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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原理(一)

    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远在远方的风比远方更远

    ——海子

    面对教堂的十字架,他慢慢转身,那幅缺角的地图也开始徐徐恢复。

    凤眼桥连接上里村和晒谷场,桥下的汤河天然成为上里村的南界,自西流经凤眼桥向北转向进入一个半人高的山洞,后在晒谷场东边的一个对称的山洞向南流出,经得月桥向东流过下里村。上里村的房屋被时隐时现的道路间隔,像被踩过的麦子,也如渔网里时不时翻跳的鱼,相互关系又相互排斥,而杨振中的眼中将其描绘成战后的战场和挣脱胎盘后的巨婴脸上的皱纹。整个上里村最奇特的建筑是杨振中在位于河边院子里一根高高的烟囱,这根15米高的烟囱由深灰色的砖块堆叠而成;整个烟囱底部直径约为2米左右,在顶部会逐渐变细到只有1米。顶部有个铁皮帽子,可以防止雨水和风沙进入,偶尔从烟囱顶部冒出股股浓烟是杨家人的障眼法。站在凤眼桥上的杨振中把视线转移到洞口。曾经他让人进去,想摸清山有多厚,山那边是什么,山里有什么。但得月桥那边回来的只有船,不见人;紧接着再依次让两人进去后,流出的也依旧是空船。

    1926年,不到十岁的杨振中和母亲在雨中看着父亲墨点般渐淡的背影。一年后参加北伐战争的父亲寄回来一封信,信里告知他活着很侥幸,里附一本战友捡到的画册。母亲看见里面的图形也不知所以,并不好描述其内容,索性直接交给了杨振中。杨振中将其记得清清楚楚——这是一本岩画的复制稿,讲述了一族成功狩猎了一头六角兽,他族夜袭抢夺致双方鏖战皆亡,猛兽幸以逃生。

    杨振中将此岩画完整地刻在了烟囱的内壁,在刻完最后一幅图的时候,猛兽从烟囱与铁盖子一指宽的缝隙挣脱飞走。第二天,烟囱冒出了股股灰烟。而前一日,沈阳的一段铁路被炸毁。第三天,下里村的南矢,达南,东达南,西达南祖父孙四人敲开杨振中的院门,说他们看到有怪物爬出烟囱。爷爷南矢从怀里颤巍巍地取出一块红色基本消退的破旧木板,上面画着一头被年代腐朽了的四爪不全的六角兽,其侧立着高大的牛头神。父亲达南说他们的祖先以此兽为坐骑,他们拿出的这片木格也是祖上传下的其中一块。杨振中心想莫不是这几人吃了过多的鸦片。他看了看那逼真的物证,从时间先后及更加细腻的线条上,也许他们祖先只是看到过真实的岩画又二次绘制,但也没准是这原始的北方猛兽逃出去后又意外地落到了这些南方人的手里。

    面对这种巧合,他劝这四位拥有独特南方属性名字的下里村人不要愚蠢地用最具欺骗性的弥漫烟雾去验证手中旧物件上的神话事物是非虚构的。南矢四人不再做声,扭身走回下里村。南矢知道会是这个结果,这是杨振中和他自己的宿命,因为另一块木板上已经绘制了一场审判。君王的轮替与朝代的更迭在历史学家的著述中既有以史为鉴的智慧,也有将历史轮回称作谜团的这般简单归纳;确实不乏一些主导者去刻意地重蹈覆辙,让解谜人无奈地承认这是宿命的安排。然而南矢他们却是在复制一段历史。

    烟囱东侧相隔两间房的是余晚林的织院,为了织出漂亮的花纹,她还学会了染线。1949年,经过生产教养院的改造,余晚林学会了织布技艺。三十年代末的某晚,杨振中跟随自己的上官来到远东饭店,在隔壁小阳台上他第一次见到同时观看赛狗的余晚林。他以小心翼翼之态与她交谈,因为在她身旁立着一位身份既是长官,又是情夫的人。后来他找到余晚林参演的几部电影,反复观看。解放后,没有了妓女身份和烟土折磨的余晚林在一次关乎告别过去与自省过程的讲述活动中与杨振中重逢。他们相伴三载,终究,她辞世于身体从前的极端透支。杨振中未曾对她道出一个事实,她长得是多么像自己的亲生母亲,而那位母亲早已在日军的炮火下身亡。

