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测试
测试开启第五天，结束专职班的冬返回通勤码头，直接飞去穹顶后侧。
那里有一块顶板，属无光源类型，是他在灾难前偶尔坐着玩的地方。就为从另个一角度看码头：堆栈台、通勤艇、各式箱子、人、出入口以及小行星带，全是倒过来的。
他得在那儿等虹来找他，而今天，是他来这里等虹的第四天。
他站上这块四标米见方的顶板，然后坐下，凝望出入口外的小行星带，任思绪如前两轮专职班期一样，就着满舱矿石给予的愉悦，思考一个自测试首日便蹦出的问题：
如果灾难重现，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自己一遍又一遍，但仍想不出来。内心越来越烦躁，将专职工作积攒的愉悦冲淡。他吁叹一声，站起身，朝右边一块较小的光源型顶板挪步。暖白色的灯光愈发刺眼。他站定到两块板子的接缝处，照以前玩耍的方式背过身，朝着灯光后仰，使一个模模糊糊的淡影落上堆栈台。
几名恰巧从那儿飞过的人发现了影子，四下扫视一阵，发现了他。他们说笑着，冲他大声打了个招呼，再毫不在意地飞走。
冬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缓缓呼吸。思绪在游走，他能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好好看看他们，阻止特职岗的人是你，决定沿用那方案的人是你，劝导幸存伙伴们的人还是你。但你，没法像他们那样轻松。你仍会因想起璇而胆战……未来无法预测，你……已经三个专职班期没收获到充沛愉悦了，再这样下去，你大概要……
冬拍拍脸，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前一刻，他仿佛又看见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
一个晶白身影出现在通道口，黑色的头发齐整收束在兜帽里。
冬瞧着虹飞过来，规规矩矩坐回之前坐的位置。三天前，他曾试图瞒下自己心中不安，但这方式对虹确实无效。虹的直觉，或说是她的专职嗅觉，使她轻松察觉到他情绪波动。
“她挺好？”冬问向落上顶板的虹。虹每天都会去探视璇。
虹一边在他左手边坐下，一边说，“挺好。你前天的药喝了吗？”
冬老实地点点头。
虹浅笑下，说，“能自行缓解的话就先省着，”
冬看出那笑容有些疲惫。他想起那些幸存的伙伴们。“其他人怎么样？”他又问。
“和你目前差不多，”虹说着，掏出一条微重力款缓和剂递了过来。“但大家都该感谢璇。”
“为什么？”冬接过缓和剂，捏着药袋一个边角晃了两下。
虹把手肘支到蜷起的膝盖上，托腮答道，“她还躺在医疗舱的时候，就让一些本需缓和剂的，后续入站人员情绪亢奋，省不少药。到专职测试时，又让其中一些人再省出些药。而她由工作汲取的愉悦情绪也减淡不少精神上的不良症状，再省了点她的治疗配额。”虹冲他手里的缓和剂撅下嘴，继续道，“最近给你，他们，带去的全是可再分配的。”
冬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他喝下药，闭目沉默，感受着喉间甘苦混入嘲弄的味道——舒缓情绪的助力，是“缺口”。冬默默对他自己念道：你不知她还会带来什么。
一阵似在扭动的窸窣声从虹的位置传来。
冬虚开眼，见虹面朝他低着头，用一种细致观察的眼神瞧他。
虹发现了他的目光，回身打了个哈欠，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冬摇摇头，一面决定再不在测试期提及璇，一面用意志驱赶药效。
