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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黄雀

    送走李文忠,王英在县城闲逛。因从心底厌恶马晔,他索性避着,能不见则不见。一直晃到天黑,才悠悠回至军中。

    当他一脚踏进中帐营,火光顿起,不禁背身一耸。

    那马晔端坐案上,一脸铁青,他身旁矗立几名一脸凶煞之气的壮汉,人均手持一根木棒。

    “砰”的一声,马晔拍案而起:“好你个王老包,你可知罪?”王英被这一番景象吓傻,扑通跪下:“大人,卑职知罪!卑职知罪!”不过他转念一想:“我何罪之有?”

    “你何罪之有?你罪过大了去了,你擅离职守,其罪当施以杖刑。”马晔显然是早有准备,他一本正经又道:“平日里,你当职饮酒、不理政务,本都司都不予追究,从而使你变本加厉,恣意任为。今日不可轻饶,来呀,给我重重得打。”说罢立即命令施刑。

    这一言既出,王英恍然大悟,心想马晔不就是想拉拢自己,不过那军棍滋味可不好受,先暂且跟他示好,免遭皮肉之苦。

    王英面露嬉笑,急忙拦下大汉:“弟兄们先歇歇,我有话要和都司大人谈。”他来至马晔身前,小声说道:“大人,您有啥事吩咐就是了?需要动这个大阵仗?”马晔要的就是他表态,他瞪一眼王英:“算你聪明!”

    二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

    王英早年跟随李文忠南征北战,是其麾下得力干将,本事有多强,马晔自然清楚,他一直很看得起王英,想收服为其效力。

    白天李文忠一语中的,马晔有过权衡,他是对的,但也不尽然,朱元璋一心“改土归流”,明眼人都看得出来。

    所谓“改土归流”便是把朝廷分封的大小“土官”改为“流官”。“土官”与“流官”的区别在于,土官可世袭,子孙永荫,属一方诸侯,不易控制。而流官,则是由吏部选派,乃是朝廷命官。

    大明开国初期,为了笼络人心,特意将边陲少数民族的首领封为“土司”,许以诸多特权。如今的云贵地区,就有几十个“土司”之多,他们与地方官并存,多有尾大不掉之势。

    朱元璋内心处于极度矛盾之中,贸然取缔“土官”制,抹不开面子,于是他派出马晔至贵州探探底。

    马晔自认为这是一次绝佳机会,只要皇帝有这个心思,自己不做那么明显,就不用承担后果。如果激起土官反抗,大明就有借口出兵灭之,从而彻底根除“土官制”。他想着立下如此不世之功,获得爵位不是难事。

    彝族部落在水西最为强盛,马晔觉得应该拿它开刀,可以起到杀鸡儆猴作用。

    次日,盘州城内一队飞鱼服纵马而过……

    锦衣卫来传旨,是朱元璋口谕。

    “马都司,朕对尔甚是满意,望再接再厉,作出更大功绩。”一锦衣卫威严地诵出一段简短话。

    马晔喜出望外,他听出龙颜大悦的感觉,肯定朱元璋之心思,自己没作错。而同在一旁跪候的王英却听出森森寒意,这话等于什么也没说,又等于什么都说了,好坏全凭皇帝决断,他不会去提醒马晔,巴不得他早点死。

    送走锦衣卫,马晔瞧一眼王英,疑从心来,决定试探他。王英虽嘴上说归附于他,那也仅仅是口头约定,而且是在胁迫下,并不那么纯粹。

    马晔心想:“是时候让他干点事了,只要他替我做事便下不得我的船。”马晔在王英耳边说道:“老哥,我麾下的‘鹰卫’,高手众多,让您统领,如何?”王英听得,连连摆手:“都司大人抬举下官,我哪有那个本事?”马晔笑道:“您过奖了,请不要拒绝兄弟的一番心意。”王英装作一副受之有愧神情:“那哥哥勉为其难了。”他只知马晔养了一批神秘死士,却不知道究竟有多少人?背地里有什么动作?所以他趁机答应下来,以便近一步查明虚实。

