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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传·格陵兰阴影(6)

    副校长这时感到自己说错了话,显然自己不该勾起这位老朋友的那些最好别让他老是想起的回忆。有些东西就是这样,虽然它对你很重要,重要到它是你还在这个肮脏的世界活着的唯一的意义,但你最好别总是试图去谈论它。不仅别去谈论,最好也不要想起。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昂热说:“但这是一个悖论。”他说:“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能想,不能说,但同时也不能忘。”

    “你能不能不要说话像一个哲学家一样。”副校长说:“你难道就没有什么值得想起的快乐的回忆吗?”

    “我年轻的时候喜欢文学。”昂热说。

    “想不到我们慷慨风流的昂热校长居然也曾有这么穷酸的爱好……”

    昂热居然罕见地笑了,不是那种礼节性的笑,不是慈祥长者的笑,或者计谋得逞时的笑,他真的笑了。

    “我得承认你说的很对,我喜欢文学是因为当时诗写得好最能受女孩子们的青睐。那时我总是空着肚子坐在桥边——因为钱都用来买那些在我看来很上流典雅的漂亮衣服了。我假装在读雪莱或者济慈的诗,其实是在偷看穿过膝白裙的的女孩子们的腿。我幻想自己是个郁郁不得志的年青的诗人,我会在冰冷的炉火边写诗写到一半时死去,女孩们会在葬礼上念着我的诗篇无声痛哭,在草地上留下几滴爱恋的眼泪,然后围着我的墓碑踢踏着她们的高跟鞋歌唱。我喜欢听女孩们的高跟鞋在青石地面上敲打的声音,我那时觉得那就是诗。”

    “没有太多经历的青年人最喜欢幻想这些东西,就像马克·吐温的汤姆·索亚,总是幻想着平时对他很凶的姨妈会在他死去后后悔自己生前没有对他更好一点。我不太喜欢我的父母,我总幻想有某个爱恋着我的人能为我真心洒泪。”

    “济慈的诗和生命让我迷醉,但我没有成为约翰济慈那样英年早逝的天才诗人,我成为了活到一百二十岁而且还在继续浪费空气的老不死。”

    副校长静静地听着面前这个年轻的老头讲述他的过去,喝着价值只有几十美元的啤酒。这种场景似乎是应该配些高档酒的,还应该有一个更有格调的空间,可惜他们正在一座乱糟糟的阁楼里。阁楼里面既没有住着深闺少女也没有住着避世的高人,只有一个头发乱糟糟挺着大肚子的老男人。这个老男人喜欢穿着牛仔服看西部电影,和在大半夜边喝酒边欣赏情色艺术。

    真中二啊,他想,应该是这么个词吧,他从Eva那里听到的。那个天真而浪漫的幻想被戳破了,所以现在坐在这里的不是英语世界的大诗人,二十世纪的雪莱、济慈或者拜伦希尔伯特·让·昂热,而是秘党的屠龙学校卡塞尔学院的校长,S级混血种昂热。这个人不会写诗,气质和行事也和诗人沾不上半点边。他表面上最大的乐趣是公款旅游和准时参加每年的巴黎时装周。他也许曾经有过天真的诗人般的哲思,但这些早已在他那目前已经持续了整整一个世纪的屠龙生命里转变成了他心底里深深的阴谋。

    可是即使再幼稚的理想,只要你一直坚持下去,就没有人能嘲笑它。即使它是黑色的,但只有你自己知道,它曾经多么绚烂。

    “我已经没有理想这种东西了。那是属于年轻人的。我是老不死,负责当背景板和遗臭万年。”

    “不仅是我,也包括你,我们两个,以及像我们两个这样的人迟早都要死。秘党需要我们这样的怪物,但同时又害怕我们。因为他们害怕一切比他们强大的东西,这就是人类,弱小、自私而且自大。但是当我们死后他们又要找另外的怪物来继承我们,否则他们要害怕的就是日渐苏醒的各种高阶龙类了。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对我近些年的权力越来越大还能容忍和愿意养包括你在内的一群学院闲散人员的原因。事实上是他们需要我们,不仅只有我们有可能对付那些尚未出世的最可怕的君主,同样也只有我们能在他们的争权夺利中维持平衡。他们最大的幻梦就是希望有一个足够强大的怪物,同时又希望这个怪物完全受他们掌握。根本不存在这种东西。所以说你和我和他们都并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自由,我们都只是相互利用而已。我利用他们达成我的屠龙事业,他们利用我为他们将来主导的新世界修直道路。”

    “别把我——我是说我们两个说的像囚犯一样。”副校长说:“至少我们两个人还都没有结婚,正好能给该死的秘党少留几个没有人情味的屠龙机器。”

    “恰恰相反,”昂热慢悠悠地说:“如果你的大脑记不得这么多事我可以再给你复述一遍。自从1992年起实行的新的秘党党规要求混血种结婚之前必须向秘党长老会提交申请。尤其是你我这样的混血种,按照规定至少需要长老会七个人中六个人的同意才能结婚,结婚前需要五年的考察期,也就是一整个卡塞尔学院本科生培养时长那么长——如果双方年纪不小了可以酌情缩短,但需要加强其它方面的考察——同时需要对结婚申请人双方的档案和最近三代的父母亲族的档案单独排查,并确认他们最近十年的生活状况,已经去世的需要查阅他们的死因和相关档案。对双方的师生——如果有学生的话——还有同学、朋友、同事、对头等等的档案也要调查,还要调查他们对申请人双方的整体风评和对这段感情的评价,申请人自己需要向所在班级、院系、风纪委员会、校长办公室和校董会分别递交一份档案陈述自身和对方的感情历程并做自我评估,最后还需要在院内会议,各院系联席会议——学院地下那帮老头子也要参加——学院各部联席会议以及校董会做听证报告,如果他们出自某个混血种家族那么他们的家族内部也要举行同样的流程。这些环节中有一个环节不通过就不能结婚,在任意一个环节不通过三次三年内不能再提出申请,还要下调他在学院内的权限等级。而且即使通过了结婚申请,以后十年内每周也还要接受学院派出的医学和心理专员的全面调查。和对方的每一次接触都需要详细记录。发生性行为时至少需要六名以上执行部高级专员在场,并且在突发紧急情况下在场专员可以采取一切必要防卫措施制止他们的行为。”