“没有的话我先回去眯一会儿。她这几天一直有点太兴奋，我还得休息期时再去看看，不让她过度工作。还有，快到我们采集日了，你注意作息时间。”虹说着，揉揉脸，起身朝码头通道口飞去。
“啊！”冬下意识惊呼一声，急急起身道：“一起走，我忘了采集日。”
虹一瞬停在半空，扭头投来一道不可理解的目光。
冬尴尬笑笑。
“最近是够乱的。”虹低声说着，回头继续朝通道口飞去，却似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
冬挠挠脑袋，紧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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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昏黄的光漫入虚开的眼里，冬依稀感觉意识似被一片混沌紧裹住。他尽力凭着感知辨识周遭一切：像灯光，我……躺着的？生活舱？
忽地，左臂传来一股酸胀发麻的刺痛感，像被什么东西挤压许久。他试着动了一下。
“嗯……”一个听着耳熟的女声轻响起，似有不满。
冬转头看去，见虹侧躺身边，揉着睡眼，而他的左臂正好横穿枕头与虹肩头之间的空隙，被虹的下巴压着。虹的睡姿瞧着眼熟，但迟滞的大脑没让冬想明白：虹为何和他睡一起。休息期，每个人都各回各的生活舱。
虹揉完眼，却依旧闭着，只懒声问到，“还有多久？”
“嗯？”冬不解。
虹抠下脑袋，“班期……”
噢，班期！冬猛然清醒了些，遭紧缚的意识也顺便把那片混沌崩开一道缝，让他想起虹为何在他身边。
昨天，是他俩的“繁育计划”采集日。按“繁育计划”中的指导建议，他俩须得在各自采集完精子、卵子后，服用释放剂并一同休息。那药剂可提供一种短暂且不充分的快乐，以消解采集日当天不可工作的不适感，但副作用便是大脑反应迟钝，持续时间还长短不一，视个体当日精神状况而定。而本次采集日的休息安排，轮到在他的生活舱，虹当然该睡在他旁边。
一阵刺痛感再从左臂传来。
冬试着慢慢抽回胳膊，虹不耐烦地嘀咕一声“快点。”便直接用肩撑起头。冬咬牙忍痛收回左臂，活动发麻的左手。
虹翻个身趴着，脸闷在头枕里说，“唔——还多久……”
冬抬起酸麻感稍减的左手，冲顶板轻点两下食指，将时计投射在顶板上。亮黄的指针下，还有两个小点亮着蓝色光。冬轻声道，“两标时。”
虹又稍翻动一下身子，闷声道，“过半标时喊……”
冬嗯了一声，再想起今天他是专职班。我也该早点收拾，他心想。
忽然，裹缠意识的混沌又崩开一条缝。那根将出现的首班指针——绿色的细线，把一双深邃的墨绿色眼睛牵入脑海。
像女性，感觉认识，谁？冬思索起来。但缠绕意识的混沌再裂不出小缝，他看向虹，想问问。眼前是虹白皙的后背。刹那之间，他不想问了。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一眼辨出虹背上那道细疤——从左肩斜拉至接近腰部，是虹在灾难时安抚一名精神崩溃的人，却反遭其“攻击”后留下的。
冬的心口刺痛了一下，那双墨绿眼睛的名字随之印入他脑中，把那片混沌彻底崩碎。
璇，冬默念，“缺口”。他彻底醒了。
冬回过头，盯住时计。刚刚熄灭的光点领着那些过往奔入脑海，并把一个确切的事实放在显著位置——再过十一个标准日，璇的测试就结束了，新一轮倒数将开启。
心跳声在亮黄指针的缓移中越来越震耳。
过了半标时，冬叫醒虹。
虹却似也是再没睡着过，闻声便翻身坐起，左手揉眼，右手朝正对床尾的舱室夹角挥抬一下。
一面阻隔幕帘自地板上的分区隔断条内升起，连接地板与顶板，形成一个独立的半闭合小室——卫生区。里面随即亮起白灯，透过乳色隔断幕帘掩去区室周围昏黄的光。
虹伸着懒腰走过去，一声不吭，既不问他是否还有释放剂副作用反应，也不聊最近是否有趣事。
