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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溃

    冬坐在矿机船驾驶舱内,从仿窗屏凝视今天需采掘的最后一块目标矿,努力借此保持平和。

    昨天,他在办公桌后短暂情绪失控。他无法用理智为自己解答一串挥之不去的问题——璇入站已五十五个标准日,专职测试还剩八天,一〇一二能在之后坚持多久,又能坚持到第几个‘缺口’出现?‘缺口’如何堵住?一〇一二如何恢复平稳?——他不知道,他始终不知道。

    冬对着受采掘脉冲击打的矿块嘀咕,“今天又没多少快乐,还是得回码头顶板上喝药,昨天虹还拔我两根头发说做检查……呵,她别主动找我就行,没好事。”

    紧急视讯请求的提示框瞬弹入矿机船终端闪动,像在对他说,“是吗?”

    “哈,怕什么来什么!?”冬下意识苦笑,又紧张地细瞧一眼。发讯人是布朗克。他长吁一声,又心生不解。

    他又什么事必须立刻找我?冬想。

    冬接起视讯,直接用船队俚语朝布朗克招呼:“哈的?”——这谐谑味十足的船队俚语众所周知,是戏称对方此刻像个傻子。冬想借此调侃当值非专职班的布朗克,换换心情。

    布朗克却像完全没听见这一句,依旧脸挂那张淡然“面具”端坐桌前。

    冬左右挑动两下眉毛,在平时,布朗克会简短且平淡的回一声,“你。”

    布朗克开了口,如常般平淡说道,“新人出事了。”

    冬愣了一愣,问:“怎么了?”

    布朗克不紧不慢地斜瞟旁侧一眼,似看了点儿东西,再说道:“她突然放下测试工作不顾,找人问了怎样能从站外看看一〇一二。对方在确认这件事与测试本身完全无关后,给她说了方法。于是,她去了出站检修口,穿上站外工作服出了站——”

    “只是出个站而已,”冬忍不住打岔,“就算迷失回程方向,站外工作服也能自动导引回程。她动站外工作服添配的机械臂了?”在他看来,站外工作服不过是标准工服的强化版,只要璇不动那三根收折后背的机械臂,操作站外工作服移动对璇而言并不难。

    布朗克淡淡道,“重点,她不清楚一〇一二反作用防护场的防护范围。她飞出太远,越出中心安全区,被一颗从防护区外缘划过的微小陨石击中。”

    冬听见脑子里嗡了一声,还有一声急问,“她如何?”一个理所当然的问题,问完却让冬感觉古怪,这话像不受控般蹦出去的。

    布朗克再朝旁瞟一眼,答,“虹还在救治。算她运气不错,站外工作服的防护层更厚,更紧实,没击穿。但她还是被压强伤了,陷入昏迷。是站外工作服应急程序自动发送警讯,并把她带了回来。”

    冬听见了自己的吼声,同刚才一样,是个不受控制般蹦出去的吼声:“在想什么!”

    布朗克眨了眨眼。

    冬立时埋头揉按起太阳穴。布朗克眼中困惑让他清醒,也觉察到两次不受控的起因:那股受璇影响的奇怪情绪。他有些慌了,在璇成为一〇一二“缺口”的当下,这股情绪竟然又出现。

    “我,这……”冬嘟哝着,急思该说点什么先敷衍过去。

    布朗克嘀咕了一声,“确实是。”

    冬困惑地停住手,小声道:“确实是?”

    “虹今天递送了你昨天情况,她认为你近期压力过大。”

    冬干涩地笑两声,说:“退班后我再找虹检查一下。”

    布朗克嗯了一声,丢下句“我一会儿去看看新人。”便挂断视讯。

    但接下来的工作里,冬再难散走那股奇怪的情绪——只要一想到璇,那情绪便浮入内心。这也成为他汇聚愉悦感的阻碍:心绪受其左右,生出焦虑,侵蚀着采掘工作给予的快乐,进而使每一次操控都像坐在办公桌前,凭肌肉记忆一次次释放动作,只为让自己尽快回返空间站。

    回港退了班,冬觉出心中愉悦感比前几轮专职班更浅淡。他进入通勤艇,艇内已有人聊起璇的意外。

    “听说伤得重,虹到现在还在抢救。”

    “‘奇迹’干吗要跑外面看一〇一二?”

    “去医疗舱看一看?”

    “你确定?现在?去干扰虹救‘奇迹’?”

