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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

    凡是已经交付于纸上的,以及我所能想到的,都是自作自乐。

    深冬了,雪积了有一尺厚,还在下着。我约了他,因为在修改《重庆两日》的过程中有些细节需要确定,还要问清楚他看没看见一个黑色的船型图块。梧桐林的雪面下埋了很厚很厚的树叶,脚下令人愉悦的声音使我在严寒里忘记留恋温润的南方。青灰色的天空有一小块深灰的云,从那里飞落下一件白衣在一棵树后。

    我走过去问他:“这是一个独特又伟大的花样儿。”

    “我可不想在你的雪里留下痕迹!你瞧,我还抱着树悬空着呢!”

    “下来吧,这话应该我对你说。肯定是会有遗忘的,不过多数的事儿还是记得的。”

    “那今天是什么事儿,是哪里记不住了,还是想回顾下那时的心里又翻腾出别的什么,比如变化莫测的情绪?对了,你可以看下日记嘛!”

    “十几年前就丢了。你不记得也好。”

    “奥。好像是一次恐怖的信息擦除,所有不在纸上的都没有了,不只是你,包括所有人。”

    “我还是住嘴吧。你看,恳请你忘记。我就说嘛,应该是我不想在你的雪地踏上印子。”

    “之后呢,还记吗?”

    “你可以从现在都写在纸上,只要你有耐心。我是没有了,而且整个半条命都没有了,前半生倏忽就消失了。”

    “哎,好可惜又难过呀。那我必须考虑考虑了。那今天具体是……”

    “我最近在写一篇关于重庆的散文,在回忆那两天时,的确忘记了一些,像是一根虚线。我想让你帮我回忆一下。”

    “嗯,是我的前年七月那次?在中旬。”

    “正是,那我先问你一下,你记得有看见过一个船形的符号吗?”

    “船形符号?在重庆吗?……我好像没印象。江上的船倒是见了不少。是什么样子的?”

    “我认为就是在重庆出现的。”我一边说着一边画着。

    他摇了摇头——

    “那天下午飞机落地后,直接到JB区的一家火锅店与老季和他的几位朋友吃饭,老季居然穿了一条满是洞的牛仔裤。饭后就在附近的酒店睡了。第二天上午起得很晚,酒劲还在,头疼。打车到磁器口已经快中午了,随便找了家饭馆,吃了碗鸡杂面,总算是过了那股难受劲。走到溪边,坐在台阶上给李女士及万女士发信息,李女士毕业于西政,万女士祖籍重庆。她们同时推荐去解放碑和洪崖洞。沿溪小路一直往西,穿小巷,又顺着公路走啊走,满身都是汗……”

    我边听他捋着,想起我第一次到重庆只是路过,就匆匆坐上了去宜昌的船。船行至丰都鬼城,下船后逛了半天也没见到船上广播的路上有人扮的鬼。到白帝城是早上八点,由于我五点才睡着,就错过了。后来换小船去小三峡,船里有人说三峡大坝筑起来后蓄水能淹没头顶的那座铁桥,原来一百多米竖着是那么高。夜里,游船用了四个小时才通过葛洲坝。后来没几年,我看到的几乎都已在水下。

    “终于走到渣滓洞,天突然阴沉下来。那会已过预约时间,但还是进去了。暴雨好像就在头顶,一个喷嚏就能狂泻下来。站在院子中央,气压低得要命,还被该死的蚊子咬了几个包,内心烦躁地仿佛听见了嘶喊、嚎叫、怒斥、命令、枪声。知道江竹筠的故事,感觉手指都是疼的。从监狱出来,继续走路到白公馆,想是肯定已经关了门,仍想远远看看杨虎城被埋过的地方。距离不远,但走错了,有个岔口应该下山,我却盘旋上山。像是走在一条铁链上,渣滓洞是条狗,这条路是索,白公馆还是狗,能遛狗的狗。这时老季来电话让去吃晚饭,约在江边的一条船上,没有菜谱,捕到什么就吃什么。喂,我这么说下来,你有线索了吗?这样的描述需要再详细一点吗?”