冬坐起身，无目的地扫视舱室。
他和虹的工服都在地板上，各占一小块区域，边缘环绕了一圈徐徐闪动的绿光。工服前侧，没人用过的磁浮休息椅静靠墙边。休息椅后面，是收折入墙的半人长宽的个人终端台。他不禁想起璇的简易专职台。跟着，一个念头闪过——她进展的如何？这念头把他不在测试期提及璇的决定撞碎。
“测试……如何？”冬依从着念头问到。
虹在卫生区里平淡答道，“认真。”
冬磨蹭着下床，走到卫生区开口对面，展开饮台。他想喝口水。但手指触及饮台下的折叠杯时，他下意识地收回手——水，重要的给养。
冬转过身前走两步，右肩靠上开口处的阻隔幕帘，环抱起双臂问，“你觉得她又能成功吗？”话落，眼前白皙裸背上那道细疤又狠扎一下他的心。干吗非要问这问题？他暗问自己。
虹没答他，但是停下了对着仿镜梳理头发的手，转而触开镜下洗漱台，取出一个小巧的含漱器放进嘴里，再含入一口水。之后，她借着仿镜瞟来一眼，并随口腔里的震动唔唔两声，似是回答。
冬暗下嘲笑起自己刚问的问题：谁会知道？都不会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他摸一把脸，捂着嘴看向两人间的地板，空无一物，和此刻思绪一样，而阻隔幕帘里微小的造型电流却开始把皮肤刺得麻麻的，还有些疼。
冬安静地感受着这份小小刺痛。他没注意到虹透过仿镜瞥来一眼，微翘一下嘴角。
过了十多天，他终于不掩饰担心，又提到璇的测试了。
虹心里想着继续梳洗，任由冬靠在幕帘上发呆。待梳洗完毕，虹把头偏向一侧，再透过仿镜端量身后仍一脸愁容的男人。那头寸短黑发里似有了几根白丝。虹抿下嘴，对着仿镜里的冬柔声道：“测试到现在，已没人还是你这模样。”
冬抬起头，稍挪动下靠着幕帘的肩膀，才像是听懂那句“已没人”都包含谁。他舔一下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突然有点……心神不宁。”
虹轻哼一声，左手支着洗漱台转去身，右手叉到腰上。“我不好奇她会不会成功，但你有很久没提到她，”她淡淡道，“这才不正常。”
冬抠了下下巴。虹了解这小动作：他不打算解释。
虹直接走上前，轻推开挡路的冬，挥动手指调换舱室照明，走向抛在地上的工服。绿色光圈在她靠近时连闪两下，向她提示工服供能的储电已满。她拎起松垮失形的晶白色连体工服，上下左右地翻转查看一番，工服没有意外破损的地方。
她提衣坐上床沿，撑开从衣领到肚脐位的记忆对襟开口，穿套起松塌的腿部。她想验证一个心中答案，冬的不正常表现的答案。她自顾说道：“按测试规则，任何人不能向璇提供额外协助，但不表示不能询问她的测试近况。”
阻隔幕帘上，冬的影子快挪了一下肩膀位置，显出一瞬的不安。
虹高抬起探出裤腿的脚尖，冲着冬的影子大声说出答案：“你不敢提及她，或面对她。”
冬一下子把脑袋从幕帘背后探出来，嘴唇微启。紧接着，他换上一副苦笑，又把头收了回去，发出一声轻叹。
“无——误——”虹高呼道。
藏不住，根本藏不住，冬想着，挥手关掉阻隔幕帘。他看一眼他的工服，走了过去。躺在床上高举双脚的虹一下子翻坐起身，在他路过她身前时踢动双腿试图妨碍他。
拖沓的裤腿相互摩擦着打在地板上，混着虹的轻轻笑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冬照旧如漂浮扑的躲避般贴墙闪过。至此，虹才停下嬉闹，坐等他拎起工服检查。
冬一边检查工服，一边问：“有多认真？”
虹双手提着松塌的工服腰身跳离床沿，说到，“看不出她目前的专职工作是临时性的。”
“看不出？”冬不解地垂下拎着的工服。
虹浅笑着瞥来一眼，再自顾着把工服腰位提至腰身用右手按住，然后将左手伸入松垮的左侧上身。