    ……

    冬咽着嗓子,努力下压再浮入心头的那股奇怪情绪。

    通勤码头里谈到璇的人更多了,冬直飞去那块码头顶板坐下,掏出虹昨天给他的缓和剂。他不想再找布朗克问问璇的情况,也舍了去找虹检查一下的念头。他凝视倒着飞来飞去的人流,倒着的出入口,倒卧出入口的小行星带,于这片逆向中寻求平静。然而,内心异乎寻常地翻搅让他难以安坐。当他又一次听见远远传来关于璇伤势的闲谈时,他揣回药剂,离开顶板,径直朝通道口加速飞去。

    胸中这颗躁动难安的心在催促他:必须去看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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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从中心通道拐入正对医疗舱的楼层通道口,即见四个鲜红光点亮在晶白门框之上。

    四颗灯,竟然亮了四颗紧急处置灯!冬打了个寒战,不由得悬停半空。他拼力用心中浅淡的愉悦擦涂跃入脑海的、曾不止一次见过的五颗鲜红的光点。他飞过去,用站长权限临时解除舱门锁闭,比常规舱门宽出两倍有余的医疗舱门疾速开启。

    红巨星的余晖将尽,使主舱室内的灯光更显清冷。

    冬走进去,在舱门重新闭合的间隙辨清所见:

    横卧景观窗前的办公桌空无一人,桌前两把客椅静立待机位,桌后晶白的办公椅则紧靠着窗,椅子转向右,正对治疗室。治疗室的门没关,一道更明亮、清冷的光投射在门前地板上。

    冬大步朝治疗室走去。到门口,他先站住了。

    虹站在临近室门安放的那张治疗床边,治疗床床身悬停于虹胯部的高度;璇裸身仰躺在透明的治疗床板上一动不动,被筒状的隔离治疗光网围住。光网之内,几束细亮白光自光网投下,在接近璇左肋下部的一个地方以几近疯狂的频率闪射;璇的左右小臂贴近白色床沿仰放,都插着一根不及小指粗细、自床沿里探出的透明软管,里面似偶有东西在游动。光网之上,治疗床终端全息屏显现在虹面前,左手位是一堆显出数据、图表的视框,右手位则是数个操控面板。虹的双手手指紧随她视线挥舞、弹动,与虹等高、立于床头的治疗床终端模块组响应着虹每一次动作,频繁闪动各色小灯。

    虹瞥他一眼,过往经验便给予冬明示:这时候别弄出一点儿不必要声响。他缓步走进治疗室的门,并观察起渐入视野的,自测试开始便再未见过的小脸。

    面色苍白,闭着眼,微张着嘴,就像……

    冬心下一紧猛然停步,又见虹并未停手,这才轻轻呼气。跟着,他比发觉奇怪情绪再现时更为吃惊:你比“一〇一二意志”施行时更难接受她的死亡?

    莫名的,冬仿佛听见了内心回答:“似乎,是的。”

    冬一下子仰起头,望着清冷的灯光倒抽一口空气。但……她是“缺口”,冬感觉手脚有点儿发软。

    “安静。”疲惫的声音从身前传来。

    冬顿然回过神。他看向前,沉着又疲惫的侧脸仍对着终端屏,忙碌的双手依然在挥动。冬吞咽下嗓子,再次缓移脚步,朝治疗室里面拐去。

    脚边,一片灰青色忽映入视野。冬发现是璇的工服,乱糟糟叠堆着,几乎有大半压入室门内的感应区。

    冬缓慢蹲下,打量着工服暗自琢磨:听到的都说伤势较重,但没见血迹,到底伤的哪儿?

    冬忍不住转头轻声道:“她的伤——”

    “闭嘴。”虹甚至没瞥他一眼。

    冬合上嘴唇慢慢起身,绕向工服后面的空处。那里可以靠墙站,离虹也较远,不会干扰到她。

    “关门。”虹又说。

    冬立刻把璇的工服拖出感应区。室门随即关闭,一圈偏橙红色的细线环绕住松塌的工服,徐徐闪动。

    站外工作服自带储能,她的工服储能还消耗成这样,她飞出去了多久?冬心想着,背靠墙,抱臂凝视身前那张没启用的治疗床。他转而思索自己为何竟一而再,再而三地因“缺口”心生异样。

    为她感觉可惜?他暗问自己。这次内心没动静,但在他眨过一次眼后,一个蜷缩的影子乍然躺入那张没有升起的治疗床上。

    冬呆呆瞧着那影子,知道它怎么出现的,是自意识深处那扇记忆的门。但冬辨不出那是谁。影子的脸模糊不清,嘴一张一合,像是在说什么,而冬听不见任何话语。影子身上的工服颜色不定,那双血糊糊的手和工服上沾染的血污也随工服不断变换。

    冬按揉一下眼睛,再睁眼,影子散了。他又瞧向另两张顺次朝内摆放,同样未启用的治疗床。它们应该也是空的,但此刻,它们同样被辨不清的影子占据了。

    靠前的床上,一个影子面对他侧身趴着,左臂压在身下,右臂从床沿瘫垂,大块血污覆在额头位置。靠后的床上,一个影子平躺着,一圈红光环绕着床身急急闪动——那是危急信号,可周遭没有警铃声响,医师们也不在旁。

    冬又抹下眼,四下扫视。先前还干干净净的地板上同样躺下了影子,一个,两个,三个……一股呛人的血腥味隐隐浮入鼻腔。

    冬闭上眼,使劲摇晃脑袋,摇晃里面那个可轻松应付身体失衡及重力环境频变的大脑。他使劲摇了好一阵,终于造出一股袭上头顶的眩晕感。他再睁眼,那些影子散了,血腥味也散了。又过一小会儿,眩晕感也散了。

    他朝璇瞟去,却与一道严肃目光直直对撞。他稍一愣,明白虹为何瞧他,也猛地瞧清虹此刻模样:虹停下了所有操作,右手按在床头终端模块组上撑着身,左手似无力般搭按腰间。只有隔离治疗的光网还围着璇。

    冬快步走过去,压着声问道:“我没事,她?”

