。他借着漫无目的地飘动，呆呆端量眼前一切：通道壁，空阔的通道，灯带，已闭合的办公室舱门。
门还是那样白，门框还是灰黑色，和当初一样。但是，渐渐的，它们随着他的飘动，搅动起他的意识，将曾经过往、眼下现状、未知将来，全混成一团。
冬感觉头越来越沉
“他还在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似与他搭话，又像是幻觉直飘入他意识中。
冬眨眨眼，竖直起身子，扫视一圈楼层通道。确实没人。他再度凝视身下舱门，喃喃道：“他早已不在里面了。”像是回答那声音，又像是告诉他自己。
这时，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冬揉下肚子，飞向通道岔口。忽地，他转了念头：晚点吃饭，先去观景室待会儿，明天测试一开始，那儿除了璇就没人可再随意进了。
可是，一号观景室中门打开刹那，冬愣上了好一会儿——门内站满了人。
冬左瞧右望地走向门边，发现里面差不多是所有首班期人员。他们相互挤靠，占去最后四排座椅的区域，大多安静地透过人缝向前看，也有人在窃语交谈。
他迈入门，又刹那感受到重力过渡区的异样：有人把重力过渡区的重力值调在一个固定中间值。这方法确实方便快速进出，但这方便是对知道的人而言。不知道的人，只会失稳或是摔上一跤。
“谁干的？”冬小小惊诧一声，几个离他近的人立时回头看他。他指了指重力过渡区，那几人或苦笑下，或耸耸肩，又都看回观景窗的方向。
冬哭笑不得，朝离他最近的，刚瞧过他一眼的一名普职岗小伙低声问道：“这里怎么了？”
小伙子扭头冲他眨两下深棕色的眼睛，反问：“你不知道？”
“啊？”冬木讷地偏下头。
小伙子冲人缝指了指，轻声道，“听说‘奇迹’在测试公告发布不久就过来了，一直忙到现在。”
他们喊璇“奇迹”？冬心下嘀咕着凑上去，透过人缝朝前张望。
人群挡住了背墙灯，淡淡的银橘色辉光铺洒在观景窗前。璇浸在那片光中，背对人群，蹲地忙碌。此刻，她没把头发收束入工服兜帽，而是扎起一个随其动作轻盈弹跳的短尾辫。她的周围放着不少东西：一个两标升淡水桶，几个大小不一的空空的白色无菌盒，数个像装矿石渣沫的小袋，还有一摊似正在归类而分堆几处的零散东西。她的手没闲过，但看不出她在干什么，也没人问。过了一会儿，她取去一个无菌盒，似要开始折腾那盒子。她动了两下手便半侧过身，右手紧攥那把铲形小工具，眼瞧着地板问道：“请问……这里恒星照射角度和时长……大概什么样？”
一名空间站姿态管控的人回答了璇，璇听完立时转回身，继续折腾那个无菌盒。
冬听出清甜声音里透出的迟疑，像是担心得不到回答，而璇侧身时，他看见那无菌盒里装着一堆黑色东西，看着与一些矿石渣相似。他又朝小伙子问到，“装进无菌盒的是什么？”
“先前她答过，说是把水，食物和矿石渣搅在一起混合出来的……‘培育基质’？用了她自己配给里的营养棒，还有一点水和矿石渣。”小伙子再惊奇地轻声道，“你见过那东西吗？不能吃，却可以被她拿来用。”紧接着，那名小伙子又告诉冬一件事：“听说“奇迹”还要做一个被称为“浇灌设备”的东西，可大家一直等到现在也不知她是否动手做了。”
小伙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是‘浇灌’？设备？”
冬理所当然地摇动脑袋，“我比你还懵。”
小伙子悄声笑了一下，又看回人缝，似自问般嘀咕：“植物培育到底做什么的？”
冬默声继续看。
那个短尾辫蛮适合她的工作状态，看着精神不少，冬心想。
-----------------
第二天首班开启，专职测试同时开启。
璇紧贴着一号观景室中门的感应区外缘站立，又左右看上一遍观景室的五个舱门：门还是白色，但门框已变为与她工服一致的灰青色。
她努力克制着内心兴奋，激活个人终端，展开标准历。
入站第三十六个标准日，一号观景室，临时的……我的专职工作舱！