冬索性拖着工服，拉过近旁的休息椅坐下，想等待虹挤出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这时，虹讲起她所知的一些部分——
测试期头几日，璇频繁穿梭于生活舱与一号观景室。为了用简易专职台检测一种东西——被她称为“培育基质”的黑色半黏状散粒——的成分，以调整配比。那东西在她手里，被重复着刨出，调整，填回，检测，再刨出，再调整，再填回，再检测的过程。她还会不时寻觅、补充些材料。
璇没有固定班期。于是，她每一天都准时开工，又不知疲倦般从不按时休息。那状态甚至让虹产生她已无需调养的错觉，但身体检查的结果总是相反。也是那种行为，使虹必须在进入休息期后督促璇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
讲到这里，虹刚好穿套完整个松垮的上身。她拉开对襟朝里检视一阵，调整起动作感应触片的位置，并顺口道：“每次找她与找退班后的你一样，只需两点一线地寻一遍。或观景室，或生活舱，九成九概率能找到人。”
“确实认真。”冬不由地嘀咕，也不由地思索：测试之后呢？
一个松松垮垮的白影一个箭步跨过来，并把一张清秀的面孔凑到他眼前。
“干——”
冬没来得及说出“吗”字，虹已松开扶着身上工服的双手，重重拍上他双肩。冬登时蒙了，而一段语重心长般的话旋即入耳。
“照这情况，如果测试成功，一号观景室你怕是再进不去了。”虹说，“做点思想准备。”
冬自觉左嘴角被某种力量挑了起来，颤动两下。至于虹，她实实在在地笑了，如常般温和。此刻，冬才发觉，于不经意间紧绷的心弦已松开。冬把拖地的工服抱到身上，认真地朝虹笑了笑，轻声道：“刚才……走神了。”
虹这才重新站直身，再调整一下工服，开始从肚脐位向立领左侧的颈部位触合记忆对襟。她继续讲述起来。
“她确定基质合乎要求的时候，我正巧去她生活舱巡检。那天，她让我和她一起去观景室，嗯……”虹停住手，偏着头，似回想着说，“播……播种。就是用一根小棍在基质上轻扎一个小孔。哦，是填在无菌盒里的基质。然后……再朝小孔里拨下一个小黑渣子。她管那叫‘种子’，记得是在一个白色小袋子里，一共‘播种’了八个无菌盒。我是看不出那东西和矿石渣有何区别。”说到这里，虹重重吐出一口气，像是为排解烦闷。她继续触合起对襟。
冬胡乱晃动几下脑袋，口中念着疼，试图引动点虹的专职反应，让虹愉快些。虹今天给他开了特例，讲了这么久她没兴趣的事。
虹瞥他一眼，将对襟在颈部合好，继续道，“然后，她给小孔覆上周围的散粒，就算完成。”忽地，虹喃喃道：“她‘播种’时的专注神情不错，是比调配基质时更明显的快乐，像在期待什么……和我做生体化验时差不多。”
冬没听懂虹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多问，就看着虹又检查一遍松塌的工服，继而轻触左侧领钮。
一股排挤空气的疾声响过后，晶白的工服紧缚住了虹，唯有脖颈后的兜帽蓬起，高过头顶。虹简单捋顺齐肩长的黑发，将发端塞入兜帽根部使其被轻轻吸附，再双手分沿兜帽顶端边缘，朝两侧根部滑动。动作完成一刻，兜帽立时收缩，紧贴住后脑至后颈的部位，裹住头发。
虹触开个人终端翻看着信息，顺便般说道，“现在她除了休息，随时都待着观景室守着那些无菌盒。她会重复测温度和湿度，偶尔会给那什么‘浇灌装置’添她省下的饮水，嗯，期待什么……是专职本能的期待吧。”
专职本能的期待，冬默默复述，心底又有些沉。他也曾有这种期待，矿机船的主驾位，已经实现了，却是他再不愿经历的方式。
虹翻完信息，忽地提高声量说，“啊，对了，她还做记录，是她自己绘制的她的专职表格。这也让人觉得她不像在做临时专职工作。”虹说着，走向离门不远的工靴，“差不多，就这些。偶尔会感觉她的工作和我挺相似，照顾，不停照顾。她似乎也有同感，所以我成了她目前……唯一愿交谈的对象……”