    马晔朝帐外守卫使一个眼色,不一会儿,一苗族装扮壮实汉子走进来。马晔向王英介绍,此人名叫王荣贵,他不是苗人,而是个彻彻底底的汉人。

    汲取上次教训,马晔改变策略,他有了新计划,即是用“私人武装”去行离间之计。

    他干的都是见不得光的事,自然不能动用卫所军。

    这一次他选择下手的目标是刘淑贞。

    按马晔吩咐,王英率领“鹰卫”向布依族进发,他们统一穿上大襟短衣。是的,这是苗人常见的装束。未免引起不必要麻烦,他们不走驿道,从罕无人烟的山路窃行。

    一路上,据王荣贵透露,跟着的这群人不足鹰卫总额一成,个个身怀绝技。

    王英大惊,自己带来的人虽然不多,四五十还是够数的。而这仅仅一旗就有如此庞大建制。他照此基数粗略一算,马晔的私有兵力,已大致有了谱。

    就这样,翻过一座又一座山头,进入一片梯田。飘向田野和着饱满的稻花香,让人陶醉。王英是农家出身,见这番景象,喜不自收。他捧一把稻穗,发现颗粒有些细寡。

    今年的南疆不是一个丰收年。

    尽管如此,他还是将稻穗紧紧撰在手心,黯然落泪。

    他忆起往事。

    昔年,如果有这样几亩薄田,爹娘也不至于饿死,他至今仍记得,那日,他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眼睁睁看着他们永远闭上双眼……

    “大人,再往东走大概半日便可到达。”王荣贵道。

    王英立即收起忧伤,以平时那副玩世不恭姿态骂道:“这是他娘的什么苦差事,老子两条腿都跑断了,还有那么远,真他娘糟心。”这话似乎说进王荣贵的心坎,他亦发起牢骚:“就是,这他娘什么苦差事,老子赚点钱真不容易。”他说完,指示同行的鹰卫下属原地暂作休息。

    临来时,马晔留了心眼,他明面上让王英统领鹰卫,可对他并不完全放心,为保险起见,故而给了王荣贵调配权,这样可掌握主动。

    然而这些,王英心中有数,这些人只认王荣贵,未必会听自己调遣。

    “来来来,弟兄们,弄两把,弄两把。”王荣贵从怀中取出一只小碗,鹰卫围在他身边,他们在赌骰子,顿时便熙熙攘攘,吵个不休。

    “大人,来玩两把!”人群里,王荣贵伸出脑袋朝王英叫道。王英婉然谢绝:“你们玩,咱不懂这个。”“那咱玩了,不陪你了。”王荣贵笑道。王英微微点头,以示理解。

    望着这群人,有输的骂娘,有赢了狂笑不止,一个个生得奇形怪状,吊儿郎当,丑态百出,王英暗自发笑:“这就是身怀绝技的高手?马晔这个蠢材,找来一群乌合之众,能成什么大事?”他往前走,远离人群,又摇头狠言:“叫我堂堂正三品的卫所指挥使跟这帮鸡鸣狗盗之辈混在一起,真他娘丢人。”

    约莫半个时辰后,王英大喝一声“上路!”这伙人玩得意犹未尽,败兴而恨恨前行。

    天大黑,终于进入布依族地界。

    此时,鹰卫们陡然换了一副嘴脸,他们不再嬉嬉闹闹,而是谨慎地跟在王荣贵身后。王英本来就没抱替马晔效力的心思,反之他一直想着如何搅局。但他并不知道这群人要干什么,因为马晔提防他,并未告知具体计划,他只得埋头跟在后面,见机行事。

    他们悄悄来至一处路口,见四下无人,便藏身于附近树林。

    王英似乎有所明白,他来过布依寨几次,清楚地记得,这是通往集市唯一通道。

    不好!他们要拿布依商队下手,然后嫁祸莫罗。

    此举甚毒,王英心急如焚,思索起来:“千万不能让他们得逞,得尽快想个办法!”他抬头仰望星空,稀稀疏疏点缀着几颗星星,一轮弦月如是镰刀。

    猫在王荣贵身旁,王英正皱眉不展,突然腹中发出“咕咕”之声。赶一天路,几乎没进饭食,这会停滞下来,只觉饥饿难耐。王英以己度人,猜想他们也好不到哪去。

    “他娘的,饿死了,这叫什么差事,整个活受罪。”终有人抱怨起来。王英扭头一看,说话之人正是王荣贵。

    机会来了!王英突发奇想,有了一计。他就着王荣贵的话说道:“是呀,长夜漫漫,若是饿至天明,路怕是都走不得,更别提办差。”王荣贵叹道:“是呀!出发时没多带些干粮,失策!”王英听得,故作神秘一笑。那王荣贵倒机警得很,从笑声中听出弦外之意,说道:“大人可有高招叫兄弟们饱餐一顿?”王英故弄玄虚道:“那还不简单?”王荣贵一揖道:“愿闻其详!”

