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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她为名的夏季

    她照例在上午十点离开小院,到两里路外的土坡站会儿,一列火车沿着坡下面的铁轨驶过后才回家;下午四点仍是如此。十年了,这“照例”已经十年了。

    十年前的夏天,她告诉老伴路左边的麦田满是金黄,右边的却是青色。自那时,她开始有了遗忘症。也是那天后,每天上午和下午她都要外出。

    她把大门油漆成了石榴红,把墙壁涂成了向日葵的黄色,每根篱笆条上都戴着一顶小草帽。台阶上卧着的狗,她一直叫它大杏。大杏刚来时,门前的杏树掉果子。奇怪的是大杏的后代,后代的后代都长得和大杏一模一样,至于几代都算不明了,还是那副样子。于是它们就都是大杏。

    她撑开双臂走在河流上的小桥,裙摆随风,转身又转身,银杏树的影子完全遮住了房屋。她喜欢到崖壁的瀑布下站着,头发稍紧贴在腰窝里,脚底的石头下面是一个塞有几十封情书的瓶子。就是那个夏季她来到了这个没有红门的家。今天她破例抽了两支烟,想到的这些都很久远了。

    “我觉得母亲的症状越来越重。”老伴儿因半年前出了意外一直卧床,这是意外后儿子第一次回家,他如今在哪或是从哪里回来,她没有问过,听过也忘了。她见到屋里的两个模样相似的男人,如大杏和它的大杏。

    “她还是很利索的,这些日子是辛苦些。手边落下的事儿比以前更多了,不过从前的事儿可是清晰明白。你瞧门和墙,还有院子里的鸟。”

    院子里的地面上被她洒满了永远啄不完的谷粒。

    晚饭时,她很认真地说:“我并不糊涂。”

    饭后他们说着话,她独自坐在碎花纹麻布椅子上听着,这把宽大的椅子也是几年前邻居用马车拉来的。要说这邻居有多远,山坡前、铁轨前的山那头。

    她望向窗外的月亮,还有月亮的瘢痕。

    “看妈的意思,她不想走。”她走到院子里,又洒了几把粮食,抬头数天上的星星,数了又数。

    她是怎么来的。四十年前,坐了船,也坐了马车,晕厥了好几次,好长好长的时间。路途中,她几次觉得快要死了,红色朦胧中她闻到番茄的香味,胭脂在指甲上和指肚上闪烁,一朵月季花盛开在小腹上。她正在倒下,连同声音都在倾斜,感觉自己躺在了雪里,又似埋在干枯的树叶里。她煎好儿子带给父亲的中药后,又走到山坡。她能去哪里呢。她用了二十年把自己当作树终于种在了这里,如今树已经老了,动不了了。

    他被受惊的马踩伤后,第一次出门,她推着他,嘴里说着她记得起的事儿,之后的那些日子娓娓讲了过去几十年的。儿子离开前,在柜子上贴了醒目的几张纸条——其中有上午煎中药,下午带父亲出门走走;也不忘告诉父亲要时刻提醒。

    铁路通车的那天,山头出现一个女人,她大喊着:“你那里的麦子都黄了,我这里的还青着呢!”

    蝉鸣甚响。

    那夜的大雨把院子里清洗得干干净净。上午,她没有洒粮食就出了门,最后一只大杏跟着她,没有再回来,年迈的大杏陪她在山头坐了一会儿,她记得它就是从山那边来的。她却忘记火上还煎着药。

    儿子再回来,父亲已经下葬。他看见母亲正在篱笆外挖着土,她说:“这是我的,你爹就在旁边。”她告诉儿子自己入土后,也一定要弄得平平整整,不要插花,不要立碑,不要记得他们。有时挖着挖着,连她自己也在恍惚中忘了挖这坑为了什么,于是撇下铁锹,去寻找其他的活儿。

    他那天感觉自己的腿好像能动了,发现身体正慢慢飘到屋顶,不过沉沉的脑袋最终让他栽了下去。屋里空空荡荡,有几片明晃晃的白光,屋外没有大杏,没有鸟叫。他想起带她去过他父母的坟,那里还有他的爷爷。既已在远离人烟的地方诞生了孩子后又过了如此漫长的生活,是否可以在缓慢柔软着的禁锢中卸下些许不屈并用逐渐麻木了的思念去换得一点点对于他和这里的接纳,他不知道。受伤前他们的生活是沉闷单调的,这半年篱笆墙的草帽长出了新芽,然而他已残疾,她更痴呆了。

    夜里下起了雨,她收拾了碗筷后坐在儿子面前,摸了摸和他父亲一样的眉骨:“我不难过,你也不要懊悔。”她讲了几件他儿时的趣事后扶他上床:“记住,我走后,别再回来。”

    第二天上午,她熬了中药,等儿子喝下后她才迈出家门。午饭后,在蝉鸣中给躺在床上的他扇着蒲扇。下午,她照例推着他到山坡,这次讲的是她到这里第一年的事儿,那年她十七岁。

    她点燃一支烟,伴随一阵火车的长鸣。她取出搁置在石头缝里的瓶子,把烟头丢了进去。

    篱笆外的地面平平整整,里面埋着一对父子。

    她回望远处,喃喃道:“我这里的麦子黄了,你那里的也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