她高声默念着拉伸双臂，深吸一口气，闭眼，一脚迈入感应区。
一个细微的磁动声响起，她睁开眼。
观景窗内的群星正变得黯淡，一道明亮的橘红光芒则在从右向左缓移。码放齐整的物品们静立在窗前空地上，似等待沐浴那道光，也似等待她。
她摆臂，弓身，猛蹬一脚地板跃进门。
“我们会属于这里！”她高呼着，笑着，冲跑过去。
冬简短回复了一句：让她来办公室。
没多久，门口飘入灰青色的身影，用平淡中透着点清甜的声音朝他说：“你好，站长。”虹依旧跟在她后面。
冬一边打开璇的资料，一边拖出一份空白文档，并朝疾步上前的璇点了下头。跟着，他看一眼璇身后的虹，虹冲晃了一下右手食指——与璇的交谈需避开一些敏感的部分。虹在讯息里说得清楚，璇现下因幽闭抑郁造成的精神伤害还需缓慢恢复，而他也深知那恢复期有多漫长。
冬稳着心神看回璇的资料。眼角余光中，璇走到桌前左侧静立不动，虹站到璇身边。
冬看向璇，打算直接问璇测试的事，又随之愕然地眨下眼睛。
那张齐整收束着头发的小脸比记忆中更消瘦，墨绿的瞳虽还明澈，却渗出一种与他、虹、布朗克，以及所有从灾难中幸存的人几近相同的眼神——平和之下藏着一种淡漠，一种深不见底的淡漠，而藏于那淡漠之下的模样，是痛苦。与资料中那双透亮、欢悦的瞳再无相似。
冬瞧向那份空白文档，端起左手边的晶矿石杯，从面前递至右手放去桌子右侧。他轻嗅缓和剂散出的气味，平复那段恢复期留与他的记忆。
这时，冬察觉到又有一道目光在直视他。他避开虹的视线，对璇认真说道：“先说时间，专职测试期，二十个标准日，接受吗？”
璇果断说到，“二十八个标准日。”这更像是一个要求，且不容改变。
冬顿生惊讶，为璇显出的坚强意志，也为自己竟对此突感些许欣慰。他点头应许，这时间没超过预设最大天数。
一个笑容立时浮上那张小脸，冲淡了瞳中淡漠。
冬正要继续，璇却像忽然按捺不住，主动扶着桌探过来身说道：“我需要场地。一些设备、材料我可以自制，但需要由我自己挑选合适物品，还有基质品类需求……”
冬闭上口，瞧一眼那张认真的小脸，开始一边听璇细述所需种种，一边记录在空白文档上。他听得仔细，却对除了水、食物、一些矿质元素和他知道的个别东西之外的，大部分内容不理解。他几次尝试对认知范围内的内容提些意见，也没能让璇在她认定的方面做丝毫让步。
“这是专职测试……”“我专职……”璇总会在听完他意见后，说到这两句的其中一句。
当璇因容器问题又说出“我专职”时，冬彻底放弃再提意见的念头，暗自嘀咕：确实没人懂她的专职，算了，凭这细致、坚持，她也不会偏离专职本能导向，就算她是——
冬掐住思绪，端量起那张已溢出兴奋的小脸，璇还在自顾说着。
“……这些东西我需要制作，我能提供简单的图纸……”
冬打断璇，说：“你一定能胜任你的工作，自己整理好清单，还有需站内提供支援的部分，本轮班期结束前给我。如有必要，我们再依你的清单作可行性调整。”
璇稍一愣，立马答应下来，并立刻转身离开。虹则在跟上璇之前，埋身朝他悄声道：“她躺着计划了两天，你少折腾。”
冬苦笑一下，点点头，看着虹追璇而去。
忽然，刚才璇笑起的一刹仿佛在眼前重现。那是他亲见的璇的第一个笑容。这时，他莫名地想跟着那笑容一起笑，又忽地，他仿若听见了一声“特职岗”。
冬抓起杯子，重叹一声：错误派遣人员，这错误还要来多少次！他让墨黑的汁水靠向嘴边。
璇离去仅四标时，首班尚未结束，一份清单便传入了办公终端。
冬看得头皮发麻，但还是耐着心中烦闷，按璇理好的内容将需调配的部分一一作出安排。就像虹说的，“少折腾。”接着，冬把整理好的清单发给布朗克。“兼职”的副站长布朗克也必须审一遍。
布朗克接来视讯的速度出乎意料得快。视讯中，他蹲坐在上次的通道角落里，浅淡的暖白色灯光打在不淡然的脸上。他直截了当地问：“照这清单，她成功概率会提高多少？”
冬耸了耸肩，“不知道。”
