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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不纯真年代

    “我爸妈那一年代的人,对孩子的态度就是一个盼字。小时候盼长大,小学盼中学,中学盼大学。好不容易上了大学,盼你早点毕业,毕业了盼结婚,结婚了盼生孩子。等有了孩子就开启一个新的循环。中学严禁谈恋爱,大学就该谈恋爱,毕业必须谈恋爱。要是毕业后还没有男朋友,各种相亲立马给你安排上。你说学数学的时候,他们非要先易后难,从娃娃抓起,怎么到了谈恋爱这事,前面完全不给实践和学习的机会,然后又要你一天之内从无知到专家。应试教育也没这么离谱!”苏木连珠炮似的吐槽,颇有点葛大爷的幽默。

    苏木没给我多笑一会的时间,又毫无征兆的把话题拉回高中时代:“不过后来也没什么,那天的招生咨询会赶上一场暴雨,算是咨询未半而中道崩殂。吃吃喝喝稀里糊涂的玩了一个星期,就等来了录取通知书。我和池杉都考出了个人历史最好成绩,没什么意外的拿到了北外和北理工的录取通知书。尹涛也考得还可以,去了陕西财经学院,因为毕业可以去银行,那几年陕西财经学院非常热门。不过尹涛毕业后就直接去了加拿大,再后来就没什么他的消息了。袁丽萍这次发挥的一般,本来目标也是北外的,但是估分以后改成了西安外语学院的法语专业。暑假里我们四个人聚了几次,在尹涛家里玩他的游戏机,去西安植物园看花,好像还一起吃了一次饺子宴,但我再也没能找到那次在沣峪口的感觉。”

    “不过呢”苏木突然提高了声音,还骄傲的挺直了身板,“我们四个人都算是大大超出了同学和老师的预期,也算是狠狠的出了一口气。”

    “去学校填志愿的那天,我和池杉约了一起去和平电影院对面吃刀削面,然后再去学校。刚进学校大门就碰到以前的班主任,班主任问池杉和我估了多少分。我们说了以后,班主任感慨,今年平均分这么高啊!你看,他还是以为我们这样的学生,永远都是个平均分水平。后来同学来的多了,班主任的脸色就开始五颜六色了起来……真精彩啊!”能看得出来,虽然时间过去快三十年了,苏木还是为高考的这场高中生活的翻身仗而感到自豪,为被忽略的三年生活感到扬眉吐气。

    “纯真年代啊!”我也不由得感慨,这个感慨既有对苏木这个故事的,赞叹她们这个TheLoseres团体能够在高考上演绝杀救赎,也是感慨她们从此都能走上了人生的快车道。按照历史进程,1994年大学还没有扩招,学费便宜到可以忽略不计,1998年毕业时大学生正是全社会得抢手货。成为网络写手之前,我的几份工作,能接触到的团队老大都是这一批人。最关键的是,他们有点经济实力买房的时候,房价还便宜的跟不要钱似的。

    我去过一个老大在上海的家,在CN区和PT区交界的地方,200平方的复式还送了个阁楼,买的时候才100万出头,而我的那个小破公寓一个厕所就差不多要这个数。想到房子,我不由得感慨了一下,“还是你们赶上了好时候啊!”

    没有料到,这个无意中的感慨,却戳中了苏木的伤口。苏木斜了我一眼,冷冷地说:“你是不是也打算像跟别的祥林嫂一样,说你们九零后有多不容易?上大学赶上了自费,毕业赶上了不包分配,买房赶上了房价起飞,炒个股还赶上了金融危机?”

    我看苏木眼神不善,不敢正面硬刚,赔了个笑脸先跟九零后划清界限:“我不是九零后,我是八五后”。

    “你这话的意思是:队长别开枪?”苏木如同《穿普拉达的女魔头》,绝不放过嘲讽我的任何机会。

    “我没有要为九零后的抱怨的意思,当然也包括八五后。我只是很羡慕你们的那个时代,吃的是有机食品,不需要上补习班就可以考上大学,都说那是真诚、激情、浪漫和理想主义的乌托邦。”写多了九十年代的穿越小说,这些马屁话一顺溜就出去了,我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

    “乌托邦个头!”苏木显得有点气愤,之前她说脏话都不用中文。

    “九十年代日子比现在难过多了,你说的几乎没有一条对的。我父母都是医生,隔三岔五就有农药中毒患者,严重的一般是喝农药自杀的,慢性的残留中毒,时不时还有投毒杀人的。我上高中的时候,西安的红庙坡发生过一次投毒案,7死33伤,就为了两块蜂窝煤的矛盾。你觉得这样的人际关系算得上真诚吗?”苏木停了一下又补充到,“我们曾经想去干预这段历史,但是没有合适的碎片,凶手是临时起意,除非碎片非常精准的落在那一天否则都没办法干预。”

