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读小说 » 都市言情 » 别辞别词 » 第三十三章 天壤之别

第三十三章 天壤之别

    我有时会想,关乎于一个人的成长,

    基因和环境,到底哪个起了决定性的作用。

    我三岁左右,爹妈正逢下岗热潮。

    我妈办理了停薪留职,专心的在家带我。

    我爹的单位则是分批工作,一周只用去个两三天。

    街坊们大多也是工人,他们普通又自信,觉得工人阶级是社会的顶梁柱,他们若是吃不饱,其他人都应该没饭吃。于是安心的享受着假期。

    后来,家里突然摆出了好些麻将桌,提供给闲慌了的街坊们过来打发时间,也给家里弥补一些收入。

    屋里烟味太重,麻将桌边上又支着开水瓶,我妈便不让我在屋里呆着。

    她在门口凳子上放些纸笔,让我蹲在跟前画画。

    我很是忙碌,不但要搞创作,还要留出神来盯着楼下门栋的入口。

    若有三个以上的陌生男子快步的往楼上冲,十有八九就是警察或便衣。

    我就要飞快的跑回屋里通风报信,街坊们也会熟练的把赌金藏好。台面上没钱,麻将也就成了一项街坊之间促进和谐的益智类健康娱乐。

    我妈在气氛这一块拿捏的很好,会特意的播上一盘京剧的磁带,街坊们也就和真听着懂似的,跟着摇头晃脑乱哼哼,空气里都是和蔼闲暇的味道,像是中老年活动中心。

    小黄鸭是接近三岁时,才被我二姨带到徐州。

    在此之前,他都在安徽的乡下,由他的爷爷奶奶带着。

    二姨直接把他从安徽领到了外公家,离我家的小店特别近。于是,我也吵着要去看看我的小表弟。

    见到小黄鸭第一眼时,我很难想象他以后会长得人模狗样。

    他一头又细又长的黄发,国字脸,八字眉,三角眼,看着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脸上两坨高原红,人中那一块因为长期挂着鼻涕,都皴了。

    他像一只刚从垃圾堆里捡回来的小野猫,又脏又胆小,人们靠近了,他就躲在角落里哭,谁都不让碰。

    二姨含着眼泪说,他们黄家就这么对待亲孙子啊。

    也就几个月的功夫,小黄鸭被养洋气了。

    二姨本身收入就不错,带他出去捣鼓了些漂亮衣服,剃过后的头发,也跟着营养水平逐渐变得茂密浓厚。每日有人打理,不常再晒太阳,自然皮肤也白亮了。

    二姨常带小黄鸭来我家小店里玩,他活泼了不少,遇见人会礼貌的打招呼。终于,他也像我黏着表哥那般,整日黏在了我的屁股后面。

    我既激动,又感伤。

    我能装逼了,可小黄鸭没有我曾经当狗腿子那般虔诚。

    往往我做出一个装叉举动,问他,哥哥我厉害不。

    小小年纪的他,居然会露出我表哥当年的眼神。

    他说,这算什么,我也能行。

    他会模仿我做一遍,屡败屡战,毫不妥协。

    我能一鼓作气蹦上凳子,

    他就是膝盖磕得流血,也要努力的往上蹦。

    我一拳打断一块厚实的泡沫板,

    他就玩命似的往上锤,锤不动还拿牙咬。

    我吃一口辣椒酱,他就拿调羹舀着吃,

    辣得满脸鼻涕眼泪,一边哭一边吃,

    最后满脸通红,喘不过气。

    可能他的安徽血统起了作用,

    最后喝了瓶牛奶,就消化掉了。

    明明是他主动参赛的,我也丝毫没有怂恿。

    可我二姨不这么觉得,

    她始终觉得我也不是个好玩意。

    这事要追溯到,我四岁的时候。

    那年初到外公家,因为长得实在太可爱。亲戚们都对我爱不释手,几个姨轮着带我出去玩。

    有天二姨带着我逛完了街,准备领我回去吃晚饭。

    路过一家小卖部,我闹着要吃巧克力。

    外公之前给我买过一次。

    巧克力好大一块,撕开锡纸,里面是一格格的。

    味道我不太记得了,只知道特别贵。

    贵到这种商品,我妈的小店都舍不得进货,生怕被我偷去吃了。

    二姨那时候还在当兵,也没什么钱。

    问过价钱后,哄着我先回去吃饭,说下次再给我买。

    我赖着蹲地上不走,小卖部的老板在一旁煽风点火的看热闹。

    “蹲着不行啊,你要躺地上,躺着不起来她就给你买了。”

    二姨撇了老板一眼,恼羞成怒的照我屁股狠拍了几下,硬拽着我回去了。

    我一路哭到家门口,才停下来用袖子擦干净眼泪,想装成没哭过的样子。

    二姨觉得有点奇怪,不解的问:“怎么不哭啦?”

