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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山城往事(6)

    迎面而来的是彭威谄媚的脸。老胖子一脸浓密的胡子,见过他的人基本很难忘记。婶婶当然也忘记不了,当然不只是因为彭威那老胖子的胡子,更是因为他是本地报纸的常客。比如上个星期报纸就刊登了彭威老爷又娶了一房姨太太的新闻,照片是报社记者赴宴拍下的,女人看着不过豆蔻年华,皮肤水灵得像是能掐出水。至于一旁的彭威……满脸的褶子都能夹死苍蝇了。他俩站在一起不像般配的夫妻,倒像是野猪老父亲和白兔小女儿。

    宴席整整摆了一百桌,请了诺山城的三教九流,那些平时八竿子都打不着的人都被邀请到同一个大厅,被邀请的客人也心知肚明,这哪里是一个简简单单的宴席,这分明就是诺山城各种势力的聚会。

    没办法,彭威的身份太多了。他是诺山城最大的商人,他是诺山城三家银行的持股人,他是诺山医院的董事长。他是诺山城财政部的副主任,他还是诺山城最大的地下组织“青竹帮”的二把手,掌控着诺山城大半的黑色产业。他是这诺山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霸主,黑白两道通吃的主,甚至有时候就连城主大人说的话都没他管用。所以不少人在私下都给彭威取了个外号“诺山土皇帝”。既说他权势滔天,又暗暗讽刺他没有正牌皇帝应有的心胸,只是个“土皇帝”。

    传说七年前有个从外地调来的城护卫队队长,那不长眼的家伙不知怎么的得罪了彭威老爷,一个月后,他收到了老爹在赌场欠下巨额赌债的催债条,不巧的是,老婆老妈被某个诈骗团伙哄着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典当了。

    当然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去某个娱乐场所待了一晚,几杯浊酒下肚,一股热气从肚子里蹭蹭往上窜,看着莺歌燕舞温柔似水的小娘们一下没忍住,第二天发现自己被女人染了病。

    队长越想越不对劲,感觉冥冥之中有一张无形的巨网把自己包围,一气之下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去调查,发现所有事情背后都有彭威的影子,但一点能定罪的证据都没有。

    队长深知自己惹了不该惹的人,最后他跪在彭威门前磕了两个小时的头,留下两根手指,连夜带着一家老小逃离了诺山城。

    彭威说穷寇勿追围师必阙,得罪他的人他从来不会下死手,杀光一家老小什么的太低级。他更喜欢剥夺一个人除了生命以外的一切,让他痛苦但又不至于绝望,像卷入漩涡的人给他两根水草,不至于淹死,但也不可能上岸。那样的游戏对他来说更有意思。

    所以诺山城流传一句话,你可以得罪官家,大不了活受罪,你可以得罪黑帮,大不了一死,但永远不要得罪彭威,因为他会让你生不如死。

    如今号称“诺山城土皇帝”的彭威居然就这样来到自己面前,婶婶惊讶之余更多的是害怕,她怕自己有什么不长眼的地方惹到了这尊“诺山城土皇帝”,土皇帝雄赳赳气昂昂来把她斩草除根,双腿忍不住颤抖起来。

    不过彭威看都不看叔叔婶婶那鹌鹑一样的样子,直直走进那间他平时嗤之以鼻的平民破房子,满脸堆笑和陈依家道歉:“小的彭威,是我那逆子彭涛的父亲。陈小姐实在抱歉,是小的教子无方,让陈小姐不愉快了……给我滚进来!”

    本来就胖的彭涛现在肿得和出栏的猪一样,身上的绷带缠了一圈又一圈,陈依家下手还不至于那么狠,看来应该是彭威知道小胖子彭涛打算对陈依家用强后气急败坏,在家狠狠教训了彭涛一顿,叫仆人匆匆包扎一下后带着彭涛赶到这里。

    彭涛进门后一句话也没说,早就没了在破屋里狗腿簇拥时的桀骜。他灰溜溜走到陈依家面前老老实实鞠躬道歉,并恳求陈小姐原谅。陈依家朝着尹泽城的方向微微颔首,说你骂我的事我不计较,但你打人的事你还得和当事人道歉。

    彭涛面色狰狞,心想陈依家就算了,那妞确实是高不可攀的贵族,但自己凭什么要卑躬屈膝给一个给自己提鞋都不配的贱民道歉?

    今晚的事实在是太让彭涛痛苦了,当他醒来看到自己老爹的脸时,当即就带着哭腔一把鼻涕一把泪泪哭诉自己在外面受了欺负,要多委屈有多委屈。还以为老爹看到自己受伤会立马派人给自己报仇。没想到彭威听完后表情冷得像脸上是结了一层霜。说了一句美尔刻家族的人来了,解开绑在裤腰上的皮带就对着彭涛往死里抽。彭威系的是正儿八经的鳄鱼皮带,淡水河流里的顶级捕猎者。那玩意韧性十足,能把一头牛活活勒死。没几下功夫,彭涛那身白花花的肥肉就皮开肉绽。

    彭涛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家老爹那么忌惮,他老爹彭威可是号称“诺山土皇帝”的男人,黑白两道都举重若轻的人。可就在彭威拿着皮带狠狠抽打彭涛的时候彭涛偷偷看了一眼自家老爹的眼睛,他居然从他老爹的眼睛里看出了恐惧,深深的恐惧……

    不过还没等彭涛想明白,很快被他老爹一巴掌拍头上,“陈小姐让你道歉你就道!”

