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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鸣塔的预言-鹿鸣

    马拉昂,那次被带进审讯室之后,我再和他说话是在鹿鸣塔的第十五层。马拉昂记不清楚是什么时候被一个他也不认识的人带到了英勇镇,后来又被这个陌生人送进了一个农场,在那里做起了小伙计。几乎很少有人听到过他讲话,多时用点头和摇头予以回应。有时他会意外地用带着咝咝声的一个字或者一个词组表达复杂的意思。这么多年的成长,犹如鸡蛋变成了一个鸵鸟蛋,性格还是那个样,很少与人打交道。他干活也是静悄悄的,让人感觉不到他的活动,但交代的事情总能利落完成。尽管这样,沉默少言的马拉昂,却没有人认为他有多么奇怪、阴郁和难以相处,至多觉得不太活泼,甚至被评价最多的是善良。

    马拉昂不关心甚至不清楚自己的模样,没有人见过他照镜子,事实上马拉昂也没有照过镜子。曾经在一次帮助老妇人挑水的时候,他无意中瞥到一张晃动着的脸的轮廓,不过他立即闭眼,转身离开了。马拉昂故意为之,并非出于对自己样貌的恐惧,相反,他的面孔英俊——额头干净饱满,眼睛清澈明亮。他意识到自己稀里糊涂地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后,面对周围不熟悉的一切只有身处于此是确定的,其他的都模糊不清。他甚至都忘记了故乡和父母的样子,仅仅留住了马拉昂这个名字。他回想过去,记得父亲在别人的口中是无骨和善良的,母亲是善良和温顺的。因此,他首先想的是如何做一个善良的人。

    不光如此,马拉昂在后来平日间人们的各种耳语中听得讨论一个人的时候无外乎是这个人怎么怎么的坏和怎么怎么的好,基本上是限于性格、品德、举止与信仰的不好与不坏。他也作过比较,在模样上面的描述,即使无限接近于原样,不如瞧那么一眼;而纯粹抽象的性格,再怎么形容,及不上一起做半天的活儿;不过就事实上来说,在言语表达这块,较之于拥有名目繁多又千差万别的与语言同为主观属性的性格,相貌在描绘词语的罗列选择上天生的就不占半点优势,这确实不难理解。况且,善良的马拉昂有一次在路过一户人家时正好撞见破口大骂的妇人被愤怒的丈夫一巴掌撕开了她衣服的前襟,气急败坏的夫人丧失了理智,不顾自己的裸露跑到马拉昂面前指着他的鼻梁说:“你看看,你看看,原来你的眼睛里只有讥讽、嘲笑、淫邪和不知好歹。”就在治安队驻地的铁门前,夫妇俩主动停下了脚步向马拉昂道歉,他们不应该无故地诋毁一位善良的孩子。因此,即使面临无理取闹的斥责,这对好看的双眼还是受到了在品行上的中伤。马拉昂更加笃定外表作为鸡蛋的外壳是千篇一律的或者是无关紧要的,内里那混沌的一团以何种质地慢慢变硬直到弃壳而出是他的关心所在。当日傍晚,他依然回到鹿鸣塔和一位老头坐在塔旁的石墩上。每天他们都会呆那么一小会儿,那天时间多了一些,等到黄昏最后的一抹光线消失。

    8月16日至18日,桑潘让马拉昂分别在镇周围的三个邮局给英勇报寄五封信。马拉昂照做,每天都是傍晚才回到鹿鸣塔。过了几天,马拉昂偶然在店中一处角落的壁橱中发现了之前寄出的十五封信,以他的性格,虽有疑问,却也只是将门悄悄地虚掩回原来的位置。

    英勇镇的平静从茶店老板的死开始慢慢消失,他被杀死在店铺的二层,行凶手段极其残忍,左腿从根部砍断,双手捧着脑袋以及被挖出来的内脏。马拉昂被带入审讯室,是因为从茶店门前的街道以西都看见马拉昂拎着一柄斧子大踏步走过。但是茶店以东,包括鹿鸣塔广场的人们作证:拎着斧头的家伙朝西走去的那个时候,马拉昂正在和他们在一起观看镇长的演讲。两周过去了,即使治安队使用了一些法子,他们依然无从判断马拉昂跟这个案子有什么关联。这段时间,马拉昂在崩溃边缘看见灯光下自己那双手和那颗头颅的影子,他似乎生出了影子比肉体更加真实的疯人想法——莫不是出逃的影子造成了这起惨案。

    善良的马拉昂在想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个问题上深深思考过——如何成为一个善良的人?不妨先想想怎么做一个恶人。恶人在静谧的外表下隐藏着怒放的恶之花,他礼貌待人,与我嘘长问暖后远去无迹。他对于我来说算是一个恶人吗?这个恶是怎么冒出来的,凭空乍现了一个词,其名为恶?我假设的这个恶人为何而恶呢。我指他就是一个恶人,恐怕没人相信,甚至会认为是癔症。不经意间,马拉昂找到了苦苦寻求中的那把涩黯的始终插在锁孔上的钥匙,原来寻找的答案就在提出问题的那句话中。恶,出自恶的行动,及由此行动产生了恶的结果。因此,成为一个善良的人只通过自己的意愿和自我的评价无非是在挥舞着空拳。塑造自己,需要去做让外界反馈出来的那个词语所支撑的行为。

    半个月后,案件仍未进展,终于在各方压力下马拉昂被其主雇桑潘领了回去,尤其是吉贺德在英勇报上的数篇文章直指治安队借以长时间扣押一位人们公认的好青年来拖延承认办案无能的事实。接下来的几日,在周围一些人的指指点点中马拉昂感觉到他在他们口中已然成为了一个恶人,他们是那些看见马拉昂持斧的人们和那些没看见但是听到现场惨烈描述的人们。当马拉昂了解到茶店老板是个不折不扣的好人后,他重新走回了那扇自我审视的大门。