    我吸了吸鼻子:“不哭啦,一会儿被爹爹(外公)看见了,他要问我的。”

    二姨愧疚起来,摸着我脑袋夸我懂事。

    吃饭的时候,大家夹了菜在碗里,都跑去了里屋电视机。

    外公骂了几句没规矩,独自坐在桌前喝起酒。

    我没去不看电视,在外公边上窜来窜去,偶尔撒着娇张嘴让外公给我夹一筷子吃吃。

    约莫着气氛和情绪都培养的差不多了。

    我费劲的扭着脑袋问外公:“爹爹(外公),你敢不敢打二姨啊。”

    “她人都是我生的,我怎么不敢打。”

    外公舌头有点喝大了,吃了两口咸的压了压,也没忘往我嘴里塞个花生米。

    “二姨是当兵的,会武功,你肯定打不赢。算了,我就问一下。”

    我故意这么说。

    外公经不起激我是知道的。

    就头两天在公园里,观棋的说他技术不行,他硬逮着别人下到了天黑。

    凑巧,二姨端着吃完了的空碗从里屋走出来。

    “唔,来来来,你过来。”

    外公猛的放下酒杯,酒还没咽下去就急着喊她,生怕她跑了似的。

    “恩,什么事?”二姨走到桌前,擦着嘴。

    外公扬手就是一巴掌,击中了二姨的下巴,若不是怀里抱着我不好控制方向角度,肯定结结实实的打在脸上。

    外公完全没理会被打懵了的二姨,把我从他腿上转过来,面对着我:“你看,这不就打了。”

    二姨这才知道是被我挑拨离间了。

    气得把碗摔成了好几瓣,回房里大哭了一场。

    从那以后,二姨总是总觉得我是个阴险的小朋友。自打小黄鸭来了之后,她总会偷偷塞些东西给我。

    哄我说,你是当哥哥的,不要欺负弟弟啊。

    二姨那时白天要工作,小黄鸭就由我外公带着。

    每日带出来溜溜弯,下午就一起看电视。

    我很难想象,他的暴力倾向居然是那时候养成的。

    普通小孩子看西游记,只觉得孙悟空是降妖除魔的大英雄,了不起会在悟空降服妖精的时候兴奋得手舞足蹈。

    小黄鸭则不同,翻箱倒柜的找棒子,逢人就敲。

    敲之前还要骂人家是妖精,入戏得很。

    外婆那一年摔了一跤,右手骨了折,好些个月没干重活。她刚养好了没两天,出门买菜刚回家,小黄鸭从门后跳出来,一棍子打在外婆手上,正巧打在裂口上。

    外婆疼得半天没缓过来,菜掉了一地都是。

    小黄鸭说,你个老妖精,还不现行。

    外婆是个坚强的女人,从来都是。

    她忍着剧烈的疼痛,将小黄鸭结结实实的收拾了一顿。若不是外公出现得及时,估计要把人打肿一圈。

    二姨也好好教育了他,说电视里都是神话故事,孙悟空不欺负人类,只打妖怪。

    一周以后,他把养了三天的兔子给弄死了。

    我那时正巧在外公叫吃饭,听见有类似老鼠的声音,走到阳台才发现两只兔子都被放出了笼子,一只已经死透了,一只正在小黄鸭的脚下惨叫,嘴里吐着血。在此之前,我以为兔子和乌龟一样,是不会叫的。

    我虽是比他年长的表哥,可也被吓着了。

    我连忙喊来了二姨,她明显也不可想象自己的孩子做了这种事。

    小黄鸭说,这个是兔子精,晚上会出来害人的,这下我没杀错吧?