    “还没有。你记得在我们离开吃饭的船时,有个姑娘迎面而过吗?她着黑色长款西服外套,和一条短裙。在她左腿内侧离短裙下沿很近的地方有块阴影。”

    “不错嘛,这都还记得。日记里也有,那个阴影由于船里光线昏暗看不太清楚。我还分析过,那个看起来像是一块疤,像是一个熨斗烫过的,然而她却大张旗鼓地暴露出来,有一种可能就是文身。这是你找的图案吗?我觉得不像是。你是不是在记忆中将江中游过的船和吃饭时的船与这块阴影重叠成了一个新的形象。”

    “这倒可能,确实像是出现在一块皮肤上。”

    “奥!那我接着说。又一顿大酒之后,第二天下午才出发到洪崖洞。车送到一层对面的路边,司机师傅说这个地方照相最好。”

    “对,难忘的时刻来了,过了马路拾级而上到第三层忽然感觉到头晕,以为自己的脑子出了问题。不一会儿,看见周围的人都在喊叫和奔跑,恍然意识到可能遇到了真正的地震。”

    “是的,哈哈哈,反应真够灵敏的。当时在想是往下跑还是往上跑,还是待在原地找个桌子躲一躲。哎,居然傻愣愣地就站在一个小摊旁跟着晃了半天……”

    “没多久,老季打来电话询问情况,才知道是宜宾地震波及至此。我的天,表现糟糕透了。”

    我们乐得睫毛上开出了白花。

    眼前这位二十四岁的青年帮我大致回忆了一遍,其实要复述完整的经过,那就没完没了了,日记里虽没有那么多(我记得大概就是两页纸),但从口里说出还是容易的。至于要找的问题虽还没有头绪,但里面的内容引起我再次回忆后的感受有的不变,有的就不同了。比如他在监狱广场中央的焦躁不安于今日的我会将其内嵌在建筑物的本身,也就是情绪产生的方向发生了调换,一个是从内向外,一个是从外向内;或者这么解释更加明白,一个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地方,一个是这个地方曾经有过的故事。作为人类建筑在经过更久远之后,在成为遗迹之后,故事性在渐渐磨掉之后,它只会慢慢被赋予一个或者几个词语的象征。

    这时,一根树枝咔嚓坠落,另一件白衣飞下,不过是位精神不错的老头,我说:“这样的亮相没有新意喽!况且你的动静一点不小。”同时我指了指青年。

    “我在上面好久了,听你们说半天!自从你们谈到重庆,我也跟着回想过去,不知不觉我就来了。”

    “那你知道那个符号吗?”

    “知道的,这个一会儿再说。奇妙就在于此。自从你开始对建筑发生特殊的看法后,导致后来我不停地思索,幸亏你们今天碰到一起了,我也在等你们。”

    眼前这二位,年纪相差六十岁,无论是相貌还是阅历以及对于事情的见解都相距更远,而且我敢肯定在某些事物上有几乎不同的记忆,因为在某些事物上连我也记不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正要说呢,别看我们判若三人,却像分出来的不同树枝,有这粗粗的树干在这儿。就是因为它,我们才能在一起共同回忆重庆。”

    我给青年解释重庆就是树干,而导致重庆是树干的原因是那次难忘的宜宾地震,八十四岁的他出现在这里,也是因为我们都记得。

    他在雪地里跨出了几步,又跨了回来。他倒真不在乎留下几个脚印。

    他接着说:“因为地震,我们可以讨论共同的话题;也是因为那次……,我们丢失了更多。”他看着我,“你应该能看到很多人正在学着‘回到过去’。不是吗?”

    其实我早已关注到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喜欢艺术带来的那一套,我的朋友告诉我发明永远被揣在发现的兜里。

    老头离开前,我还没忘记那个问题,他说:“答案在五年后的日记里。对于必然的消亡,我们要在流逝中领悟树干的意义!”

    回到家,书桌上摆放着厚厚的截至昨日的手写日记。我感慨青年的坚持和老头的良苦用心。

    我再次回到雪地,地面只有我的脚印,一件白衣归于天空,一件白衣在枝头晶莹剔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