    王英指向布依寨子方向道:“我来此巡查过几次,寨中有户人家饲羊,那羊老肥了,弄两只来尝尝不是很难。”

    这一说,王荣贵来了劲,他吞咽口水道:“烤全羊乃是人间美味。”王英笑道“:“那是,南方羊肉也别有一番滋味。”王荣贵急不可待道:“那恳请大人赶紧带路。”王英瞪一眼道:“你傻呀,这么多人进寨极易被察觉,到时如何收场?”王荣贵连连点头:“是是是,大人说的是,那怎么办?”王英道:“你找个人跟我走即行,保准弟兄们能吃上羊肉。”王荣贵顾不上多想,指派一人交于王英。

    这人名叫张三,生得尖嘴猴腮,颇有“梁上君子”之态。王英想得没错,此人入伙鹰卫之前曾是一名盗贼。

    跟在王英身后,张三吹嘘自己,其实净是些偷吃爬拿的龌龊之事。

    他们从山间小路接近布依寨,在一处山包上稍作停留,窥视片刻。

    待一队巡逻兵走过,二人一气冲下去,来至一户农家的羊圈。

    “果然如大人所言,这羊真他娘肥!”张三大喜,小声说道。他话音刚落,眼前一黑,只见他身后,王英提着一节木头……

    “他娘的,老子陪你玩到现在,是时候送你躺下了。”王英一脸怒气而道,然后他赶紧敲起这户人家的门。

    “你是谁。”户主是个身材矮小的汉子,他见王英腰配长刀,吓得两腿发软,瘫坐地上。“是我,普安卫指挥使,不识得我?”王英解释道,不等户主答话,他又指向羊圈旁,躺地上直挺挺的张三道:“去把那狗娘养的绑起来一会交给守卫,我去找你们刘当家有急相商。”他话落,便匆匆去了……

    户主认出了他,不再恐惧,他瞧王英神色焦急,故不敢怠慢,朝里屋留一言“他娘,找根绳子来。”

    刘淑贞已然睡下,听侍从传话说王英来见,披件外袍,慌忙至前堂。

    王英一身苗族装扮令刘淑贞不禁一怔,问道:“大人,您怎么如此穿着?”王英道:“先不谈这个,赶紧多带些人跟我走。”刘淑贞跟王英私交不错,知其人品,她连连点头,传令急点一千步卒随王英而走……

    林中,鹰卫争吵着如何分食烤羊,他们并未觉察危险正向他们逼近。

    一鹰卫死士道:“王大哥,想我为你鞍前马后,劳苦功高,那羊腿分一只予我。”另一鹰卫怒道:“凭什么让你吃羊腿?在座的谁不是跟王大哥走南闯北的,你比谁高贵呢?”话罢,鹰卫余众纷纷附言:“是呀,凭什么?”

    王荣贵听得嫌烦,大喝一声“住口”又道:“就他娘这点出息?传出去丢咱鹰卫的脸。”

    鹰卫们闻斥,面面相窥,不敢言语。王荣贵瞧一眼布依山头,嘟囔道:“这王老包去这么久,该回来了。”一鹰卫上一语:“这家伙会不会和张三独吞羊肉?”王荣贵没好生气道:“你以为和你一样?这家伙堂堂正三品的命官,稀罕这玩意?”

    王荣贵不是等闲之辈,见过一些世面,刚才王英走后,他便有悔意,马晔曾有过嘱咐,不可轻信王英。他这一去,前景难料,风险太大。

    等了一会,王荣贵心头掠过一丝不详,他当即决定迅速脱离此地,可他并不知道刘淑贞和王英早已布好阵型。

    鹰卫们刚欲撤退,周围火光冲天,一时晃了眼,待反应过来,钢刀已架到他们的脖子上……

    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不过如此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