最后一句话，虹声音低沉，但坐地穿靴的背影坚定如常。
冬借此稳了稳心绪——消失许久的那股奇怪情绪又在隐动。但这次，它不是单一刺痛，还在欣慰之余略带不安。
早点去驾驶舱发呆吧，强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早点去驾驶舱发呆吧，强过在这里胡思乱想，冬思量着利落地穿套好工服。在检查动作感应触片时，虹悄然走来，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到他肩上。
虹没说话，冬却仿佛听见一句“我们不会重蹈灾难。”
他轻轻嗯了一声。
那里有一块顶板，属无光源类型，是他在灾难前偶尔坐着玩的地方。就为从另个一角度看码头：堆栈台、通勤艇、各式箱子、人、出入口以及小行星带，全是倒过来的。
他得在那儿等虹来找他，而今天，是他来这里等虹的第四天。
他站上这块四标米见方的顶板，然后坐下，凝望出入口外的小行星带，任思绪如前两轮专职班期一样，就着满舱矿石给予的愉悦，思考一个自测试首日便蹦出的问题：
如果灾难重现，你打算怎么办？
他问自己一遍又一遍，但仍想不出来。内心越来越烦躁，将专职工作积攒的愉悦冲淡。他吁叹一声，站起身，朝右边一块较小的光源型顶板挪步。暖白色的灯光愈发刺眼。他站定到两块板子的接缝处，照以前玩耍的方式背过身，朝着灯光后仰，使一个模模糊糊的淡影落上堆栈台。
几名恰巧从那儿飞过的人发现了影子，四下扫视一阵，发现了他。他们说笑着，冲他大声打了个招呼，再毫不在意地飞走。
冬望着他们离去的身影，缓缓呼吸。思绪在游走，他能听见脑海里的声音：
好好看看他们，阻止特职岗的人是你，决定沿用那方案的人是你，劝导幸存伙伴们的人还是你。但你，没法像他们那样轻松。你仍会因想起璇而胆战……未来无法预测，你……已经三个专职班期没收获到充沛愉悦了，再这样下去，你大概要……
冬拍拍脸，阻止自己继续想下去。前一刻，他仿佛又看见自己精神濒临崩溃的模样。
一个晶白身影出现在通道口，黑色的头发齐整收束在兜帽里。
冬瞧着虹飞过来，规规矩矩坐回之前坐的位置。三天前，他曾试图瞒下自己心中不安，但这方式对虹确实无效。虹的直觉，或说是她的专职嗅觉，使她轻松察觉到他情绪波动。
“她挺好？”冬问向落上顶板的虹。虹每天都会去探视璇。
虹一边在他左手边坐下，一边说，“挺好。你前天的药喝了吗？”
冬老实地点点头。
虹浅笑下，说，“能自行缓解的话就先省着，”
冬看出那笑容有些疲惫。他想起那些幸存的伙伴们。“其他人怎么样？”他又问。
“和你目前差不多，”虹说着，掏出一条微重力款缓和剂递了过来。“但大家都该感谢璇。”
“为什么？”冬接过缓和剂，捏着药袋一个边角晃了两下。
虹把手肘支到蜷起的膝盖上，托腮答道，“她还躺在医疗舱的时候，就让一些本需缓和剂的，后续入站人员情绪亢奋，省不少药。到专职测试时，又让其中一些人再省出些药。而她由工作汲取的愉悦情绪也减淡不少精神上的不良症状，再省了点她的治疗配额。”虹冲他手里的缓和剂撅下嘴，继续道，“最近给你，他们，带去的全是可再分配的。”
冬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他喝下药，闭目沉默，感受着喉间甘苦混入嘲弄的味道——舒缓情绪的助力，是“缺口”。冬默默对他自己念道：你不知她还会带来什么。
一阵似在扭动的窸窣声从虹的位置传来。
冬虚开眼，见虹面朝他低着头，用一种细致观察的眼神瞧他。
虹发现了他的目光，回身打了个哈欠，问，“还有什么想问的？”
冬摇摇头，一面决定再不在测试期提及璇，一面用意志驱赶药效。
“没有的话我先回去眯一会儿。她这几天一直有点太兴奋，我还得休息期时再去看看，不让她过度工作。还有，快到我们采集日了，你注意作息时间。”虹说着，揉揉脸，起身朝码头通道口飞去。
