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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色中心

    野生动物园里一只火烈鸟的右腿被掰掉了。我暗暗诅咒这缺德鬼。动物园坐落在市南三十公里,我带着孩子去过几次。园子很大,入园沿左侧步道两百米处是个小湖,这就是火烈鸟所在。火红色的一群,灰白色的一群,几只直挺挺的是不会动的雕塑。

    吴魏告诉我也许这只腿骨有独特的作用。我们结束当天的工作后,他邀请我到他家里。我乘坐刚升级的“灵雀”去城市的边缘。由于空中行驶规则尚未建立,座舱只能贴地在道路上以不超过五十厘米的高度飞行。吴魏六年前卖掉中心区的房子,在郊区买了这栋三层建筑。我开玩笑说:“你是不是也要在红房子里建立自己的怪物王国?(博尔赫斯《事犹未了》)”

    进门的高墙是一幅蒙德里安风格的格子画,要说吴魏信奉什么,无疑是像素主义。房间填满了大大小小的色块,包括墙壁、屋顶及生活用具,然而并没有感到杂乱和目眩。客厅里的侧壁挂着罗斯科的《白色中心——玫瑰红上的黄色、粉红及淡紫》,与周围的直来直去与众不同。吴魏问我对于这幅画的看法。

    我环顾四周,目光重新落回:“我能感觉到其中蕴含着丰富的情绪,看着看着会被它接纳进去。”

    吴魏八岁时,父亲离去,十岁那年,母亲去世;曾有过爱人,但他主动终止了这层关系。我和他已共事多年,也发觉在五六年前他的性情在发生变化,可我认为始终在那里的还是拥有独特的孤岛气质又热衷于站在高塔眺望地平线的理想青年。

    “是的,我看蒙德里安的画是按捺不住的音符,不过只有一两行。而这幅画,看到的却是一则曲折的故事。”同时我注意到画下面的条桌上有一张三人合影。

    他一定在试图让我明白什么,话到嘴边许久才缓缓出口:“其实这些画在我眼里不是抽象艺术,它们传达了清晰的信息。假如一种颜色代表一砖,另一种颜色代表一瓦,那么它们混合后的颜色在我眼里可以表现出摩天大楼的建造过程;一种颜色是马,另一种颜色是满弓,而牧民的呐喊与口哨声呼啸百米后战栗了猎物的毛发和奔跑时的肌肉会同时进入我的耳朵和眼睛。”我可以理解颜色在他脑中可以构造并非诞妄的内容,他也不会邀请我到这里听他煞有介事地鼓弄口头上的戏法。他拿出一个围棋盘,有不到一半的格子被填充了各种颜色。

    这里离众灵公司不远,全球的人们所使用的灵雀由其制造。这只智能的三米长橄榄球型机器,全身百分之七十五的部分被墨色的玻璃笼罩,里面没有任何按钮,只有一个可伸展的宽大座椅。无需动手便可实现基本的通勤、睡眠、与他人的全息交流。已实现远程充电的灵雀可以不停歇到达世界各地,若是要去更远,只须行驶进“灵凤”的预设卡位就能到月球旅行。众灵制造的诸多设备以及改造和重新建设的基础设施满足了人们需求的方方面面。当然也有强烈的抗议之声,他们说已有很多人并不是把它们作为超级工具,而是将自己的身体与意识拆解成配件去投合各种智能;更有甚者把自己永远地封闭其中,仿佛活在一座坟墓里。基于此的息争之策,众灵公司设计了在涉及一些体育、艺术,自然等(包括我经常去的动物园)参与的活动中人们必须要出舱的制度。

    “上面每个方格的颜色记录了当年全部的事情,从我记事以来到今年都在这了。下面的方格则是一些重大的事件和对我重要的事。”他给我指了指其中的三种颜色,分别是初恋,恋爱与婚姻,他说分手的起因是这些颜色已经填满了情感,而源头是六年前他发现了色彩指示情感的奥秘。