布朗克像是已对内容做了挑选，直接念起来，“测试场地：一号观景室。不是那张小桌子，而是把一个舱室让给她？”
冬无奈地撇下嘴，说：“那地方本就没人主动去，除了我。而且按她的物品数量、原本的班期设置和光照要求，也只有那地方合适。”
布朗克没理他，继续道，“培育基质又是什么？还需要额外淡水？”
“按当面沟通内容，除淡水，培育基质还包括一些食物和矿产渣沫，如清单，要含碳、磷、钾、钙、镁、硫什么的，再有些元素我不认识。”冬淡定道，“比我想得复杂。”
布朗克的面色立时有些凝重。他继续往下说，“浇灌器，育苗盒……这些都不知是什么设施、设备的东西，也由她在站内自行寻找或安排制作，还得全站各组尽力配合？”
冬皱下眉，严肃道：“对于她的专职，相信这里没人懂。所以，她的问题由她自己处理，我找不出否定理由。”
布朗克打算再开口，冬却像瞬间看见即将出现的争执，还隐隐听见一声“特职岗。”霎时，非专班积压的烦躁，被一股不受控的莫名恼怒点燃了。
冬抢先开口堵过去。
“我重复，”冬沉声道，“她是一〇一二从未有过的职岗的专职人员，没人清楚她的工作。而且就是她，这名新人，她被一〇一二接纳了。那是‘一〇一二意志’的决断，不是我们的抉择。我们必须遵循，等待一〇一二揭示她存活的意义。”
布朗克舔下嘴唇，皱眉斜看前侧。接着，他放下左手，冬却已辨清那双湛蓝眼中一瞬流出的冷漠。
冬看着无人的视讯缓缓飘起，也选择了安静，继续处理起其它琐事。他确定，虽不知布朗克此刻想法，但自己刚说的话切中了那想法。
过了好一会儿，布朗克还静静飘着。
冬不想再等下去，说道：“我还在等你意见。”
布朗克没有看回视讯，但坦然说出想法，“我还是不想再见到一〇一二失稳。”
冬一下懵了：他发现自己竟无法对此指摘。他靠入椅背，用双手手指的指甲交替着划拉手掌。他想捋顺一下心绪。
“我先陈述我想法。”冬自顾自说起来，“测试开启后，任何人不得在规定的支援范围之外，对她施加额外干涉。你的担心不会和我有区别，但我们与一〇一二同生，遵循一〇一二的意志及准则才是揭示她存活意义的关键，而且这次……”冬停下来，狠掐一下手心坚定想法，“我想好了测试结束后的处理方式，照那人当初设定的方法办。”
布朗克的脸一下子回返视讯，湛蓝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他压低了声道：“你打算照搬那方法！？”
冬瞧一眼布朗克，扭头看向小行星带，说：“对，并在宣布专职测试的公告中，写明测试完结后的安排。”
布朗克惊呼一声，“那是重——”突然，布朗克止住声，过片刻，又缓缓道：“不……至少她通过了考验。至今无人能通过‘一〇一二意志’的考验。所以……或许之后依然如此……你这样想？我们未必会重返灾难？”
“当初的‘缺口’和灾难是我们的原因，但这次不是。是一〇一二留下她，交予我们，我们这些活下来的人，我们有责任见证这次一〇一二决断的意义。”冬说着，回头看那双发愣的湛蓝眼睛，又说，“这次，我们是按一〇一二的准则办的，曾经那方法在初期也是有效的。”
布朗克眨了眨眼，艰难地挤出一丝笑意，再重新挂回那副淡然的“面具”，说：“聊聊那位新人需要的额外淡水和食物吧。”
“你没仔细看完那部分，她得从自己的配给里想办法。”冬认真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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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首班结束时，冬发布了璇于明天进入专职测试的公告，以及一份测试完结后配给调整的方案。
