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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漏

    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周围爬满了铁锈色的石头,它们披着斗篷缓慢移动,颗颗坠落其中——这种奇怪的感觉出现在我发现4月21日消失之后。

    20日,我终于忍不住问他为什么每天都如此准时,他自顾自地走着,没有回答。22日,他上前拍了我一下,指了指天上的太阳。原话是这么说的——我回答你昨天的问题,我始终跟着它。这两天的日记衔接无差,然而我不确定是否21日那天又去问了同样的问题。还有是不是把21日错写成了22日,以致都错后了一天。但23日,即每周周六晚八点与父母通电话的内容确实写在了当天。

    我不会轻易漏掉一天,也不会把几百天活成像是一天。总是设法尝试些新鲜事儿以使记忆长久清晰,同时让日记更加有趣。即使曾有时日过得枯燥、重复,本子上也会记上:如常,平安。但那天,没有通话记录,没有工作文档,所有可以证明我已活过的线索都没有。问了好友上个月21号的事,他说想不起来:别说那天了,很多天都想不起来。他们没有记日记的习惯,本身时间长了就很容易遗忘,再如果过成了千篇一律,哪天消失了或者哪年消失了,他们都不会知道。他们的日子会丢失吗?谁也不知道。

    我查看了那天的报纸新闻,除了市郊一座化工厂的爆炸离我不是那么遥远,其余的好像与我的世界没有建立一丝的联系,比如中东最新局势和我通勤时间的长短,委内瑞拉货币的崩溃和减少中午饮食的建议;仿佛我始终住在《瓦尔登湖》岸边的木屋里。而翻阅了“历史上的今天”: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开始横渡长江;1953年,《罗马假日》公演——我着重一下,这浪漫的故事就发生在一天。

    我还是要去问问那位一直穿着补丁外套的老头儿。他的准时让人寒颤,与他在桥这头相见,当日的事情都会有条不紊;但在桥尾碰面,整天的时间好似拨快了一刻钟。

    我未过桥,等待他的出现:“您记得我吗,您肯定记得,您上个月曾经主动和我说过话,关于太阳的事儿。您对时间超然精通,肯定会记得很多细节,对您来说,这个小小的问题必然不在话下。就是……,就是上次您和我说话前,我问您为啥这么准时。是吧,我就想和您明确一个事儿,您指着天对我说跟着太阳那句话之前,我询问过您几次?就是这个。”他看都没看我一眼。我决定跟着他,看他究竟在耍什么把戏。

    我与其不远不近,在城市里穿行。说实话,这种感觉古怪,让人眩晕。不是因为闪过的人群和拥挤的大厦,是《挪威的森林》里渡边跟着直子走路的一幕出现后就挥之不去了——“我一直跟在离直子一米远的身后,边走边打量她的背影和笔直的黑发。”“就散步来说,直子那步法又有点儿过于郑重其事。”老头身板直挺,头发花白,而步法就是直子那样。

    我们回到天桥,接着又回到了天桥,走过的道路仍旧一样,绕着这片区域画着一个圈,而时间不多不少整一个小时。我累得坐下,不出所料,一个小时后他路过我的身旁。直到傍晚,老头就这么一直走着。他把自己作为分针,走在一个万物与之都分毫不差地运转却不免让人起疑的时钟里。

    连续六天,每当他路过,我都会冲他喊一声:“嗨,老头。”仔细听,这不是无礼,而是挑衅!终于,他有了反应。

    “既然你已经发现了我的出格,那就直说了!

    “你只问过我一次。后来,我主动找你,是为了蒙混过关,让你觉得日子是连续的。

    “你21号那天,被我借走了。”

    “借走了?!什么意思?”

    “每个人的时间都会被借走的。我有你那天被借出的记录。”他边走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褐色薄本,翻出一页。他继续说道:“让我看看你那天都做了什么——

    你问了画家达利关于作品《记忆的永恒》背后的真正表达;

    乍现的灵感告诉你要为那座夜晚归于沉寂的城市来一场烟花盛宴,你那时的好友知道这个计划后激动万分;

    你与一位姑娘漫步在落叶铺满的深秋之路上,帮助这位男士后来成为了刺客;

    你在两个帮派争吵之际,拔枪射杀了笑里藏刀的和事佬;

    你走在凌晨的街道,看到一辆事故车停在匝道上,立即报了警;

    你预言了广岛原子弹的爆炸,并写信给维特根斯坦,告诉他二战即将结束;

    开车撞死了两只鸟;

    与自己熟悉的老家伙分析理性的光辉;

    作为精神科医生,正在摘除一位病人狡猾的暴力人格。”

    这诸多奇异、离谱和不相关的事情竟出自于自己丢失的一天,且被记录在另一个人的日记里,我无法理解。

    “你可以把自己想象成一个变幻的幽灵,你和众多被借出的幽灵共同构成了当事人所在世界的一切——跌宕起伏的人生,喜悦、悲哀、愤怒和恐惧的分配,疾病的诊断与死亡的安排;他经历的人情世故、所处的地理面貌及历史线条都是独特的,甚至不一定会有基督教或儒家经典,也许包括生物分类和演化过程都千差万别。所以,在达利世界的那半个小时,你和另外两个出借人共同建设了一个采访。”

    “依你这么说,每个人自成一个世界?”

    “不错,希望没有吓到你。”

    难以置信,此时我周围的万紫千红倏忽退了色,意味着我知道的是已知的,不知道的也不会产生。

    “所以,因什么要有那次采访,达利的世界或者每个世界的构成逻辑是什么?”

    “这……,我也是个幽灵。”

    我心有不甘:“这无穷多人应该会有一个α作为起源。等等……难道……”

    丢失的4月21日如同一只沙漏,那之前和那之后以及我自己,都于这一日流逝。我走在枯井周围,鼓足勇气掀开一件件斗篷——他们是同样面孔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