    “色彩对你来说是一种语言吧,一面高耸入云的巨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眼睛看到的图像、耳朵听到的声音、脑海里的幻想与逻辑以及内心萦绕的情感,而你可以瞬间读完。”他神乎其神的讲述,我没有一丝嘲讽和怀疑。我看过色彩和音乐关系的文章,不过诞生于那些蠢笨头脑的领悟能力只建立了七个音阶与七种颜色的联系,后来有人把乐器的音色赋予颜色上的意义,又有人把作曲家的音乐风格联想到某种颜色。这些当时新奇的研究太过稚嫩,比如音乐风格的颜色只体会到了作者创作时的感觉,倘使身临在吴魏庞大的阅读场景面前,我们仅仅是在牙牙学语。

    “我以第一人称给你讲讲这个格子里的事吧。”

    ——那天傍晚,头上的天空都是红色,宛如被血印染,这座法国文艺复兴式风格的建筑更显神秘与沧桑。一层和二层的外墙贴满灰色的石片,往上的楼层由褐色小砖砌成,必不可少的阳台围了一圈铁艺栅栏。这楼似浸泡在血水里,我的感觉很不好,三楼阳台正在聊天的胡安先生和蔡黄栗先生冲我招手,这下溜也溜不掉了。落我之后的还有两人,到齐时共十三人。这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那幅画也是十三人。作为众灵的最大股东,胡先生发了一通很长的牢骚,他说不可能继续僵持,必须尽快解决。在座的各位都关系众灵的巨大利益,当然也有各自的角色。我好好回想了抵抗组织的头儿为啥要与众灵作对,他认为高速进展中的智能过快的普及应用,会不可逆地损伤大批使用者的心智,甚至会很大程度上影响几千年来大家伙儿积攒的那点儿东西的延续,无非是一些经验,历史和宗教什么的。随后大家伙开始分化,拥有众灵与深度介入操控的那些人;众灵制造的使用者,这类人如庄稼,也如奴隶,是上面这些人的财产;还有一类我形容他们活在原始部落,他们认为智能的使用不可避免,但与奴隶不同的是他们会主动拉长其侵入的时间,务必使作为人的自身属性可以跟上智能的步伐。我转头看向窗外,已是黑夜。我其实希望慢一些,这对于艺术来说毕竟是件好事儿。讨论到最后,他们同意蔡先生的处理方法——杀掉那个带头人。为了掩盖谋杀的性质,他们计划在半年内利用灵雀造成几十起事故。他们不担心会影响生意,半年后所有初代灵雀都会被强制淘汰,同时以更智能及前所未有的安全性宣称的新型灵雀正式上市。如他们所愿,那个人在计划中死了,利用了四辆灵雀。我到底参与了那次密谋没有,去倒是去了又似乎相隔万里,虽然不同意杀人但也没有发表异议,他们叫我过去干什么呢?

    “这整件事儿就是你眼前的这幅《白色中心》,罗斯科是画家,也是众灵的工业设计师。六年前在他的画展看到了这幅画,里面有每一个谋杀者的名字。”

    吴魏的弟弟三岁生日那天,消失两年的父亲竟然出现了。父亲抱着弟弟在火烈鸟栖息的小湖旁给哥俩讲解成年的火烈鸟是红色的,幼年的火烈鸟是灰白色的。离开园区回家的路上,弟弟坐父亲的汽车,吴魏坐母亲的灵雀。没多久,失控的灵雀突然加速撞上了前面的汽车。受了重伤的吴魏醒过来后被告知他的母亲已经离世,然而始终没有收到父亲和弟弟的消息。

    吴魏指了指那张合影里的一个男孩,说直到最近才知道弟弟还活着。吴魏在画廊最近展出的一幅抽象主义风格的画中读出了事故当天的部分经过。他是否具有解读颜色的能力吴魏无法确定,然而吴魏清楚那幅画缺少了一种使他们在事故中存活下来的颜色,也许是那位年轻的画家忘记了,也许他在一直苦苦寻找。

    告别前,吴魏最后嘱咐:请帮我交给他,你会知道是哪一天。

    我还是走向了灵雀,手里是包好的一个棋盘和一截火烈鸟的粉红色腿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