    自茶店老板被杀后的一年里,又相继发生了两起骇人的杀人事件,案情相似又离谱:手持利器以残忍手段行凶的马拉昂和毫不知情的有十足不在场证据的马拉昂。第二起案件发生后不久,我陪同吉贺德到审讯室。此许可是治安队不得已的特例,只是想让报社知道在面对几乎没有开口可能的嫌疑犯马拉昂以及寥寥无几的线索和证据的条件下,他们很难把案件顺利推进,同时借此希望报社予以理解并不要在舆论上施加更多的压力。吉贺德并没有手下留情,反倒是批评相似的案件已发生三起,他们仍犹如无头的苍蝇般找不到突破的线索,还妄想得到处于惶惶不安中的公众的包容。

    没等几天,马拉昂就回到了粮店。虽然整个全镇的人们只剩的少许没有把他看成恶人,不过这次他没有以往遮不住的迷惑与沮丧。有天下午,趁老头睡着的时候,他坐在老头身边居然自言自语了:善良行为的反馈不只在于对他人好的结果的直接反应里,也包括亲眼所见的,耳朵听来的,教义里标注的,经典里陈述的,也就是行为及其后果是可以通过人们的各种感受进行传播;还有这三位以不堪言状的死相丢掉性命的被大家伙称为富有善心的好人,他们的死绝非意外。可是作为好人的他们究竟做了什么竟然得到如此惨绝人寰的下场;所以,我认为行为勿论真实,也勿论善与恶。现在一个大的问题出现了,在不得不做出动作时,我的行为该如何选择?

    8月18日早,报社收到五封没有署名的来信。信里大致的内容是写信人获得了一个20日那晚鹿鸣塔会发生火灾的预言,并希望将预言见报从而引起镇民的重视以减少损失和伤亡,信里重点提到了桑潘会死于这场事故。报社的同事基本上认为这是一个不太高明又无聊的恶作剧,随即不再理会;反而是习惯于各种奇闻怪事的吉贺德嘲讽了这封荒诞至极的信件很长时间。下午,我拿着信到粮店找到桑潘说明来意,他没有因我带着不吉利的奇怪信件而反感,倒是感谢了我的主动提醒,接着他认为果真如预言因鹿鸣塔而死除了是一种荣耀之外也必定是命运使然。从粮店出来,我走到了不远处的鹿鸣塔。

    老头在石墩上躺着,还是那身宽大的灰棕色衣服。我从外省来到英勇镇的头天就去看了鹿鸣塔,也遇见了他。我坐在石墩边,看着握在手里的信,给他说了里面的内容。半晌,他坐起来,讲了一个关于昙花的故事。故事很好,但不太理解为啥要给我讲这个。正当我要离开,他叫住我,让再等一等。晚风中我听到了鹿鸣塔的声音,也看到了从远处过来的慢慢变大的马拉昂。老头给我们指了指鹿鸣塔,我们登上塔基,门上的锁一扭就开了。鹿鸣塔因建成年代久远又荒废失修早已闭门拒入,推开门的那时我回头看了看老头。塔内在傍晚更加昏暗不清,我们沿着内壁的环形楼梯小心上楼,脆弱的楼板发出的声音一再让我们慢了又慢。直到十五层,从拐角闪出一个人影直冲过来,手里执一柄斧头,在将要劈下来时停在了空中。他之所以停止挥斧,是因为看见了和自己几乎一模一样的人。

    杀手马拉昂比马拉昂小几岁,同样被桑潘从驯顺的父母手里接走,与马拉昂不同的是,他从小就接受着成为一名杀手的训练。去年的这个时候杀手马拉昂来到英勇镇就一直住在鹿鸣塔,桑潘不让他与任何人接触。他告诉我们那三起案件都是他做的,被怔住的不清楚自己相貌的马拉昂仔细打量着他的同胞兄弟,而我看他们就如镜子里和镜子外——相同又相反。马拉昂告诉我手里的信于去年寄出又送回,随即我大致理清了桑潘用时一年的谋杀计划。我想起老头给我讲的那个故事,问杀手马拉昂后天晚上是不是有行动。杀手阿拉昂回应:会是一次屠杀。是的,他们要赶紧消灭掉他们的敌人,因为好人马拉昂的善良已经耗尽了。我和马拉昂从鹿鸣塔下来,看见半卧着的深色大袍,有个形象悄然生出,但那时不很清晰。

    19日和20日上午,预言的信件如料又连续两天送到了报社,吉贺德依然大声叱骂其为侮辱所有人的天方夜谭。20日傍晚,我和杀手马拉昂到吉贺德住处,他已经写好了致歉书并附上预言的全部内容,准备带着桑潘给他的大笔金钱离开英勇镇。杀手马拉昂将吉贺德击昏后,把他驮到粮店。此时,桑潘及其同伙以及他邀请的在死亡名单里的人喝了马拉昂撒有迷药的酒都昏睡不醒。马拉昂兄弟把所有要被杀的人抬离了粮店。那晚在塔顶,他们做好了接下来的选择。

    如预言里所讲,桑潘死于大火;如致歉书里的告别,吉贺德投身于火海。

    到此,鹿鸣塔的预言结束了。

    我和马拉昂离开了英勇镇。杀手马拉昂后面怎么样,这是个秘密。离开英勇镇那天,我突然清楚了那个悄然出现的形象是什么。他就是鹿鸣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