“啊！”冬下意识惊呼一声，急急起身道：“一起走，我忘了采集日。”
虹一瞬停在半空，扭头投来一道不可理解的目光。
冬尴尬笑笑。
“最近是够乱的。”虹低声说着，回头继续朝通道口飞去，却似完全没有等他的意思。
冬挠挠脑袋，紧追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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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片昏黄的光漫入虚开的眼里，冬依稀感觉意识似被一片混沌紧裹住。他尽力凭着感知辨识周遭一切：像灯光，我……躺着的？生活舱？
忽地，左臂传来一股酸胀发麻的刺痛感，像被什么东西挤压许久。他试着动了一下。
“嗯……”一个听着耳熟的女声轻响起，似有不满。
冬转头看去，见虹侧躺身边，揉着睡眼，而他的左臂正好横穿枕头与虹肩头之间的空隙，被虹的下巴压着。虹的睡姿瞧着眼熟，但迟滞的大脑没让冬想明白：虹为何和他睡一起。休息期，每个人都各回各的生活舱。
虹揉完眼，却依旧闭着，只懒声问到，“还有多久？”
“嗯？”冬不解。
虹抠下脑袋，“班期……”
噢，班期！冬猛然清醒了些，遭紧缚的意识也顺便把那片混沌崩开一道缝，让他想起虹为何在他身边。
昨天，是他俩的“繁育计划”采集日。按“繁育计划”中的指导建议，他俩须得在各自采集完精子、卵子后，服用释放剂并一同休息。那药剂可提供一种短暂且不充分的快乐，以消解采集日当天不可工作的不适感，但副作用便是大脑反应迟钝，持续时间还长短不一，视个体当日精神状况而定。而本次采集日的休息安排，轮到在他的生活舱，虹当然该睡在他旁边。
一阵刺痛感再从左臂传来。
冬试着慢慢抽回胳膊，虹不耐烦地嘀咕一声“快点。”便直接用肩撑起头。冬咬牙忍痛收回左臂，活动发麻的左手。
虹翻个身趴着，脸闷在头枕里说，“唔——还多久……”
冬抬起酸麻感稍减的左手，冲顶板轻点两下食指，将时计投射在顶板上。亮黄的指针下，还有两个小点亮着蓝色光。冬轻声道，“两标时。”
虹又稍翻动一下身子，闷声道，“过半标时喊……”
冬嗯了一声，再想起今天他是专职班。我也该早点收拾，他心想。
忽然，裹缠意识的混沌又崩开一条缝。那根将出现的首班指针——绿色的细线，把一双深邃的墨绿色眼睛牵入脑海。
像女性，感觉认识，谁？冬思索起来。但缠绕意识的混沌再裂不出小缝，他看向虹，想问问。眼前是虹白皙的后背。刹那之间，他不想问了。
即使光线昏暗，他也一眼辨出虹背上那道细疤——从左肩斜拉至接近腰部，是虹在灾难时安抚一名精神崩溃的人，却反遭其“攻击”后留下的。
冬的心口刺痛了一下，那双墨绿眼睛的名字随之印入他脑中，把那片混沌彻底崩碎。
璇，冬默念，“缺口”。他彻底醒了。
冬回过头，盯住时计。刚刚熄灭的光点领着那些过往奔入脑海，并把一个确切的事实放在显著位置——再过十一个标准日，璇的测试就结束了，新一轮倒数将开启。
心跳声在亮黄指针的缓移中越来越震耳。
过了半标时，冬叫醒虹。
虹却似也是再没睡着过，闻声便翻身坐起，左手揉眼，右手朝正对床尾的舱室夹角挥抬一下。
一面阻隔幕帘自地板上的分区隔断条内升起，连接地板与顶板，形成一个独立的半闭合小室——卫生区。里面随即亮起白灯，透过乳色隔断幕帘掩去区室周围昏黄的光。
虹伸着懒腰走过去，一声不吭，既不问他是否还有释放剂副作用反应，也不聊最近是否有趣事。
冬坐起身，无目的地扫视舱室。
他和虹的工服都在地板上，各占一小块区域，边缘环绕了一圈徐徐闪动的绿光。工服前侧，没人用过的磁浮休息椅静靠墙边。休息椅后面，是收折入墙的半人长宽的个人终端台。他不禁想起璇的简易专职台。跟着，一个念头闪过——她进展的如何？这念头把他不在测试期提及璇的决定撞碎。