    “这他妈是结婚申请吗?调查他国间谍恐怕都没这么多流程!而且有人能满足这种要求吗?最近一个登记为S级的混血种都在四十年以前了,那个人都已经死了很久了。”副校长吐槽:“而且发生性行为时需要六个人监视又是什么鬼?他们是皇帝和皇后在培育龙子龙孙吗?”

    “但是你知道的。”昂热说:“这是必要的。从前我们不懂得,但现在我们只能这么做。”

    副校长当然知道,他只是经常忘记,也许是故意的。“拥有这种被称为‘S’级血统的身体真是个悲剧。”副校长说:“这么说来目前你我的学生里还没有满足这个要求的看来是一种幸福。”

    “当然,我一直感觉自己和别人——或者说别的混血种——不一样。不知道你有没有这种感觉。”副校长突然来了兴致:“或者你曾经认识的那个S级朋友。”S级本身就是非常罕见的混血种,尤其在古代世界里,这种混血种往往被神化或魔鬼化,关于他们即使有记载往往也是语焉不详,或者满是不可靠的神秘语言,而晚期现代不过是最近一两百年的事,被明确记载的S级混血种屈指可数。可以说S级混血种是一种异类,一个极端。很少有人清楚他们的心理状况,他们相互之间也几乎没可能碰上。他们就像中古中国的皇帝一样孤独,他们对普通人只活在惜字如金的官方历史里。

    “老实说我的情人虽然遍布美国的每一州领土,多到我都记不得她们大多数人的名字。但是我其实从来没对她们有过那种其他人名为‘爱情’的感情。这部电影刚出的时候我就看了,但是我体会不到学生们说的那种东西,我只知道确实有那种东西,但我无法对它产生信仰。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和某个情人缔结婚姻甚至产生后代这种事。我的情人也基本是没有血统的普通人,保证我这样的神经病绝不在世界上多出现哪怕一个,即使可能性很低。”

    “你不会想夸自己很有先见之明吧。另外你猜的没错,确实只有你是这样而已,不过那不是因为什么高级混血种的孤独感,纯粹是你个人心理健康有问题。”

    “不要说的你很懂的样子昂热,你年轻的时候连女朋友都没有交过!”

    昂热一脸黑线:“我有没有女朋友你又不会知道,你那时候都不认识我!”

    “你要是有女朋友就不会整天想着当大诗人了。”副校长给自己和昂热各倒了一杯酒,然后把自己那杯一饮而尽:“我年轻的时候也写过情诗,诗和女人是相悖的。等你追上她们以后你就不会总是想着要写诗了,你只会想今天晚上你们该在哪里用什么方法亲热。”

    “虽然我已经不可能成为二十世纪的约翰·济慈了,但你还是不要用你那风流老鬼的思想当着我的面侮辱诗歌!”

    “现在的你是比我有魅力,但是你没有真正年轻过。你年轻的时候也许很讨女孩子喜欢,但你内心的自卑阻碍了你,那是表面上的绅士优雅和文明衣装无能为力的。你显然不真正懂得如何利用自己的那种魅力。”

    “看过萨特么?你就像那个尽力模仿一个他想象中的完美侍者在餐桌之间穿行的人。也许你能比他演的更逼真,但你事实上不是那种人。你和年轻少女、职场女性或者中年贵妇自如且风趣地交谈,但始终保持着绅士的距离。你不敢尝试跨过那一步之后的事,你只是站在边缘用自己浪漫的想象填充那个空白。”

    “好吧,我承认你赢了。虽然你风流成性的人生比我更适合用法国人的哲学解读,而我只是徒有一个法国的名字而已。”昂热说:“那么就祝愿你和我的学生,我们的年轻人们能永远年轻吧。希望他们不会变成下一个我或者你,像混蛋一样。”昂热也把抓着的酒杯举起,站起身来,一饮而尽。

    “我还是要说一句。你的酒品真差,希望下次你能换点好酒,把那些西部片光盘卖了吧,那里没有慰藉。”

    “虽然这句话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但我还是想问怎么突然这么说?”

    “如果你想要一个符合你美国国籍的实用主义理由的话我这里也是有的。”昂热边说边戴上礼帽:“‘她’已经准备好了。”

    “这么快吗?”副校长有些讶异:“我以为还要再等上两三年来着。”

    “很快,只差最后的步骤了。如果不是庞贝的失踪这个消息已经在校董会上正式宣布了,马上你也会得到一份相关文件。还是老规矩,毕竟你才是我们的‘守夜人’。”

    副校长难得神情正经了一回:“虽然我对你们的那些伟大事业真的没兴致,但这件事还是会做的,毕竟这也算是我的退休生活的一点小乐趣。”

    “喔,是的,这意味着以后你可以更快地——”昂热没有说下去。

    “我的意图真的有这么明显吗?”副校长摸了摸鼻子。

    “你知不知道,其实你一直都挺混蛋的。其实我也是个混蛋,人老了都会慢慢变成混蛋,因为年轻的时候混蛋事做多了。记得把门带上。”

    昂热没有再回答他,门边放伞的地方这时只剩下一滩未干的水渍。阁楼外暴雨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