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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屋的故事

    我误入一个充满各种色彩的地方,顺着回忆的线,渐渐感受到了恐惧。那时认为是个毫无边际的笑话,可能是被无地点无时间的交代方式更衬托出了故事的奇异。而我眼前的这番景致和记忆标志——一条木桥连接至湖中心的三座并列的圆形石屋——证实了那位流浪汉讲述的绝非妄语。

    湖不大,被密林包围,桥这边的一块牌子上写着“丛林之眼”。这里的颜色过分饱和,好像每个物体都可以自己发光,甚至可以闻到这些颜色的香气,听到它们悦耳的律动。湖面倒映着天空五彩斑斓的云,从一道缝隙泄下来的光瀑正好淌在石屋顶,是一种超乎自然的美。

    我从中间石屋的门进入,三个屋子内部连通,没有客人。我要了故事里的桔子酒。关于石屋的细节就不全部转述了,对于他来说,细枝末节都非常珍贵,在平常随时拿出来砸吧,而聆听者能记住的是其中独特新奇的部分和遗忘后剩下的。

    他说那是一个驿站,中间屋子有一个柜台,唯一出售的饮品是桔子酒,驿站的人说如果想喝水可以到湖边。他付了钱,却只给了半杯;又付了钱,又只给了半杯。连续两次莫名其妙的半杯使得流浪汉隐约感受到了侮辱,然而看见左边屋子那些沉默着喝着酒的人,再限于飘无定所的敏感,虽内心嘀咕抱怨,仍旧安慰自己说不准只是个差错而不是轻慢。于是他带着化解内心牢骚的预期付了两杯的钱,结果这次递在柜前的是正常的一杯。几次的举动让对方明白到了他的意图:“这里的东西都是按照半量给的,我知道你接下来要问为什么不直接按事实标价。在丛林之眼,你可以欣赏双倍的风景。基于此——价格不改,要懂得接受。”他耳朵听着,眼睛直盯着墙上的一支枪。

    “不好意思,我们这里只有红茶。”

    故事到了这里,休论流浪汉的怒火,我认为“武松醉打蒋门神”都不够解气,已经想象着拿到那把枪如何大开杀戒——大镖客乔在《荒野大镖客》(1964,主演:克林特·伊斯特伍德)开场用了五连发干掉了罗霍兄弟无事生非的四条狗腿,终结于比拼装弹速度后的决胜一击;我是否可以率先抢到墙上的那把手枪从而毙命那个用审判语气说出“价格不改,要懂得接受”这句审判词的人;流浪汉一定盼望默声的那些人有几位站出来,可以像三剑客一样同差点沦为街头混混的达达尼昂一起喊出“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然后开启《无耻混蛋》(2009,导演:昆汀·塔伦蒂诺)里的酒吧决战。

    “这只手枪卖吗?”“我们卖子弹,送枪。”

    “子弹如此之贵。”“因为送枪。”

    他所有的钱只能买两颗子弹。

    柜台上趴着一只枪和一发子弹——“价格不改,要懂得接受。”

    右侧屋子孤零着一位呆望湖面的青年。他端着所有的酒和枪弹到其身边坐下。通过他们的对话,流浪汉阐述给我此刻这幅画面定格时呈现的背后内容:青年与那帮喝酒的人分别来自湖东西的两个镇子。这天是两镇的谈判日,每年一次,已持续了六年。因对面一直恶意压低桔子的收购价格导致他所在的镇也曾试图建设自己的酒厂,但驿站不允许。青年每次都提前出发,是为了能更多时间在湖里游泳,他说丛林之眼的水可以金光满身;曾经几次离开故乡,然而少了金光,比饥饿更加痛苦;住在湖边是他的梦想,使之天赋融合于湖水。青年给流浪汉展示了他的“蹼“——四只手脚各七根指头。

    与此同时,流浪汉盘算着怎么用这把枪。他猛然有个瞬间:可以用这把枪指着任何一个人的头,让其对着枪洞满嘴恭维;可以让那些坐着的人和驿站管家歉声连连;他甚至可以做些坏事,比如拿到柜台里所有的钱供接下来的漂泊。可惜就是一个瞬间,他认清了这把枪拥有绝对的权力,但只有一颗子弹的权力,从那些人看到他买枪后平静的表情得知,他们并不害怕这个玩意儿。驿站一定有更多的武器。这么说,这颗子弹几乎没有了威慑,只有奇袭的效果,就算可以冲过去出其不意杀掉那个施加侮辱的人,极可能自己也无法活着跑掉。

    “桔子酒我们这里不曾卖过。”我内心的恐惧得到了一丝舒缓。

    青年边喝着流浪汉买的酒边回答每次谈判时的情况:“谈判时的争吵不可避免,几乎到了厮打的边缘,但每次都被驿站压制下来。然而吃亏的总是我们,这么多年的压榨,导致我们的镇民不得不应付额外的劳作以弥补生计。两镇积怨由此愈深。”

    想像必是先于行动,起初头脑里的血雨腥风,到现实的评估,再至谋篇布局,流浪汉的目的只有一个——如何用好这颗子弹。他恍然明白释放始终停留在嘴皮子上的弓箭需借助这根容易擦枪走火的谈判之弦。他计划在争辩不可开交之时射出那颗子弹,似那年塞尔维亚青年刺杀奥匈帝国的皇储斐迪南大公夫妇。流浪汉说活命要先于报复,因此担心无论是从屋内还是屋外射程内的某隐秘处击发,很可能都难逃一死,其次说不准所有人会转而聚焦在这个外来人没来由开枪的原因。于是,他放弃了这个一分钟以前的妙计。

    当他再注意到那位纯朴、单调、坦率带着醉意又拥有烦恼的多指青年时,犹豫了片刻,他对青年说:“一会儿谈判时,射杀三次说出‘价格不变,要懂得接受’的那个人,你镇的困难将迎刃而解。至于做不做全由你。”然后,留下了枪,就此告别。他说十年后的当地县志用一场浩大的洪水吞噬了两个镇子替代了三周的血流成河,口气里带有骄傲与沮丧。

    流浪汉的故事也到此结束。

    他给了我半壶茶,刚想问原因,他说:“茶是由湖水泡的,又可以欣赏双倍的风景,半壶足矣,到懂得接受。”恐惧再次袭来,那场笑话里的相互屠杀是存在的。如前已述,人们擅长遗忘,从而导致陈规旧制得以寄生于扑朔迷离的历史中并暗伏于后世后代。

    我接过那半壶茶,瞬时到了恐惧的极点,茶托上的双手有十四根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