    彭涛不敢违逆老爹的命令,老爹拿着三指宽的鳄鱼皮带暴抽他的场面还历历在目,彭涛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走到尹泽城面前,“对不起”这三个字仿佛是他咬着牙齿一个一个字说出来的。

    尹泽城做梦也没想到一天前他远远看见还要绕路躲开的彭涛现在居然弯着腰和自己道歉。那个曾经把自己踩在脚下视自己为垃圾的彭涛如今变得如此卑微。

    这一切的改变都源于那个叫陈依家的女孩。自己挨了欺负受了委屈,她立马帮你找回场子,这种感觉很奇怪,四年前老天收走了最后一个为他撑腰的人,现在大概是看他太可怜了,施舍一般再送给他一个可以替他撑腰的人。

    周围安静下来,全场的焦点都在尹泽城身上,尹泽城恍惚间觉得好像自己才是这里的老大,所有人都在等自己的回答。自己什么时候变得那么拉风了?以前自己就算扯破喉咙也不会有人在意,可现在所有人安安静静,生怕遗漏了自己说的某个字。

    可尹泽城没有经历过这种场合,最后结结巴巴说没事没事,算是收下了彭涛的道歉。

    随后彭涛被他老子彭威一脚踹开,“丢人的玩意,给老子滚!”

    “陈小姐真是抱歉,我保证以后那逆子不会出现在您面前,小小心意,请您笑纳。”彭威双手奉上两张金色花纹的卡片。

    诺山城见过世面的人都知道,那是诺山城本地银行最高级别的支票,凭这样一张卡可以在银行换到一千枚金币。而一千枚金币也是一间银行日常备用货币的总量,换句话说,这里的卡,可以让两家银行取钱的员工当天放假,等第二天从银库调来新的货币,其他人才能取钱。

    陈依家没有收钱,只是摆摆手,意思是这事就算过去了。像是遣散打扰她清梦的小吏,轻描淡写又不失威仪,彭威赔笑两声后离开,背影像是松了一口气。

    就在彭威离开后,所有人看陈依家的眼神都不一样了,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那是因为龙不够强。陈依家这条强龙不就狠狠压制了彭威这条地头蛇了吗?如果说彭威是“诺山土皇帝”,那陈依家简直就是坐在王座上的女王。

    今晚的事着实有些多,每一件震撼的程度都不亚于你下班回家看到陌生男人进了自家房门和自己的妻子儿子其乐融融,正当你想把这该死的狗贼斩于马下以敬正道时,却发现妻子儿子不认识自己,还被男人当做神经病反手制服,在一众父老乡亲唾弃的眼神中送到精神病院。

    巨大的割裂感与荒谬感让你不得不怀疑世界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叔叔婶婶感觉此刻脑子似乎有些不够用,需要一点时间来捋一捋。

    什么?堂堂“诺山流氓王”彭涛被打了?彭涛他爹还屁颠屁颠跑过来求打人者原谅?打人者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还长的标标致致文文静静落落大方,就是有点生人勿近,但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是这个如亮眼星辰的小姑娘乌泱乌泱带了一群人过来居然是为了自家的一个小跑腿?你说这群人能抢劫银行我都信。

    更扯的是,自己居然还敲了她的竹杠?最最倒霉的是,那个女孩现在正等着自己说刚刚没有说完的话,敲没有敲到的竹杠。

    四舍五入,岂不是自己惹了“诺山土皇帝”彭威都不敢惹的人,而那个人现在正等着自己的出言不逊?这和意图谋反的乱臣贼子赤手空拳来到金銮大殿直面圣上,而旁边站满武装到牙齿的带刀侍卫有什么区别?更惨的是圣上还饶有趣味想看看自己这个乱臣贼子是怎么谋反的。

    婶婶背后惊出了一身冷汗,连忙堆起笑容,刚想说话却被陈依家抢先。

    陈依家说:“阿姨刚刚说得对,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到,贸然跑到您这里就要带走小城。这样吧,这毕竟是小城的事,就让小城自己来选择。”

    陈依家低头轻笑,退到尹泽城身后,刚才身上女王般傲视一切的突然气势消失,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让人不禁有种感觉,自始至终陈依家都只是一个听哥哥话的妹妹。好像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与她无关,她只是一个听从尹泽城安排的懵懂小女孩。但尹泽城在陈依家后退的瞬间对上她的眼睛,从那个温柔乖巧的眼神里看出一丝“要是敢不选我你就死定了”的意思。

    偏偏林子信这个时候还抽出一把长剑。剑锋的冷光折射到墙上,整个屋子的气温都像是低了几度。“脏了,我擦擦。”林子信面无表情地说,然后拿出一块洁白的丝巾真的就认真擦拭起来。