“受测人员通过其职业测试情况下：设临时专职岗，按专职岗待遇提供每日所需食物、淡水、缓和剂及其他物资，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受测人员未通过其职业测试情况下：暂纳入普职岗，按普职岗待遇提供每日所需食物、淡水、缓和剂及其他物资，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受测人员于测试期间所消耗应急物资，全数均摊至全站人员名下，并依职岗划分比例。”
曾经补员入站及之后入站的众人，皆未对配给调整作反应，划分出去的份量太微小了。他们更为璇，一〇一二的“奇迹”，将接受专职测试而大感兴奋。只有幸存下来的少数人，在看见公告后第一时间便悉数给冬发讯，要他在办公室等他们。他们的担忧都一样：灾难。
于是，刚进交班期不久，冬就得站在办公桌后面，面对一个从未挤入过如此多色彩的办公室。除了虹与布朗克，所有幸存且尚存的面孔都在这里。
“冬，你也经历过，你确定要这么办！？”
“难道你认为这次能做好？”
“一〇一二让她活下来，就是为再造灾难！？”
“你不认为这是重蹈覆辙吗？”
……
冬听着接连而出的质问，却冒出一个令他想笑的念头：原来这舱室并不算大。但他又笑不出来。这念头背后的自己在被质问揪扯，在战栗。
调改？没有更好的方法了！
冬抓住一个转瞬安静的空隙，无比坚定地大喊道：“当初是我们自己的错误！”
几个刚冒头的声音登时没了。
冬继续道：“我们亲历那灾难前都接受了舍弃‘一〇一二意志’的决定，那是我们的错，我们也承受了那错误带来的后果。但现在，她是自‘一〇一二意志’活下来的人。施行开启时没人想过她能活下来，没人！一〇一二选择她，会为我们揭示她存活的意义。我们不能再行干涉，只能等待见证。”
“如果又有人活下来呢？”有声音忐忑地问。
冬深吸口气，鼓起劲答道：“如果又有人活下来，那就有活下来的意义。‘一〇一二意志’的存在从不只为影响一个人，而是影响与它同生的所有人，我们该明白这一点了。”
再无人出声。
冬瞧着他们默默静立，或看顶板，或看地板，或看窗外，或看向他，每张脸都暗含焦虑。是当初那种因无助而生出的焦虑。接着，他们一声不吭地开始陆续离开。
这些垂头离去的身影，迫使冬把双手背到身后死死地互掐住，以遏制曾经记忆翻腾欲起。他强作淡定道：“都去领份缓和剂吧。”
依旧无人答话。
当最后一个身影消失，冬坐回座椅上。他感觉四肢，躯体，沉沉的。
一道橘红的光线恰从前侧窗沿投下，洒在晶矿石杯身上。他握起早已见底的晶矿石杯，转了转，死死盯住一〇一二的刻印——这杯子，这刻印，都是他们自灾难存活的标记。
“一〇一二意志”当初是谁定下的，无人知晓，只知它是为维持空间站平衡——一种亲见结果前，虚无不实的平衡——而一直存在。但刚才站在他面前的每一个人，还有他，虹，布朗克，都确确实实与那人一起，曾试图改变它。而它，还是轻轻松松地，让他们尽尝随意舍弃它的苦果，也让他们认清那份残酷背后的意义：看似错误的地方，却可能暗藏着相对正确的抉择。
杯身光影中生出一个暗点，如那人离去时灰黑的背影。
冬哆嗦着搓按那个暗点，喃喃自语：“这次我们没违背准则……”
橘红色的光慢慢笼罩了他。
冬放下杯子，凝望一阵翻腾着攀出窗沿的巨大身影，颤颤地起身走向舱门。
他飘入无人的楼层通道，僵直身子浮在半空。他突然不想面对交班期的人流，那些人影浮入脑海，令他不安。他借着漫无目的地飘动，呆呆端量眼前一切：通道壁，空阔的通道，灯带，已闭合的办公室舱门。
门还是那样白，门框还是灰黑色，和当初一样。但是，渐渐的，它们随着他的飘动，搅动起他的意识，将曾经过往、眼下现状、未知将来，全混成一团。
冬感觉头越来越沉
“他还在里面？”一个陌生的声音似与他搭话，又像是幻觉直飘入他意识中。
冬眨眨眼，竖直起身子，扫视一圈楼层通道。确实没人。他再度凝视身下舱门，喃喃道：“他早已不在里面了。”像是回答那声音，又像是告诉他自己。
这时，肚子咕噜叫了两声。
冬揉下肚子，飞向通道岔口。忽地，他转了念头：晚点吃饭，先去观景室待会儿，明天测试一开始，那儿除了璇就没人可再随意进了。