    “又救下了。”虹嘴上说着,双眼紧盯他迈出的每一步。冬自知脚步掩不下心中焦虑,但虹似乎也累得不愿和他计较。

    冬来到虹对面,大气不敢出。

    这时,一股由大量微粒体聚成的有如黑液的存在,夹杂着寸寸红丝,从璇的左小臂快速游入透明管内,与其中另一股浅灰色的微粒体们合聚一团。

    虹垂眼看去。那些红丝很快变得浅淡,直至化散不见。接着,合聚的微粒体们快速游入床沿内的管身,回返床头终端,点亮了“体内处置措施助手”模块的待机灯。

    虹轻呼一口气,嘀咕:“还是你们省心。”跟着,她看了回来,面色显出温和。

    冬忍着不安轻声道:“返站时听说她伤得有些重,我来看看,毕竟——”

    虹一下子闭上眼睛,轻摇摇头,像是不愿听他说下去。紧接着,虹鼓起点儿劲,说道:“她肋骨骨折,肺部挫伤,脾脏受损,内出血……别把自己又丢回去,梓娅待会要来交接班了。”

    冬明白虹担心另外那名女医师发现什么,他们瞒下的那段过去。他点点头,又顺着虹对璇伤情的说明挠了几下脑袋,让自己专注回想那些内容——全是虹当初强塞给他们的基础医护知识。

    “脾脏……血库……内出血……”冬大概的想起了一点儿。

    他背起手,贴近隔离治疗的光网,端量那张年轻的脸——测试前还消瘦的面颊已恢复一些饱满,除脸色发白之外,璇的神情平和,呼吸也平顺,并未瞧出有痛苦伴她。这样貌仅仅像是睡着了,尤其在知道她活着的情况下。

    看来一〇一二还让你继续留在我们身边,冬心下默念。但很快,一股无形力量像在降至璇身上——它开始令璇的眉眼与直挺的鼻梁拧成一团,嘴角抽动,身体战颤,呼吸越加急促。

    冬不禁向虹投去询问目光,虹也应着他目光瞧来一眼。

    突然间,虹像被什么东西惊住,愣了一下才低声道:“神经传导阻断结束,痛感滞后发作,她会重新感受到部分疼痛……”虹话锋一转,语气严肃地问道:“你确定你没事?”

    “我取份药喝,应急的还放桌里?”冬说着,直起了身。他打算立刻去服一份缓和剂,然后再给虹细说今天暴起的奇怪情绪。否则,他无法解释自己为何会满心焦急地皱眉瞪视她。

    虹点下头,“对。”

    冬转身迈腿,又见到一圈红光环绕着床身急急闪动。这次,伴着尖锐刺耳的警鸣声。

    冬猛地扭头。

    隔离治疗的光网已从治疗床上消失,璇半睁着眼,半撑着身子冲他胡乱挥摆右手,像要尝试抓住他。无甚血色的双唇颤抖着上下轻碰,虽无声,但冬仿若听见了压过刺耳警鸣的哀呼——“帮帮我!”

    冬下意识地回身扶住那只乱挥的手。肌肤相触一刹,一种感同身受的痛楚把他撕碎,一股道不明的东西强挤进意识,并不断膨胀、炸裂,仅给冬余留一份细若游丝的理智。而这点微薄理智,在此刻,什么也制止不了。

    再一次地,冬感知自己转向虹,大吼一声:“必须救活她!”

    必须!?我说了……必须!?

    冬辨识着直贯入耳的吼声,看着正急忙俯身想把璇按住,并准备拉回璇的右手的虹霎时间定住,睁大了双眼瞧他。

    冬愣住不动,忽感手心有东西滑落。他一瞬看去,发现璇又昏了。他翻手抓住那只正砸向床沿,已然无力的手,将它平放回原先位置,呆呆看虹一声不吭地迅速调整璇的躺姿,重启了隔离治疗光网,终端全息屏也随即显现在虹面前。

    但虹没有立刻开动,反而先闭眼紧攥住双手片刻,再凌空捶动两下,之后才一言不发地操控起终端。

    “体内处置措施助手”模块的待机灯紧跟着熄灭,一股黑液快速游出,游入璇的手臂。

    冬也再不敢多待片刻。他埋低头,双手紧夹臂下,盯着地板快步离开医疗舱。他飘出医疗舱门,看一眼无人的通道,突然被刚才的自己逗笑,心中却无比苦涩。

    必须?你竟然对虹说必须救活她?冬问自己。你认真的?在距测试结束还剩八个标准日的今天?对虹说必须?不光违反测试规则中“不得对璇施加额外干涉”的条款,还对虹说“必须”救活“缺口”?

    上翘的嘴角被急跳的心狠狠拽了下来。

    冬记起衣兜里的缓和剂。他掏出它,盯着它,冲心中自己狂吼去:你竟然对虹去说必须救活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