    “打酱油你肯定知道什么意思,但是你打过酱油吗?”这个问题苏木一脸的真诚,但圈套是很明显的,她肯定把去超市买一瓶酱油不叫打酱油。我只好坦率地摇摇头,投降输一半。

    “散装酱油见过吗?那时候的打酱油,就是拿个空瓶子去食品店,营业员用漏斗撇开酱油缸上的白毛,从下面打一勺酱油出来装到瓶子里。同理还有打醋、打面酱、打酱菜等等,发霉长毛都是正常的,只要不进自家的碗基本上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从科学的角度,发酵过程中,霉菌能产生的鸟苷酸和肌苷酸,也能起到助鲜作用,所以那时候的酱油更好吃是有科学依据的。面包馒头包子这些食品不管是家里做的还是买的,如果长了霉点,多半是扣掉完事了。我家里的包子,我妈总是把窟窿眼多的给我爸,让我吃完整的。外面卖的东西,那放什么就根本没人管了,硝牛羊肉时候放亚硝酸盐那都是常态了,还有追求风味往锅里撒尿的。”苏木又成功的毁掉了一样食品。

    “我们学校里面,以前食堂还在露天支了个摊子,课间卖肉夹馍。每次刮起风来的时候,都能看得见尘土飘落在锅和案板上,但是没人在乎。有一次冬天我去买,亲眼看到剁肉师傅的一滴鼻涕滴到了正在剁的肉里,我们围在前面的人哗的一下散了,然后后面的人哗的一下就围上去了。”听着苏木的讲述,我感到一阵阵的恶寒,一半是因为画面引起的有点不适,一半是因为苏木居然还可以讲的那么声情并茂。

    “那天上课前,池杉也拿着一个肉夹馍回教室,我等他吃完才告诉他……”苏木扶着小桌板笑弯了腰。

    “看来我们是想当然了,还是你们经历过九十年代的人有发言权”,我赶紧终结了这个话题,再说下去还得有其他食品死在她手上。

    “前几年我们初中同学组织三十周年聚会,我发现了一件被我忽略的事实”,苏木突然又变得非常严肃认真,仿佛在读一份新华社社论,“我的初中同学里面有多一半没上高中,有去参军的,有去技校读一年然后进厂的,还有些跟着父母做生意的。剩下去读了高中的人里面,父母额外花钱上奥数班补习班之类额外学习的,全部人加起来就两个。我是其中之一,高三上了一个学期数学。”

    我好像听懂了,似乎又没有听懂。

    苏木很平静的看着我的眼睛,沉默的看了几秒钟,仿佛在用这种方式强调她的论点。“说考大学容易也对,实际上我只是在和另一个上过补习班的同学,还有一些不需要补习也非常厉害的同学竞争,加起来百分之十的人都不到。剩下百分之九十的同学都当了分母,他们主动放弃了竞争。你觉得他们是不想上大学吗?他们真的是没有条件。”

    我无言以对,经济条件不允许,这么简单粗暴的理由,却被大多数人忽略了。所谓纯真年代,浪漫的想象背后,只不过是残酷的现实。如果我穿越到九十年代,马上要操心的不是怎么成为世界首富,而是怎么成为那百分之十的幸运儿。

    沉默了几分钟,苏木又补充道:“这可是西安啊!省会城市,你再想想农村和小城市会是什么情况”。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发动机穿透客场的嗡嗡声,以及旅客中不时传来的呼噜声。

    “不过,我还是很怀念那个时代。我怀念家属院每天晚上成群结队一起玩的孩子,怀念踩在雪后路面上的嘎吱声,怀念还没有天亮就列队跑操的队伍,怀念上课一起打扑克牌的同学,怀念豆腐脑里的辣椒油,怀念和爸妈一起包饺子时候闲聊……”苏木一口气说了很多个怀念,我想她真正怀念的是青春年少的自己。

    “你怎么说的全是中学时代?不怀念大学吗?”我从苏木的话里敏锐的发现了一个问题。

    “那倒不是,我的大学生活过的有点……迷茫,没有高中时代目标明确一往无前,也没有那种活在当下走到哪里算哪里的随遇而安。因此,一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没有找到未来的目标。也许就是这个问题,才把我的生活给彻底打乱了。”苏木望着窗外,很长时间没有回头。客舱的灯光已经都熄灭了,我从苏木的脸上,能看到飞机翼尖航行灯一明一灭的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