可是，一号观景室中门打开刹那，冬愣上了好一会儿——门内站满了人。
冬左瞧右望地走向门边，发现里面差不多是所有首班期人员。他们相互挤靠，占去最后四排座椅的区域，大多安静地透过人缝向前看，也有人在窃语交谈。
他迈入门，又刹那感受到重力过渡区的异样：有人把重力过渡区的重力值调在一个固定中间值。这方法确实方便快速进出，但这方便是对知道的人而言。不知道的人，只会失稳或是摔上一跤。
“谁干的？”冬小小惊诧一声，几个离他近的人立时回头看他。他指了指重力过渡区，那几人或苦笑下，或耸耸肩，又都看回观景窗的方向。
冬哭笑不得，朝离他最近的，刚瞧过他一眼的一名普职岗小伙低声问道：“这里怎么了？”
小伙子扭头冲他眨两下深棕色的眼睛，反问：“你不知道？”
“啊？”冬木讷地偏下头。
小伙子冲人缝指了指，轻声道，“听说‘奇迹’在测试公告发布不久就过来了，一直忙到现在。”
他们喊璇“奇迹”？冬心下嘀咕着凑上去，透过人缝朝前张望。
人群挡住了背墙灯，淡淡的银橘色辉光铺洒在观景窗前。璇浸在那片光中，背对人群，蹲地忙碌。此刻，她没把头发收束入工服兜帽，而是扎起一个随其动作轻盈弹跳的短尾辫。她的周围放着不少东西：一个两标升淡水桶，几个大小不一的空空的白色无菌盒，数个像装矿石渣沫的小袋，还有一摊似正在归类而分堆几处的零散东西。她的手没闲过，但看不出她在干什么，也没人问。过了一会儿，她取去一个无菌盒，似要开始折腾那盒子。她动了两下手便半侧过身，右手紧攥那把铲形小工具，眼瞧着地板问道：“请问……这里恒星照射角度和时长……大概什么样？”
一名空间站姿态管控的人回答了璇，璇听完立时转回身，继续折腾那个无菌盒。
冬听出清甜声音里透出的迟疑，像是担心得不到回答，而璇侧身时，他看见那无菌盒里装着一堆黑色东西，看着与一些矿石渣相似。他又朝小伙子问到，“装进无菌盒的是什么？”
“先前她答过，说是把水，食物和矿石渣搅在一起混合出来的……‘培育基质’？用了她自己配给里的营养棒，还有一点水和矿石渣。”小伙子再惊奇地轻声道，“你见过那东西吗？不能吃，却可以被她拿来用。”紧接着，那名小伙子又告诉冬一件事：“听说“奇迹”还要做一个被称为“浇灌设备”的东西，可大家一直等到现在也不知她是否动手做了。”
小伙子好奇地问道：“什么是‘浇灌’？设备？”
冬理所当然地摇动脑袋，“我比你还懵。”
小伙子悄声笑了一下，又看回人缝，似自问般嘀咕：“植物培育到底做什么的？”
冬默声继续看。
那个短尾辫蛮适合她的工作状态，看着精神不少，冬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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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首班开启，专职测试同时开启。
璇紧贴着一号观景室中门的感应区外缘站立，又左右看上一遍观景室的五个舱门：门还是白色，但门框已变为与她工服一致的灰青色。
她努力克制着内心兴奋，激活个人终端，展开标准历。
入站第三十六个标准日，一号观景室，临时的……我的专职工作舱！
她高声默念着拉伸双臂，深吸一口气，闭眼，一脚迈入感应区。
一个细微的磁动声响起，她睁开眼。
观景窗内的群星正变得黯淡，一道明亮的橘红光芒则在从右向左缓移。码放齐整的物品们静立在窗前空地上，似等待沐浴那道光，也似等待她。
她摆臂，弓身，猛蹬一脚地板跃进门。
“我们会属于这里！”她高呼着，笑着，冲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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