    喂喂喂,大哥二哥,你们那威胁的意图还能再明显一点吗?尹泽城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哎呀,小城能认识你们这样的朋友真是三生有幸啊,小城是我们的亲人,我们也是希望他能有个好出路,哎呀,有你们真是太好了。”婶婶讪讪地说,露出一副慈爱的表情拍了拍尹泽城的肩膀,“小城啊,等以后飞黄腾达了,千万别忘了我们啊,我们才是你唯一的亲人。”

    “小城啊,我和你婶婶养你不容易,我们也老了……”看样子叔叔真的以为那个平时不起眼的臭小子才是今晚一切的主谋,打算打感情牌,再从尹泽城手里多要点钱。

    陈依家看了一眼尹泽城,摆摆手,那些全身黑色的大汉退潮般离开了屋子,随后她和林子信一起走到门外。

    这里闹出的动静太大了,路上的人围了一层又一层,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对面的人隔着窗子凑热闹,隔壁邻居想听八卦,可又怕波及到自己,只好探出个脑袋,鬼鬼祟祟。

    陈依家拿出古铜色的机械怀表,当秒针跳到第十一下的时候,尹泽城走出来,裤兜揣着私房钱,怀里抱着他的蓑帽,旧旧的蓑帽绑了一根暗红色的带子,很是惹眼。

    ……

    尹泽城出神地望着马车内的松木地板,对他来说,马车这种东西遥不可及,他唯一一次见马车还是在某次城主出巡的时候骑在爷爷头上远远望了一眼,然后就被人群冲远。

    那两匹膘壮骏马神气得昂着头,身上肌肉的曲线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更加优美,听说城主大人的两匹骏马一顿饭钱都够普通人生活一个星期,它们每一根鬃毛都经过专人的精心梳理,还有每天不间断的音乐演奏,这样优雅的骏马才能衬出城主大人无上的身份,也能衬出与那穿着麻布的人浪那天与地一般的鸿沟。

    如今尹泽城坐在两马拉的马车里,今晚过后他的名字将传遍街道的每一个角落,衍生出无数种版本成为路人茶余饭后的“八卦头条”。什么“贵族之子隐忍数十年有朝一日重归巅峰”,“一声令下,将士美女为我出头”,“觉醒的未来之王,一拳打爆诺山土皇帝”。

    尹泽城无声笑笑,感觉自己像在做梦,他怀疑自己其实现在正躺在房间里那张又小又窄的木板床上睡得和死猪一样,门外,叔叔婶婶还在咬牙切齿,咒骂他是一头没良心的白眼狼,想着给他找一份卖力气的工作,这样就不会胡思乱想,做什么去源中城的白日梦了。

    而陈依家和林子信,在港口等了又等,最后在船员的催促下登上去源中城的轮船,头也不回的离开。所有人都有自己的结局,有他没他不重要。

    尹泽城抬头迎上一颗削好的雪梨。

    “我们怕你时间来不及,就去找你了。”林子信把雪梨递给他。

    “喔喔,谢谢二哥。”尹泽城接过雪梨啃了起来,甘甜的果汁滋润了他干燥的嘴。“今晚你们简直拉风到爆炸诶,出来的时候我都看到周围的人脖子伸的老长,你们像是明星一样。”

    “什么你们,是我们,三弟今晚你也很拉风啊。”陈依家说。

    “我什么拉风,都是沾大哥二哥的光。”尹泽城土拨鼠似的三两下把雪梨啃完。

    “虽然不想承认,但在普通人眼里,最好的武装就是衣服和金钱。”林子信用布擦干水果刀,肃穆得像是下一秒就要上阵的武士,“你只是缺少武装,你终有一天会穿上这些武装,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不敢直视你的双眼。”

    尹泽城心里微微一动,嘟嚷着,“你们怎么对我那么好啊。”

    “拜托,我们结拜过诶,你把结拜当什么了?我们是会丢下你跑掉的人吗?”陈依家说。

    尹泽城感觉有些梦幻,自己真的有那么重要,值得花六十金币买回来?他在爷爷走后的人生之书上横七竖八都写着大大的“小人物”,老鼠一样的他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价值。

    陈依家看着他低垂的眼眸,心里一软,摸着他的头开口说:“我刚来的时候也没什么朋友,家里没有人喜欢我,我觉得这个世界多我一个不多,少了我也无所谓,当然,有很多人想接近我,不过都是为了某些龌龊的原因,某个人没有,他给了我一颗糖;吃了别人一颗糖,总要还吧?”

    陈依家的动作很轻,散发着姐姐一样的温柔,身上淡淡的香味把尹泽城拉回到那个午后,橘黄色的天幕下,孤独的少女与少年躲在学校无人的天台,背靠着灰色的矮墙,想暂时逃离世界,阴影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直至完全笼罩世界,就像幕布落下,一切结束。

    这种感觉很奇怪,在你做过那么多像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后,在你几乎忘了曾经帮助过某人的时候,发现居然有人那么认真的记住你对她的好。

    尹泽城掀起窗帘的一角,马车极速前进,他知道自己的过去已经被抛在身后很远很远了,可他不打算回头。

    “不要用温柔对抗黑暗,要用滔天的……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