    二姨这才心里有些安慰,觉得自己的儿子不是残忍,只是岁数还小,属于幼稚的行为。

    从此之后,对他的行为管理得更严格了些,每当小黄鸭做出些破坏性的行为,就及时加以纠正。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西游记总算是播完了。

    换来的是各种金庸的武侠剧,大侠们匡扶正义,饮马江湖的同时,小黄鸭也换了兵器,翻箱倒柜的找刀具。稍不留神,他就拉着凳子爬上厨房灶台,抽一把菜刀出来,逮着东西乱砍一气。家里为了防他,每次做完了菜都会把菜刀锁在柜子里。

    有天,二姨领着小黄鸭来小店里玩。

    那时我刚好挨了我妈的打,心情很差。

    坐在小板凳,盯着电视机一边哭一边吃饭。

    小黄鸭晃了过来,指着我碗里的毛豆粒说。

    “哥哥,我要吃豆豆。”

    我正因为我妈打我这事在委屈,

    我说你滚一边去。

    小黄鸭说,你不给我吃,我就杀了你。

    我懒得搭理他,继续吃饭。

    过了一会儿,背上传来一股尖锐的疼。

    我一回头,看见小黄鸭手上拿着一把菜刀,上面还挂着菜叶子,忒埋汰。我妈有时会在店里做饭,我没有玩菜刀的习惯,所以刀也没锁。

    我摸了摸后背,一手的血,哇的一声就哭了。

    不是疼的,是吓的,我看不到自己的背,所以也不知道自己被砍成了啥模样。

    二姨连忙把我带去缝了针。

    旁边的小诊所连麻药都没有,就这么生缝的。

    那以后,我陷入了更巨大的沮丧之中。

    我当哥哥以后,不但没能顺利的装逼,还负了伤。

    并且小黄鸭开始跟与自己同龄的小娃娃宣传。

    “我把我哥哥砍了一刀,你们敢么?”

    以前,我也奇怪。

    我和小黄鸭的成长环境,有一段明明很是相似。

    父母都很忙,都由外公外婆带着,看一样的电视剧。

    为什么性格方面有着天壤之别。

    后来想想,也不奇怪。

    我的骨子里就带着我妈身上的胆小怯懦,真发起脾气来,才会冒出我爹暴躁的基因。小黄鸭则不同,爹妈都倔得很,睚眦必报,凡事较真。

    头两年家庭聚会,一家人在外公那团聚。

    小黄鸭兴冲冲的和我说。

    “哥,你知道么,我头两天进局子,民警都惊呆了。说我今年的出警记录,一个屏幕都装不下。”

    一家人都被他气笑了。

    二姨板着脸说。

    “很光荣么?你还好意思说。这些年,就因为你那些破事,家里花了二三十万了,你总说要买车,你要不出事,这钱不就省下了?”

    小黄鸭笑得痞气。

    “我不出事,你也舍不得拿三十万给我买车啊。”

    我笑得开怀,觉得小黄鸭有时候逻辑居然抓得挺好。

    我妈宠溺的看着我说。

    “还是我阿硕乖,从小就不惹事,没进过局子。”

    我突然就想起来,我妈对我的教诲。

    她说,你不要和人打架,我们家穷,打赢了要赔钱,打输了要治病,都要花钱。

    她说,别人欺负你,你就让着点算了,别惹事,绕着他走。算了,他们家有钱。

    她说,遇见事情,你也不要讲义气,路见不平,要躲得远远的,我们家经历不起闪失。

    穷这个字,就像慢性毒药一样,刻进了我的骨髓。

    每去了不熟悉的地儿,遇见未经历的事,瞧到太昂贵的物件,或是喜欢上了太美好的人,它就化出一股自卑,腐蚀掉我所有的自信。

    它告诉我,怂就对了,胆怯应该的,失去才是你的人生呀,你配不上是应该的。

    这玩意如附身小山一样,压得我喘不过气,让我走得使不上劲。

    我也从未想过,

    这玩意居然化成了壳,护我至今无大事。

    有时我也分不清,胆小是否属于一无是处。

    可每当我因为怯懦,事后又陷入懊悔。

    我又总想起,我小时候的画。

    那破壳也包装不了什么。

    王八的内核,它是一根那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