“测试……如何？”冬依从着念头问到。
虹在卫生区里平淡答道，“认真。”
冬磨蹭着下床，走到卫生区开口对面，展开饮台。他想喝口水。但手指触及饮台下的折叠杯时，他下意识地收回手——水，重要的给养。
冬转过身前走两步，右肩靠上开口处的阻隔幕帘，环抱起双臂问，“你觉得她又能成功吗？”话落，眼前白皙裸背上那道细疤又狠扎一下他的心。干吗非要问这问题？他暗问自己。
虹没答他，但是停下了对着仿镜梳理头发的手，转而触开镜下洗漱台，取出一个小巧的含漱器放进嘴里，再含入一口水。之后，她借着仿镜瞟来一眼，并随口腔里的震动唔唔两声，似是回答。
冬暗下嘲笑起自己刚问的问题：谁会知道？都不会知道，也没人想知道。
他摸一把脸，捂着嘴看向两人间的地板，空无一物，和此刻思绪一样，而阻隔幕帘里微小的造型电流却开始把皮肤刺得麻麻的，还有些疼。
冬安静地感受着这份小小刺痛。他没注意到虹透过仿镜瞥来一眼，微翘一下嘴角。
过了十多天，他终于不掩饰担心，又提到璇的测试了。
虹心里想着继续梳洗，任由冬靠在幕帘上发呆。待梳洗完毕，虹把头偏向一侧，再透过仿镜端量身后仍一脸愁容的男人。那头寸短黑发里似有了几根白丝。虹抿下嘴，对着仿镜里的冬柔声道：“测试到现在，已没人还是你这模样。”
冬抬起头，稍挪动下靠着幕帘的肩膀，才像是听懂那句“已没人”都包含谁。他舔一下嘴唇，吞吞吐吐地说道，“突然有点……心神不宁。”
虹轻哼一声，左手支着洗漱台转去身，右手叉到腰上。“我不好奇她会不会成功，但你有很久没提到她，”她淡淡道，“这才不正常。”
冬抠了下下巴。虹了解这小动作：他不打算解释。
虹直接走上前，轻推开挡路的冬，挥动手指调换舱室照明，走向抛在地上的工服。绿色光圈在她靠近时连闪两下，向她提示工服供能的储电已满。她拎起松垮失形的晶白色连体工服，上下左右地翻转查看一番，工服没有意外破损的地方。
她提衣坐上床沿，撑开从衣领到肚脐位的记忆对襟开口，穿套起松塌的腿部。她想验证一个心中答案，冬的不正常表现的答案。她自顾说道：“按测试规则，任何人不能向璇提供额外协助，但不表示不能询问她的测试近况。”
阻隔幕帘上，冬的影子快挪了一下肩膀位置，显出一瞬的不安。
虹高抬起探出裤腿的脚尖，冲着冬的影子大声说出答案：“你不敢提及她，或面对她。”
冬一下子把脑袋从幕帘背后探出来，嘴唇微启。紧接着，他换上一副苦笑，又把头收了回去，发出一声轻叹。
“无——误——”虹高呼道。
藏不住，根本藏不住，冬想着，挥手关掉阻隔幕帘。他看一眼他的工服，走了过去。躺在床上高举双脚的虹一下子翻坐起身，在他路过她身前时踢动双腿试图妨碍他。
拖沓的裤腿相互摩擦着打在地板上，混着虹的轻轻笑声，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
冬照旧如漂浮扑的躲避般贴墙闪过。至此，虹才停下嬉闹，坐等他拎起工服检查。
冬一边检查工服，一边问：“有多认真？”
虹双手提着松塌的工服腰身跳离床沿，说到，“看不出她目前的专职工作是临时性的。”
“看不出？”冬不解地垂下拎着的工服。
虹浅笑着瞥来一眼，再自顾着把工服腰位提至腰身用右手按住，然后将左手伸入松垮的左侧上身。
冬索性拖着工服，拉过近旁的休息椅坐下，想等待虹挤出继续说下去的兴趣。
这时，虹讲起她所知的一些部分——
测试期头几日，璇频繁穿梭于生活舱与一号观景室。为了用简易专职台检测一种东西——被她称为“培育基质”的黑色半黏状散粒——的成分，以调整配比。那东西在她手里，被重复着刨出，调整，填回，检测，再刨出，再调整，再填回，再检测的过程。她还会不时寻觅、补充些材料。
璇没有固定班期。于是，她每一天都准时开工，又不知疲倦般从不按时休息。那状态甚至让虹产生她已无需调养的错觉，但身体检查的结果总是相反。也是那种行为，使虹必须在进入休息期后督促璇保持正常的生活节奏。