    杨振中曾多次踏入一座细线纵横,色彩斑斓的院子。寒暄一番后,静默地注视着在织机上忙碌中的余晚林,又似乎在凝视着细线在风中漫步起舞的美妙身姿,与她如出一辙的优雅。这日,他前行至下里村调查最近鸦片出现的原因。返到得月桥上,他若有所思,或许真如东达南与西达南所言,曾于某个晦暗之夜间,目睹有人自凤眼桥旁抬出数个匣盒。就在琢磨之际,他发现在晒谷场的东南角有一片花圃,里面种满了紫色的鸢尾花。杨振中忽然想起电影《鸢尾花》中余晚林所扮演的角色在剧末身着紫色晚礼服,饮下毒酒与爱而不得之人偕别的情节。他手托一大束鸢尾花送到余晚林的面前,说这满院的彩色织线唯独少了紫色,那天,他终于叩开了男女间最后的一扇门。

    辞别长官并与警卫二队交接完毕后,杨振中没有直接回到住所。他满脑子都是晚上那位女演员柔软的身线、撩人的举止,说话时的尾音与紧张的鼻息,在赢得比赛时急促又兴奋的跺脚声让他更加心烦意乱,因为他们之间那位后脖梗子有个大疙瘩的八字须先生的职位是杨振中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他游走在大上海繁华的街道上有些怠倦消沉,伴随着前方嘈杂的谩骂声,神不守舍的杨振中从半空中听到孩子的啼哭,他顿时明白为什么唯独是她让这个已跟随长官多年见识颇丰的见过很多这种女人的无聊的冷漠的毫无生气的命令至上的自己心怀波澜。杨振中与其是被拉进妓院不如是带着寻求麻痹自己的意图主动走进了这座老牌的环采阁,在喝下一杯杯的陈年花雕以暂时消除内心对无穷尽战争的恨和在这个硝云弹雨的时代如草芥般渺小的且不知所终的命运的悲愤后,他找来一位昂贵的临时情人以冷却前几个小时刚被燎起的腹部的涨热。事罢,片刻的超然物外即被对两个女人的亵渎之感所击溃——他爱着的余晚林和思念的母亲。

    走出环采阁,嘈杂的声音还没有散去,他上前拨开人群见两个半死之人轻微地倒着气。杨振中询问情况:他们在晚上的赛狗比赛中屡次压错了宝,决定孤注一掷用仅剩的一点零钱和自己的两条命去博取最后的柳暗花明。起先这家赌场根本不稀罕这样的贱命,但考虑到如果在运气跷跷板的游戏中上点儿血色,定会赋予在场的所有赌徒们一些趣味。杨振中却想救他们,因为他从那个女人那里感受到的委屈同地上的半死鬼受到的戏弄是那么相似。他叫领头的和他进入赌场给同为远东饭店的老板去了电话,告知了身份和意图,赌场同意放过他们,然而杨振中依旧付了他们的命资。几个月后,他俩加入了杨振中的警卫队,改姓为杨,名振山和振川。

    夜幕降临的上里村在几声犬吠后更显黯淡了,幸亏有屋里的灯光和几点星星交织起人们的谈话和咳嗽声。杨振中在烟囱的缝隙体会着下里村在河水中映衬出的静谧,同时也将上里村的一切细览。他第一次在夜里上来,想看看有无关于鸦片的收获。第二天上午,振山从河里捡到一份报纸,头版的时事描述了九一八事变,底版的杂谈讲述了苗族人的斗争传说。杨振中想起父亲留给自己的岩画。下午他用了几个小时把六角兽刻在了内壁上,告诫自己四年前侥幸活着的父亲已很久没有了来信。这晚,等在烟囱顶的杨振中快被河流声哄睡之际,老实本分的李叔从自己的房子疾步走入最高一排紧东头的李伯家。傍晚刚上灯时,李伯家的公鸡扑腾到屋顶冲着天空打鸣,着实让杨振中新奇了一阵儿。正以为他们是串门打发时间,又看见六个身影鱼贯而入。稍后,他知道了他们的勾当,这是一群在避世之地重操难改旧性的赌棍,杨振中记住了他们的名字并刻在了六角兽的旁边,是否还有其他人,他只需要问问在场的杨氏兄弟。杨振中有些后悔那次的出手,他害怕在这个动荡的时代难得的平静生活会因他们打破,但还是让他们以亲戚的身份跟随自己去往了重庆。

    杨氏兄弟从屋里出来,娴熟地沿着小道走到余晚林的门口,轻敲暗号,不久余晚林打开门,随即转身合上,和他们一起走到凤眼桥边。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河面,少顷,从河中捞取出四个箱子。他们小声交谈后,余晚林抱走一个箱子回到自己的院子。而兄弟俩径直回到自己屋子后又返回到李伯家。杨振中用手撑着自己的额头,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更让他难以接受的是余晚林在鸦片流通中应该是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箱子出水的霎时,宛若整个夜都被惊动了,而自己像溺死在了水中。杨振中靠在烟囱内壁的架子上久久心境难平。他走出院子,沿着汤河向上游慢慢步行,试图找一找线索。不知走了多久,他不得不折返,他感觉听到了枪声。