讲到这里，虹刚好穿套完整个松垮的上身。她拉开对襟朝里检视一阵，调整起动作感应触片的位置，并顺口道：“每次找她与找退班后的你一样，只需两点一线地寻一遍。或观景室，或生活舱，九成九概率能找到人。”
“确实认真。”冬不由地嘀咕，也不由地思索：测试之后呢？
一个松松垮垮的白影一个箭步跨过来，并把一张清秀的面孔凑到他眼前。
“干——”
冬没来得及说出“吗”字，虹已松开扶着身上工服的双手，重重拍上他双肩。冬登时蒙了，而一段语重心长般的话旋即入耳。
“照这情况，如果测试成功，一号观景室你怕是再进不去了。”虹说，“做点思想准备。”
冬自觉左嘴角被某种力量挑了起来，颤动两下。至于虹，她实实在在地笑了，如常般温和。此刻，冬才发觉，于不经意间紧绷的心弦已松开。冬把拖地的工服抱到身上，认真地朝虹笑了笑，轻声道：“刚才……走神了。”
虹这才重新站直身，再调整一下工服，开始从肚脐位向立领左侧的颈部位触合记忆对襟。她继续讲述起来。
“她确定基质合乎要求的时候，我正巧去她生活舱巡检。那天，她让我和她一起去观景室，嗯……”虹停住手，偏着头，似回想着说，“播……播种。就是用一根小棍在基质上轻扎一个小孔。哦，是填在无菌盒里的基质。然后……再朝小孔里拨下一个小黑渣子。她管那叫‘种子’，记得是在一个白色小袋子里，一共‘播种’了八个无菌盒。我是看不出那东西和矿石渣有何区别。”说到这里，虹重重吐出一口气，像是为排解烦闷。她继续触合起对襟。
冬胡乱晃动几下脑袋，口中念着疼，试图引动点虹的专职反应，让虹愉快些。虹今天给他开了特例，讲了这么久她没兴趣的事。
虹瞥他一眼，将对襟在颈部合好，继续道，“然后，她给小孔覆上周围的散粒，就算完成。”忽地，虹喃喃道：“她‘播种’时的专注神情不错，是比调配基质时更明显的快乐，像在期待什么……和我做生体化验时差不多。”
冬没听懂虹后一句是什么意思，也不敢多问，就看着虹又检查一遍松塌的工服，继而轻触左侧领钮。
一股排挤空气的疾声响过后，晶白的工服紧缚住了虹，唯有脖颈后的兜帽蓬起，高过头顶。虹简单捋顺齐肩长的黑发，将发端塞入兜帽根部使其被轻轻吸附，再双手分沿兜帽顶端边缘，朝两侧根部滑动。动作完成一刻，兜帽立时收缩，紧贴住后脑至后颈的部位，裹住头发。
虹触开个人终端翻看着信息，顺便般说道，“现在她除了休息，随时都待着观景室守着那些无菌盒。她会重复测温度和湿度，偶尔会给那什么‘浇灌装置’添她省下的饮水，嗯，期待什么……是专职本能的期待吧。”
专职本能的期待，冬默默复述，心底又有些沉。他也曾有这种期待，矿机船的主驾位，已经实现了，却是他再不愿经历的方式。
虹翻完信息，忽地提高声量说，“啊，对了，她还做记录，是她自己绘制的她的专职表格。这也让人觉得她不像在做临时专职工作。”虹说着，走向离门不远的工靴，“差不多，就这些。偶尔会感觉她的工作和我挺相似，照顾，不停照顾。她似乎也有同感，所以我成了她目前……唯一愿交谈的对象……”
最后一句话，虹声音低沉，但坐地穿靴的背影坚定如常。
冬借此稳了稳心绪——消失许久的那股奇怪情绪又在隐动。但这次，它不是单一刺痛，还在欣慰之余略带不安。
早点去驾驶舱发呆吧，强过在这里胡思乱想。
早点去驾驶舱发呆吧，强过在这里胡思乱想，冬思量着利落地穿套好工服。在检查动作感应触片时，虹悄然走来，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抵到他肩上。
虹没说话，冬却仿佛听见一句“我们不会重蹈灾难。”
他轻轻嗯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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